1070514日─母親節選文:此生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

今年是我失去媽媽的第一個母親節,以幾篇文章提醒同學,珍惜家人,因為「此生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當下,因為,人走,茶涼,緣滅,生命從不等候。」(龍應台《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

1.【紀念母親】劉兆玄/百年之蘭 芳滋九畹聯合報2016-10-14

2.龍應台:不再騙自己,此生唯一能給母親的…… (節自《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天下雜誌出版)

3.母親的金手表  琦君 20180510 中國時報 

4.方祖涵/球員母親的眼淚  2017-05-14  聯合報 方祖涵

5.龍應台:你啊,只是我的母親而已 (《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

歷年的母親節補充閱讀

105年6月6日──給母親的一封信

http://www2.lssh.tp.edu.tw/~life/cmw0-1050606.htm

105年5月8日母親節──媽媽不是人幹的

http://www2.lssh.tp.edu.tw/~life/cmw0-1050508.htm

104年05月11日──母親是我的嚮導

http://www2.lssh.tp.edu.tw/~life/cmw0-1040511.htm 

103年05月05日──母親節選文

http://www2.lssh.tp.edu.tw/~life/cmw0-1030505.htm  

102年母親節補充閱讀──不對等的愛 傷 透多少母親

http://www2.lssh.tp.edu.tw/~life/cmw0-1020513.html 

100年5月9日──母親節讀母親故事

http://www2.lssh.tp.edu.tw/~life/cmw0-1000509.htm 

100年04月25日──「虎媽戰歌」聲中談子女教育

 http://www2.lssh.tp.edu.tw/~life/cmw0-1000425.htm  

99426日補充閱讀資料──父母之於子女的愛何曾改變?

http://www2.lssh.tp.edu.tw/~life/cmw0-990426.htm

1.【紀念母親】劉兆玄/百年之蘭 芳滋九畹聯合報2016-10-14

她有兩本袖珍字典,一本中文一本英文,遇到不懂的字或詞就勤查,翻了幾十年都有些脫頁了,她仍藏之如寶。有時我看那字典上的字實在太小,怕她看不見,便問她要不要換本大字的,她說:「我太看得見了,老五啊,你看不實呀?」……

活到一百零六歲的媽媽,八月二十二日還是走了。這世上少了一位碩果僅存的清朝人,我們家失去了一座精神堡壘。

母親名畹芳,號蘭九,生於清宣統三年,半年後中華民國誕生。她雖生於衡陽,但是在台北住了六十八年,在她心目中早就是台北人了。她一生生了六個兒子,比她六個媳婦生的兒子加起來還多,認識她的人對她最常稱道的是:長壽、待人周到、高智慧而好學不倦,還有就是教子有方。

母親的長壽一部分來自基因好,另一部分來自她天生的生活方式自然符合養生之道;她從不需刻意要求,每日的起居活動全都自己動手,到九十多歲她仍手洗自己的衣褲,她的飲食自然清淡素淨,每天喝七大杯開水,百年如一日,直到百歲之後因吞嚥能力退化必須以胃管進食;我想她老人家對不能享受美食是容易接受的,但是不能大口喝水一定給了她極大的挫折感。

媽媽對她的子孫、後輩、朋友的愛護及照顧無微不至,二十多個後人的生日她都記得,每年每人都會得到一個紅包,有時子孫自己都忘記,她老人家總是不忘。每天晚餐時她坐輪椅在餐桌邊看大家用餐,每一盤菜都要仔細看一眼,然後就結論那一盤菜煮得不入味,我們試嘗一口,嘴上當然說好吃,心中暗暗佩服她都不用入口,只看一眼便知味道的確差了一些。

國外的朋友或晚輩來看她,帶伴手禮一定要還禮,人要留下晚餐,對遠客總是認定他們必然不熟悉台北的街道,晚飯後定要有人送客回住處,即使客人是常來台北的老客,自行回到住處後還要我們打電話去確認平安。

