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118日──讀女性故事

父權社會中女性素來被壓抑,陳藹玲的生命故事顯現為母則強,艱辛但自信獨立;鄭麗卿的〈想去遠方〉則是另一面向,此文值得男同學了解、思索職業婦女的兩頭燒、婆媳問題與女性自主。           徐茂瑋誌

 

1.陳藹玲:當了母親 才懂盡人事、聽天命

2.想去遠方 鄭麗卿 2010/11/08 聯合報

 

1.陳藹玲:當了母親 才懂盡人事、聽天命 郭奕伶、單小懿 2008-06-30/商業周刊/1075期】

4個孩子給富邦長媳的修煉功課

當了20年富邦蔡家媳婦,陳藹玲帶孩子,捨棄菁英教育,選擇了平凡教養,給孩子「自信與愛」,勝過任何金湯匙。

十三歲的翰翰,雖然不能講話、不能走、不能坐,但他誕生以來,就像一個小天使,凝聚了富邦金控董事長蔡明忠全家的向心力。

翰翰很喜歡聽音樂,蔣勳的《細說紅樓夢有聲書》CD,他更聽了不下百遍。每天中午,富邦文教基金會執行長、蔡明忠的妻子陳藹玲,都要陪這個心肝寶貝吃完中飯,才到基金會上班。晚餐後,他們常帶翰翰出去散步。知子莫若母,只要翰翰眼睛眨一眨,陳藹玲就知道他的意思。

陳藹玲邊說話,邊揮舞著雙手。這雙手精瘦,手背上露出幾道深沉細紋;那是一雙平凡母親的手。

雖然她曾經是知名主播,先生是台灣第三大金控掌門人,管理一兆八千億資產,旗下有一萬三千名員工,但他們家卻奉行「平凡教養學」。

從小學開始,他們的孩子並沒有被送出國,也沒有進入許多財團子女就讀的北市私立復興小學。國中,孩子們照樣考學測、基測,念學區裡的師大附中;老二自己想更有紀律,因此選擇念延平中學。

去年,大女兒高中畢業,捨棄東岸的常春藤名校,自己選擇赴美就讀加州的大學;今年二兒子自己決定出國念高中,挑了一所夏威夷的私立高中,同樣也沒進入貴族學校。更妙的是三女兒,她在校成績平平,但自修日文、畫漫畫。有一天,她告訴陳藹玲她畢業後想念育達商職、復興美工。「我說好啊,只要妳覺得能夠發揮妳的長處,」陳藹玲如此反應。

身為豪門媳婦,陳藹玲為子女選擇平民、自由的教育。雖然她自己一路優秀,念的是北一女、政大新聞系。然而,「國中念聖心,那是我一輩子最快樂的時光;高中念北一女,是我最痛苦的時候,因為學校裡,每個人都只想著I ll beat you! I ll beat you!(我要打敗你!)」

一路走來,陳藹玲更確定,從家庭生活中學習「自信與愛」的平民教育觀,足以勝過任何一支金湯匙。

這一天,脂粉未施的陳藹玲,跟我們坦誠分享豪門媳婦光環下,一位平凡母親的二十年教養心得。她說,「當媽媽之前,我學會盡人事;當媽媽之後,我懂得聽天命。」以下是專訪紀要:

孩子像種籽,每顆都獨一無二 給他時間、給他對的養分,然後耐心等待。

《商業周刊》問(以下簡稱問):為蔡家養育第三代,責任重大,尤其你孩子們在學校成績並非都是名列前茅,也會出現二、三十名的情況,妳怎麼面對這些成績單?

陳藹玲答(以下簡稱答):父母親不只要教育小孩,更要教育自己。小孩是個體,跟你沒有附屬關係,他雖然遺傳你的基因,但他的內心世界是獨一無二的。你能夠給他的就是價值觀,但他是怎樣的人就是怎樣的人,他要成為怎樣的人,是他要自己負責,不能改變他。

我是佛教徒,所以我認為,孩子都是個人,擁有累世不同的因緣和學習,這輩子剛好與我有這個緣分成為親子。但不代表他要成就你的想法,他們有獨立的想法。 問:但是人免不了會比較,尤其你們處在社會金字塔頂端,孩子的表現很容易被外界拿來比較?

答:(笑)我不知道,因為我從小父母親不會特別逼我。我覺得最重要的是self-motivation(自我動機),如果他沒有動機,你就算現在給他很多資源和規範,一旦外在環境改變,壓力一沒有,他就,咻,不知跑哪去了!