媽媽結婚之前是小學老師,她對六個兒子的家庭教育十分認真,所以我們放學回到家還是要面對一個老師。寒暑假她總是親自教我們讀詩詞、古文。記得小學四年級的暑假,她教我讀的第一篇古文是唐朝李華的〈弔古戰場文〉,寫的是戰爭的殘酷,兩軍廝殺的慘烈,蒼蒼百姓的悽苦,我猜想一定是她歷經抗戰八年拉拔我們在戰火中長大的親身經歷,才會在我讀《古文觀止》的啟蒙時選了這一篇反戰的文章;她講解時認真投入的表情我至今難忘,那篇鏗鏘有力的駢體文我至今仍能大致背誦。

母親的智慧和好學不倦是所有認識她的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很多故事都和她的超級眼力和記憶力有關。直到她去世之前她仍然每天讀報紙社論和看電視新聞評論,看遠看近都不用戴眼鏡。她有兩本袖珍字典,一本中文一本英文,遇到不懂的字或詞就勤查,翻了幾十年都有些脫頁了,她仍藏之如寶。有時我看那字典上的字實在太小,怕她看不見,便問她要不要換本大字的,她說:「我太看得見了,老五啊,你看不實呀?」

就這樣好學,她的知識與時俱進。我初任行政院長時,有一陣子台北的政治氛圍很詭譎,有一天我正要去上班,她忽然拉住我,一臉嚴肅地警告:「老五啊,有人要害你!」我嚇了一跳,她又接著說:「老五啊,你做事要有一道防火牆。」九十七歲的老媽,運用資訊術語居然絲絲入扣,我聽了便傻了。

有一次仍是大學生的兒子對我說:「我覺得奶奶好像知道我的課表,因為只要那天下午沒有課,她的電話就會到,要我回家吃晚飯。」之後有一天他說:「昨天我答應回家,說順便到鼎泰豐買小籠包。正要查電話號碼,奶奶已經把號碼報出來了。」那年她已過百歲。孫兒們叫她超級奶奶。

我們兄弟之間常在手機電郵或簡訊中寫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私話,有次老六耍寶拿給她看,她說不可以寫這些「痞話」(衡陽話,意為痞子說的話),老六說可以刪掉,她很肯定地說:「你只能在手機上刪掉,電腦公司裡留了底你永遠刪不掉!」

唉,正在競選美國總統的希拉蕊如有她老人家的睿智,當年絕不會發出那些惹麻煩的電郵讓她如今陷在選戰泥淖裡!

但是超級奶奶也有踢鐵板的時候。有一次我們的外交部長說別國是個「鼻屎大的小國我們何必PLP」,這句話成了媒體的標題,好學的奶奶翻遍了她的中、英字典也查不到什麼是「PLP」,便問我是什麼意思,我說:「那是『痞話』,妳不要知道最好。」

最近三年我寫了三部長篇小說,《王道劍》有九十萬字,媽媽耐煩看完了,問她好不好看,她一本正經地說:「好是好,可是書中太多『他媽的」。」一年後我寫完抗戰小說《雁城諜影》,她還沒有看就下了結論:「老五這本書賣不掉,你寫打日本人在台灣沒有人要看,寫國民黨打日本人,在大陸沒有人要看。」

如此犀利,當時她一百零四歲。

一百歲壽宴後她的身體漸漸衰弱,我們照顧她;每天總至少會有一個兒子陪她;其實仍是她老人家在照顧我們大家的起居。明賽可以放心地去國外幫女兒坐月子,因為她知道有奶奶在我的生活起居無虞。她老人家關心照護兒子直到最後一口氣。

二哥英年早逝,她為此傷心不已,一直後悔當時沒有換一個腎給他。2012年四哥又走了,我們怕她受不起打擊便瞞著她,但是要瞞住超級奶奶乃是不可能的任務;她旁敲側擊數次之後,有一天就忽然不再提此事了,我猜聰明的她心知肚明老四已走了,只是不去說破,從此她絕口不提,一切的苦楚放在心裡。直到這次病危時,我在她耳邊對她說:「爸爸就來接妳了,二哥和四哥都在等著妳。」她睜著的雙眼很釋然地閉上。

拔管後她安詳平和地活了四天,走前一天上午,她忽然睜眼清醒了,對她說話她都有反應,也許就是俗稱的「迴光返照」,我一時間想到,每天下午回到家向她請安時我都會先立正行一個軍禮,逗她開顏一笑;於是我就在她病床邊立正行禮,她點了兩次頭,然後對我笑了。

三個星期以來都在昏迷狀態中的媽媽,她竟然對我笑了,她的眼睛在笑,臉上的表情也在笑,我再也無法自持,雙手掩口哭出聲來。

活到一百零六歲,母親還是走了。感謝她愛我們照顧我們那麼長,世間少有。

姆媽安息,感謝妳活得那麼長,母子得以相聚相愛七、八十年,想想看,我們肯定不用等那麼長的時間就能再次相逢;聚長離短,這是何等的福分,只有活足一百零六歲的您才能辦得到。我們含哀永懷慈恩,在心底某一個角落裡也悄悄地慶祝您充實的、精采的、不可思議的一生。    §§   回首頁

   

2.龍應台:不再騙自己,此生唯一能給母親的…… (節自《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天下雜誌出版)

很多朋友問我是什麼讓我下了決心離開台北,搬到鄉間。他們知道我在過去的十五年裡,不論是在香港還是在台北工作,每兩個星期我都會到潮州去陪伴你,不曾中斷。但是你無法言語,在一旁聊盡心意的我,不知道你心裡明不明白我是誰;不知道當我握著你的手時,你是否知道那傳過來的體溫來自你的女兒;不知道我的聲音對你有沒有任何意義?我的親吻和擁抱是不是等同於職業看護那生硬的、不得已的碰觸?你是否能感受到我的柔軟,和別人不一樣?

十五年了,我不知道。

四月初,生平第一次參加了一個禁語的禪修。在鳥鳴聲中學習「行禪」,山徑上一朵一朵墜落的木棉花,錯錯落落在因風搖晃的樹影之間。木棉花雖已凋零,花瓣卻仍然肥美紅豔;生命的凋零是一寸一寸漸進的。  

眼眉低垂,一呼吸一落步,花影間,我做了一個決定。

一回到台北就南下潮州,開始找房子想租。很快就發現,鄉間的住宅大多窗戶很小,但是寫作的人內心有黑室,需要明亮開敞的大窗,讓日光穿透進來。被仲介帶著看這看那,一個半月之後,決定放棄。

還是找塊地自己建個小木屋吧。我跟仲介說,幫我找這樣一塊農地:開門就見大武山,每天看見台東的太陽翻過山來照我;要不然,開門就見大草原,那塊每天都有軍機跳傘的綠油油大草坪就很好;要不然,開門就見「白鷺下秋水,孤飛如墜霜」,就是李白見到的那塊地啦,也可以接受。

一個半月之後,放棄農地了。因為,當我終於看中了一塊「西塞山前白鷺飛」的美麗農地時,仲介說,「建小木屋只能非法的,你是知道的,對吧?」

我說,「我不知道。但是非法的我不能做。」

他很驚訝,「人人都做,為什麼你不能做?」

我把運動帽簷再壓低一點,現在連鼻子都遮住了,想跟他開個玩笑說,「蘇嘉全偷偷告訴我的……」轉念覺得,別淘氣,於是就只對他說,「唉,就是不能違法啊。」

從行禪動念到此刻,三個月過去了。能再等嗎?美君能等嗎?

我當天就央求哥哥把他倉庫出讓,一週內全部清空。再懇求好友三週內完成所有整修工程。第四週,捲起台北的細軟——包括兩隻都市貓咪和沉重無比的幾箱書以及電腦的硬的軟的,在大雨滂沱中飛車離開了台北。從動念到入住,一分鐘都沒有浪費。

 

在你身旁

不再是匆匆來,匆匆一瞥,匆匆走;不再是虛晃一招的「媽你好嗎」然後就坐到一旁低頭看手機;不再是一個月打一兩次淺淺的照面;真正兩腳著地,留在你身旁,我才認識了九十三歲的你,失智的你。

我無法讓你重生力氣走路,無法讓你突然開口跟我說話,無法判知當我說「我很愛你媽媽」時你是否聽懂,但是我發現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而且只有留在你身旁時才做得到。

因為在你身旁,我可以用棉花擦拭你積了黏液的眼角,可以用可可脂按摩你佈滿黑斑的手臂,可以掀開你的內衣檢查為什麼你一直抓癢,可以挑選適合的剪刀去修剪那石灰般的老人腳趾甲,可以發現讓你聽什麼音樂使你露出開心的神情。