問:那妳要怎麼激發小孩的動機?譬如你兒子?

答:我的方法是不斷創造機會,用機會教育。比如說我會跟他分享,看書、看電影,一定要用說故事的方式,給他一個情境,讓他去感受。他現在在國外念書,我只要看了一些好的文章、好書,就會剪報,把書一起送去,然後跟他討論,抓到機會就討論。

問:效果如何?

答:我覺得這就像種種籽,你才種下去,不能期望下一秒鐘、第二天,就會長大(拍桌子)。要給他時間、給他對的養分,照顧的工夫很重要。

別忘記喔,這個種籽種下去以後會怎樣,不知道。你必須要透過長期觀察,每個小孩的種籽都不一樣,需要的時間環境都不一樣。

每個人有不同的性,然後你要給他耐心、愛心,父母親常常不是沒有愛心,而是先失去耐心。

不用成績單決定親子關係 因為再出色,也不過柴米油鹽醬醋茶。

問:當孩子讓妳最頭痛的時候,妳不會抓狂脫口而出,「你爸、你媽都是台大、政大的,你考這成績」?

答:不用抓狂就會講啦……(笑),但不能讓自己的價值觀受到影響。比如說,我是北一女出來的,許多當時出色的學姐,現在在哪裡?跟我一樣柴米油鹽醬醋茶,沒有好到哪裡去。學業成績跟後來的生活、工作品質,沒有成正比。

問:這個大家都知道,但是當成為父母……

答:非常難。所以我說要教育自己。

問:妳先生會面臨這樣的掙扎嗎?

答:他會責備我沒把孩子教好(笑)。我就說,我家老三比較無法專心,成績也比較不好,尤其她對數學是完全放棄的。我覺得有些是天分,有些是努力;有些你把他打死,他還是不好,你何必讓親子關係毀於這種外在條件?孩子健康、快樂是最重要的。只要不辜負自己的天賦,這是最重要的。

有十人之力服十人之務,有千百人之力服千百人之務,每個人的標準是不同的。

問:有時父母很難接受事實。而且你們的社會階級,太多人在旁邊看,好比應酬的時候朋友問起,妳怎麼回答?

答:不要那麼在意別人的目光,這是你自己的問題。如果你把別人的評價、別人的喜怒哀樂,拿來影響你的生活和喜怒哀樂,那就太蠢了(聲調提高)!

問:這該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

答:做父母,是對一個人學習成長最重要的功課和機會。所以別以為做了父母,(就)有百分百的權利去教養孩子。

四個孩子給她的四種功課 學包容、學智慧、學等待、學接受。

問:有人說,小孩是父母很好的coach(教練),妳從中學到什麼?

答:不只是coach,也是partner(夥伴)。這是一個共同的習題,他提供一些機會、挑戰,(讓我們)去進步。我們也要協助他,像是兩人三腳,彼此缺一不可。(像我們的)老大很優秀、很衝,但一個人就是要學到slow down(放慢)下來。我也想到我先生、我自己,我先生就是衝、衝、衝的那種人,比較主觀,這點跟我女兒很像。我會(從中)看到,自己是不是要再多些包容和彈性。

那老二,他是一個有大將之風的人,小小年紀很有智慧,有時候太像修行人了。他覺得很多表面的事情不用去爭,只要all pass(成績全及格)就好。對他來說,榮譽不是榮譽,學業上很多都是假的,爭取前一%的優秀學生獎學金,他寧可拿時間來打球、跟同學混一混,過他想要的生活。

我現在還在等老三開竅。有時候種籽等待的時間是不一致的,要等到一個正確的時間。不是每個人都能如你所想成大事、立大業,那時候就要壓低你的標準,接受他原來的面貌。這就是老四給我的功課。

生下他比放棄他更需要勇氣 就是豁出去了 必須在不圓滿中找出路。

問:談到老四,其實懷孕時,已發覺他的腦部發育不全,妳可以選擇放棄,但並沒有,為什麼?

答:我有時候會被別人責怪,不認識的人喔!有人說,「妳應該要尊重小孩子,不是妳想生,然後嘴巴一個愛字,就把他生下來,這樣子對他來說是很殘忍。」

其實我們那時候非常open-minded(態度開放),沒有非要怎麼樣。我們是想說,他要來,就來,他要怎樣就怎樣。所以我們給他最好的環境。就像這顆種籽一樣,你要長得怎樣盡量去長,母親就充分扮演園丁的角色,充分提供他們需要的,而非你想給的東西。

問:你一直都這麼泰然處之嗎?