此生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當下,因為,人走,茶涼,緣滅,生命從不等候。

我可以用輪椅推著你上菜市場;我會注意到,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裡,野薑花和綠檸檬的氣味相混、虱目魚和新切雞肉的腥氣激盪、賣內衣束褲的女人透過喇叭熱切的呼喚聲,都使你側耳傾聽。

我可以讓你坐在我書桌旁的沙發上,埋頭寫稿時,你就在我的視線內,如同安德烈和飛力普小時候,把他們放在書桌旁視線之內一樣。打電腦太久而肩頸僵硬時,就拿著筆記本到沙發跟你擠一起,讓你的身體靠著我的身體。

因為留在你身旁,我終於第一次得知,你完全感受我的溫暖和情感汨汨地流向你。

我們是在山河破碎的時代裡出生的一代,可是讓我們從滿目荒涼、一地碎片裡站起來,抬頭挺胸、志氣滿懷走出去的人,卻不是我們,而是美君你,和那一生艱辛奮鬥的你的同代人。現在你們成了步履蹣跚、眼神黯淡、不言不語的人了,我們可以給你們什麼呢?

我們能夠給的,多半是比你們破碎時代好一百倍的房子、車子、吃不完的、丟不完的衣服,喔,或許還有二十四小時的外傭和看護。但是,為什麼我們仍然覺得那麼不安呢?

那是因為我們每一個在假裝正常過日子的中年兒女其實都知道,我們所給的這一切,恰恰是你們最不在乎的,而你們真正在乎和渴望的,卻又是我們最難給出的。我們有千萬個原因蹉跎,我們有千萬個理由不給,一直到你們突然轉身、無語離去,我們就帶著那不知怎麼訴說的心靈深處的悔欠和疼痛,默默走向自己的最後。

你們走後,輪到的就是我們。

在木棉道上行禪時,我對自己說,不要騙自己了。此生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當下,因為,人走,茶涼,緣滅,生命從不等候。  §§

 

作者簡介龍應台

高雄大寮的自來水廠裡出生,南部的漁村農村長大。留學美國九年,旅居歐洲十三年,任教於香港九年;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長、中華民國首任文化部長。是一支獨立的筆——可以燒灼如野火,狂放如江海,也可以溫潤如目送。

一四年十二月一日辭官,回到「文人安靜的書桌」。

一五年九月擔任香港大學「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至今。

一七年八月移居屏東潮州鎮,照顧母親,開始鄉居寫作。             回首頁

 

3.母親的金手表  琦君 20180510 中國時報 

母親那個時代,沒有「自動表」、「電子表」這種新式手表,就連一只上發條的手表,對於一個鄉村婦女來說,都是非常稀有的寶物。尤其母親是那麼儉省的人,好不容易父親從杭州帶回一只金手表給她,她真不知怎麼個寶愛它才好。

那只圓圓的金手表,以今天的眼光看起來是非常笨拙的,可是那個時候,它是我們全村最漂亮的手表。左鄰右舍、親戚朋友到我家來,聽說父親給母親帶回一只金手表,都會要看一下開開眼界。母親就會把一雙油膩的手,用稻草灰泡出來的鹼水洗得乾乾淨淨,才上樓去從枕頭下鄭重其事地捧出長長的絲絨盒子,輕輕地放在桌面上,打開來給大家看。然後瞇起(近視眼)來看半天,笑嘻嘻地說:「也不曉得現在是幾點鐘了。」我就說:「您不上發條,早就停了。」母親說:「停了就停了,我哪有時間看手表?看看太陽晒到哪裡,聽聽雞叫就曉得時辰了。」我真想說:「媽媽不戴就給我戴。」但我也不敢說,知道母親絕對捨不得的。

只有趁母親在廚房裡忙碌的時候,才偷偷地去取出來戴一下,在鏡子裡左照右照一陣又脫下來,小心放好。我也並不管它的長短針指在哪一時哪一刻。跟母親一樣,金手表對我們來說,不是報時,而是全家緊緊扣在一起的一種保證,一分象徵。我雖幼小,卻完全懂得母親寶愛金手表的心意。

後來我長大了,要去上海讀書。臨行前夕,母親淚眼婆娑地要把這只金手表給我戴上,說讀書趕上課要有一只好的手表。我堅持不肯戴,我說:「上海有的是既漂亮又便宜的手表,我可以省吃儉用買一只。這只手表是父親留給您的最寶貴的紀念品啊!」因為那時父親已經去世一年了。我也是流著眼淚婉謝母親這分好意的。

到上海後不久,就由同學介紹熟悉的表店,買了一只價廉物美的不鏽鋼手表。每回深夜伏在小桌上寫信給母親時,就會看著手表寫下時刻。我寫道:「媽媽,現在是深夜一時,您睡得好嗎?枕頭底下的金手表,您要時常上發條,不然的話,停止擺動太久,它會生鏽的喲。」母親的來信總是叔叔代寫,從不提手表的事。我知道她只是把它默默地藏在心中,不願意對任何人說的。

大學四年中,我也知道母親身體不太好。她竟然得了不治之症,我一點都不知道,她深怕我讀書分心,叫叔叔瞞著我。我大學畢業留校工作,第一個月薪水就買了一只手表,要送給母親,也是金色的。不過比父親送的那隻江西老表要新式多了。

那時正值對日抗戰,海上封鎖,水路不通,我於天寒地凍的嚴冬,千辛萬苦從旱路趕了半個多月才回到家中,只為拜見母親,把禮物獻上。沒想到她老人家早已在兩個月前,默默地逝世了。

這分椎心的懺悔,實在是百身莫贖。孔子說:「父母在,不遠遊。」我是不該在兵荒馬亂中,離開衰病的母親遠去上海念書的。她掛念我,卻不願我知道她的病情。慈母之愛,昊天罔極。幾十年來,我只能努力好好做人,但又何能報答親恩於萬一呢?

我含淚整理母親遺物,發現那只她最寶愛的金手表,無恙地躺在絲絨盒中,放在床邊抽屜裡。指針停在一個時刻上,但絕不是母親逝世的時間。因為她平時就不記得給手表上發條,何況在沉重的病中!

手表早就停擺了,母親也棄我而去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忍心去開發條,撥動指針。因為那究竟是母親在日,它為她走過的一段旅程,記下的時刻啊。

沒有了母親以後的那一段日子,我恍恍惚惚地,只讓寶貴光陰悠悠逝去。在每天二十四小時中,竟不曾好好把握一分一刻。有一天,我忽然省悟,徒悲無益,這絕不是母親隱瞞自己病情,讓我專心完成學業的深意,我必須振作起來,穩定步子向前走。

於是我抹去眼淚,取出金手表,轉緊發條,撥準指針,把它放在耳邊,仔細聽它柔和有韻律的滴答之音。彷彿慈母在對我頻頻叮嚀,心也漸漸平靜下來。我把從上海為母親買回的表和它放在一起,兩只表都很準確。不過都不是自動表,每天都得上發條。有時忘記上它們,就會停擺。

時隔四十多年,隨著時局的紊亂和人事的變遷,兩只手表都歷盡滄桑。終於都不幸地離開了我的身邊,不知去向了。

現在我手上戴的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不鏽綱自動表,式樣簡單,報時還算準確。但願它伴我平平安安地走完以後的一段旅程吧!

去年我的生日,外子卻為我買來一只精緻的金表,是電子表。他開玩笑說我性子急,脈搏跳得快,表戴在手上一定也越走越快。而且我記性又不好,一般的自動表,脫下後忘了戴回去,過一陣子就停了,再戴時又得校正時間。才特地給我買這個電子表,幾年裡都不必照顧它,也不會停擺,讓我省事點。他的美意,我真是感謝。

自動表也好,電子表也好,我時常懷念的還是那只失落了的母親的金手表。有時想想,時光如果能隨著不上發條就停擺的金手表停留住,該有多麼好呢?(本文摘自《水是故鄉甜》一書,原為琦君女士民國九十年所作,九歌出版)   §§   回首頁

 

4.方祖涵/球員母親的眼淚  2017-05-14  聯合報 方祖涵

卅四歲的麥道斯,在大聯盟球場已經拿下兩百四十勝,可是在二○○○年的國家聯盟分區冠軍賽遇上紅雀隊,卻在第一局下半就被擊潰。紅雀隊從第一棒開始連續安打,輕鬆拿到六分領先。