答:怎麼可能呢(聲音顫抖)?當然有一些過程。前面做母親的學習過程對我很重要,如果老大頭一個就這樣,我可能沒辦法這麼容易。但是每個孩子,我在帶他們的時候,會學習調整。老大、老二太好帶,非常開心、毫不費力,只要陪他們玩就好;到了老三就是進階、很吃力;但到了老四就是博士班了。

宗教信仰對我來說,是找到生命真正的解答。好比說如果我不跟我先生結婚,小孩會在哪?如果我今天決定不生了,那小孩會在哪?佛教給我很多答案,幫助我去瞭解、追求我的生命。所以今天我做的事情,跟我的知見是有關係的。

問:回到做決定的當時,妳有妳的知見,可是妳的公婆呢?

答:我覺得就是要說服和溝通吧,因為我們也不知道會怎樣。

問:難嗎?

答:我覺得還好耶。我的公婆完全支持我們。當然我們也經歷過這樣的歷程,醫生、科學沒辦法告訴你答案,就開始尋找其他非科學的解答。問到一個程度,就發現其實還是你自己的決定,你要相信算命?醫生?還是自己的決定?那我們決定順其自然。

問:大董(指蔡明忠)也同意這麼做嗎?

答:對啊,我們經過無數無數的討論。

問:想過最壞的狀況嗎?當時公婆和先生對妳最大的質疑是甚麼?

答:就是生下來真的有很大缺陷那怎辦?我們就盡人事、聽天命。我們絕對會不計代價,但有時非能夠扭轉,就是聽天命。這兩句話後來成為我的座右銘。包括我教育孩子,我覺得有幾分能力,做幾分事。

問:但是妳無法保證,先生即便現在說好,未來是否還能夠持續支持妳?

答:對對對,我覺得這個就是……豁出去了(加重語氣)。事情到這個程度,已經沒辦法稱之為圓滿,我必須在不圓滿當中找尋一個,讓我的信心和良心覺得最comfortable(自在)的,可以接受的狀況和解決方法。

從完美主義者,到懂得順其自然 生活不是童話,不能因為缺陷就不愛了。

問:那個轉捩點是?

答:我覺得突然之間,應該把決定權交給他……(眼中泛淚)。他如果真的不行,就會自己流掉。就算生下來,如果有缺陷,好比心臟,他也是自己活不下來的。

問:那時醫生們的建議是?

答:他們就是不同的派別,有的建議,「為了避免日後的煩惱,而且你們的家庭不允許這樣的……瑕疵品(小聲),應該把他解決掉。」可是這完全against(違反)我的belief(信仰),你不能說做父母親,就覺得說,比較優秀的就留下來,考得比較差、長得比較醜的,我就不愛你了(哽咽),這是不對的啊……

問:如果不是嫁給蔡家,妳是嫁給一個平凡家庭,還會做一樣的決定嗎?

答:當然啊,這就是我啊(十分激動)!有些事情不是因為你嫁給誰,你變成誰的太太,你就會做怎樣的事情,基本上這就是我。我並沒有因為我先生而變得不一樣。我當然會修正我生活的方式,但價值觀還是我。(暫停片刻)

現在很多婚姻不是白頭到老的耶。Happily marry together ever after(婚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只是童話而已。所以必須要對自己負責,遠重要於對另外一半負責。所以我做的決定至少,到目前為止,可以後悔的不太多。

問:所以可以說,你當媽媽的過程,從過去一個非常完美主義者,慢慢接受人世間的不完美?

答:我覺得一開始做完美主義者,是指懂得盡人事,可是後來我懂得,什麼是聽天命。盡人事是先決條件,你才有資格說要順其自然,聽從上天的安排。

我覺得全人類都有這樣的問題,就是太覺得人定勝天,太覺得用人的力量可以改變很多、扭曲很多自然。怎樣跟自然和平共處?我覺得這就是聽天命真正的智慧。

*教育園丁

當了20年母親,陳藹玲相信,每個孩子都是獨立的個體,要懂得尊重。所以,不能要求孩子去成就父母自己的想法。

*陳藹玲推「三力」,協助青少年找到自己的方向 富邦文教基金會成立十八年,定位在推動青少年的生活教育。今年,執行長陳藹玲將基金會主軸訂為「職涯規畫力」,重新定義青少年的「新競爭力」,除了原先包含的自我認識力、資訊力,新納入生涯規畫力。