紅雀先發投手是年僅廿一歲超級新秀安凱爾,他在場上威風八面,比賽儼然是新舊世代的交替。

左投、均速超過一百五十公里快速直球,搭配大幅度變化的曲球──這顆球厲害到有自己的名字,因為精準又刁鑽,重砲隊友麥奎爾叫它「驍龍」。「我可以把球投到任何想投的地方」,在HBO「真實體育」訪問裡,安凱爾跟記者是如此說的。天賦異稟的他,在小聯盟每局平均一點四次三振,相對保送不到零點四次,可見控球的神準。

安凱爾只在小聯盟待了一年半,升上大聯盟後第一個完整球季,就在季後賽跟後來進名人堂的巨投正面對決。「這是我的夢想,而我很清楚看到實現的途徑」,所有人都覺得安凱爾將是聯盟史上最好投手之一,而他,也有相同自信。

不過這一切就在那場比賽徹底消失。第三局上半,安凱爾失去準心,單局投出四次保送,還有破紀錄的五次暴投。目睹突然降臨的投球失憶症,滿場五萬球迷都很驚訝,其中最心碎的更是他的母親丹妮絲。已經過了十多年,想到那一刻,她還是哭了。

「原本是多麼美好的一天」,她說。兒子在季後賽上場投球,球隊取得大幅領先,從小受前夫家暴影響的母子倆,好像終於大步走出陰霾,快樂卻如此短暫。「我經常在想,如果那天情況沒有發生,這一切會有多好。」

球隊把他送到小聯盟,希望能夠找回控球能力,可是盡力試了三年多還是沒有起色。紅雀隊答應他放棄投手生涯的決定,卻希望他不要退休,而是從頭開始,練起打擊與守備,為轉任外野手做準備。雖然覺得驚訝,他還是欣然接受新挑戰。

後來,拿到三次世界大賽冠軍的退休總教練拉魯沙回顧球場生涯,「我最快樂的兩件事發生在同一天:安凱爾重回大聯盟,還有,安凱爾擊出全壘打。」那是二○○七年夏天,曾如流星墜落的球員,失去所有後破繭重生,不管對安凱爾或是拉魯沙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故事了。

對丹妮絲來說更是如此。想到兒子面對莫名症狀的痛苦與孤獨,想到他原本觸手可及的美好未來,還有克服困難經歷的努力,面對鏡頭的她又哭了。那是難過,也是驕傲的淚水,「我對他的勇氣覺得敬佩」,只是想起兒子幾乎被擊潰的人生,她還是覺得心疼。

跟女兒看著這一幕,告訴她安凱爾從困境辛苦摸索出口的球員生涯,是我從她小時候就喜歡這個選手的原因。再看著丹妮絲的眼淚,也似乎多懂了一些人生:原來我們都曾深切感受,怕讓家長失望而形成的莫名壓力,或許在她們身上,也只是希望孩子不需要受挫敗折磨的擔心而已呢。

在母親節的今天,想著曾經帶給媽媽的憂慮與難過,不禁覺得充滿抱歉,更充滿感激。(作者為運動文學作家)§§  回首頁

 

5.龍應台:你啊,只是我的母親而已 (《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

我清清楚楚看見現在的你。

你坐在輪椅中,外籍看護正在一口一口餵你流質的食物。我坐在你面前,握著你滿佈黑斑的瘦弱的手,我的體溫一定透過這一握傳進你的心裡,但同時我知道你不認得我。

我後悔,為什麼在你認得我的那麼長的歲月裡,沒有知覺到:我可以,我應該,把你當一個女朋友看待?

女朋友們彼此之間做些什麼?

我們常常約會——去看一場特別的電影,去聽一次遠方的樂團演奏,去欣賞一個難得看到的展覽,去吃飯、去散步、去喝咖啡、去醫院看一個共同的老友。我曾經和兩個同齡女友,清晨五點摸黑到寒冷的擎天崗,去看日出怎樣點亮滿山芒草。我曾經和幾個年輕的女友在台東海邊看滿天星斗到凌晨三點。我曾經和四個不同世代的女友在沙漠裡看檸檬黃的月亮從天邊華麗升起。我曾經和一個長我二十歲的女友在德國萊茵河畔騎腳踏車、在紐約哈德遜河畔看大河結冰。

我有寫信的女友,她寫的信其實是一首一首美麗的詩,因為她是詩人。我有打電話的女友,因為她不會用任何電子溝通。她來電話時只是想說一件事:我很「悶」;她說的「悶」,叫做「寂寞」,只是才氣縱橫的她太驕傲,絕不說自己寂寞。有一個女友,從不跟我看電影聽音樂會,但是一個月約吃一次午飯。她是我的生活家教。每次吃飯,就直截了當問我有沒有問題需要指點。令人驚奇的是,她每次的指點,確實都啟發了我。她外表冷酷如金屬,內心又溫潤如白玉。

而你,美君,從來就不在我的「女朋友」名單裡。

你啊,只是我的母親而已。

 親密注視

一旦是母親,你就被拋進「母親」這個格子裡,定格為我人生的後盾。後盾在我的「後面」,是保護我安全、推動我往前的力量,但是因為我的眼睛長在前面,就注定了永遠看不到後面的你

我很早就發現到這個陷阱——我是兩個兒子的「後盾」;在他們蓄勢待發的人生跑道上,崁在「母親」那一格的我,也要被「看不見」了。所以十五年前我就開啟了一個傳統——每一年,和他們一對一旅行一兩次。和飛力普曾經沿著湄公河從泰北一路南漂到寮國,也曾經開車從德國到法國到義大利到瑞士,跟著世界盃足球賽一場一場地跑。和安德烈曾經用腳步去丈量京都和奈良的面積磨破了皮,這個月我們即將啟程去緬甸看佛寺,一個一個地看。

兩個人的旅途意味著什麼?

自由。

如果我去探視他們,他們深深陷在既有的生活規律裡,腦子塞滿屬於他們的牽絆,再怎麼殷勤,我的到訪都是外來的介入,相處的每一個小時都是他們努力額外抽出的時間,再甜蜜也是負擔。

兩個人外出旅行,脫離了原有環境的框架,突然就出現了一個開闊的空間。這時的朝夕陪伴,並肩看向窗外,探索人生長河上流動的風光,不論長短,都是最醇厚的相處、最專心的對待。十五年中一次一次的單獨行旅,我親密注視著他們從少年蛻變為成人,他們親密注視著我從中年踏進了初老。

兩個人外出旅行,脫離了原有環境的框架,突然就出現了一個開闊的空間。這時的朝夕陪伴,並肩看向窗外,探索人生長河上流動的風光,不論長短,都是最醇厚的相處、最專心的對待。

有一天走在維也納街頭,綠燈亮時,一抬頭看見燈裡的小綠人竟然是兩個女人手牽手走路,兩人中間一顆心。維也納市政府想傳達的是:相愛相婚的不必是「兩性」,兩人,就夠了。

未讀不回

停下腳步,人們不斷地從我身邊流過,我心裡想的,是你:當你還健步如飛的時候,為什麼我不曾動念帶你跟我單獨旅行?為什麼我沒有緊緊牽著你的手去看世界,因而完全錯過了親密注視你從初老走向深邃穹蒼的最後一哩路?

為什麼我把自己從「母親」那個格子裡解放了出來,卻沒有解放你?為什麼我願意給我的女朋友們那麼多真切的關心,和她們揮霍星月遊蕩的時間,卻總是看不見我身後一直站著一個女人,她的頭髮漸漸白,身體漸漸弱,腳步漸漸遲,一句抱怨也沒有地看著我匆忙的背影?

為什麼我就是沒想到要把你這個女人看做一個也渴望看電影、喝咖啡、清晨爬山看芒草、需要有人打電話說「悶」的女朋友?

我抽出一張濕紙巾,輕輕擦你的嘴角眼角。你忽然抬頭看我——是看我嗎?你的眼睛裡好深的虛無,像一間屋子,門半開,香煙繚繞,茶水猶溫,但是人已杳然。我低頭吻你的額頭,說,「你知道嗎?我愛你……

那是多麼遲到的、空洞的、無意義的誓言啊。

所以我決定給你寫信,把你當做一個長我二十六歲的女朋友——儘管收信人,未讀,不回。  §§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