第一個「自我認識力」,是生命力的來源,青少年要對自己有信心,懂得為自己找動機,認識自己。第二個「資訊力」,則指青少年的媒體素養,除了要了解資訊,還要能產製資訊。「生涯規畫力」,就是從青春期開始,就要學習安排自己從事怎樣的行業。

陳藹玲認為,台灣教育很大的問題,就是年輕人找不到方向,教育體系也不協助找方向。「通常到高二分組的時候,才在想你要文組還理組,申請的時候還要看分派;分派是按照分數的高低,而非你的能力和興趣。大學念了兩年發現自己興趣不在這裡,到了快畢業才發覺可能找不到工作,這時已經來不及了。」因此她說,「我覺得技職的經驗,職涯分析的觀念,國中就要開始接觸,讓青少年懂得怎麼找到自己的未來方向。」

 

2.想去遠方 鄭麗卿 2010/11/08 聯合報

星期天的早晨,她總是耳朵先醒來。起初是外籍看護阿麗在浴室將水龍頭大開,以最強的水力沖刷地板,濺起瀑布般的水聲。刺耳的電話鈴鈴鈴鬧起來,聽說是朋友王君一家人要來訪。腦袋已經被吵醒了,身體卻百般不願意挪動一下。

忽然,抽痰機響起的轟隆隆中伴著老人淒厲的咳痰聲,接著是啪啦啪啦有節奏的拍背聲,床再賴下去,連她自己都要臉紅了。

桌上堆壓著從辦公室帶回未看完的稿子,她一邊胡亂地加衣服,一邊把電腦插座接上,就開機吧,或許用得上。

一手拿早餐,一手按滑鼠,快快瀏覽信箱,把需要用的檔案叫出來,哎呀,怎麼還停在五、六百字的程度,這個檔案開開關關也不知道多少回了。

她想:不行,在客人到來之前,得先去一趟市場。於是五花肉、雞胸肉、排骨、一尾魚,花椰菜、甘藍菜,幾把青菜,菜籃車已經重得拖不動。

拖著星期天才有的懶散腳步回到房間,陽光斜鋪在書桌,充滿誘惑,一直吸引著她走過去坐下來。電腦在待機狀態,螢幕一片烏暗,就如同她腦海裡一片的空白。她努力著要把思維從生猛的市場和魚肉蔬果的印象中拉回到冷靜的文字領域,嗯,再用冷水洗把臉。

「叮-咚──」客人來了。

一陣猛烈的咳痰。啪啦啪啦拍背聲。

王君先探望病中的老人,詢問了近況,這個探問也透露著些許不安,因為他也正面臨父母老病的問題。同時,他們也都到了該規畫退休生活的年紀了。小孩在沙發上扭來轉去,大人的問題對他們而言太遙遠,小孩是燕子窩裡的雛鳥,只管張嘴,只管鬧。工作的疲累深刻寫在彼此臉上,他們不再像學生時代一樣談論果戈理、托爾斯泰,現在慘淡的心情卻像杜思妥也夫斯基小說中的小人物,這時節大家只能互吐苦水,相濡以沫,有人過得比他們好,更多人比他們悽慘,中年老友竟以此互相安慰。

客人離開。電腦待機,無聲。黑暗的螢幕一片未知似的延伸,那一堆書籍與文件也靜默著。

趁著午飯後的混沌困乏之際,她拿起針線縫了脫線的被單,女孩踅進房裡。女孩對新近出版的書充滿興趣,隨手拿起書架上的一本書,一副想要長聊的樣子,說這書封面摸起來感覺很不錯耶,媽媽,ISBN是什麼意思呢?你認識這個插畫家嗎?媽媽覺得我很吵哦。嗯。可是我好想告訴他,他的畫很好耶。「書上有錯哦,媽媽。未來少年科南和少年偵探柯南是不同的人耶!」咦,真的嗎?……

她每每為在書出版後才發現編輯上的錯誤而捶胸頓足。那是汙點,就像吃飯時湯汁噴上襯衫的斑點,有時候是洗不掉的。現在新進的同事,敢要敢衝敢比,有企圖有效率,充滿競爭力,可以加班到深夜,暢言卡位說,大談辦公室政治,讓她以為自己還停滯在十九世紀的農業社會。一度她相信自己就像辦公室裡那棵馬拉巴栗樹,只要有一點點水分,一點點陽光就能活下去。她經常從令人疲倦的工作中,抬起頭來看看樹上嫩綠的葉片,看看窗框上的金紅的落日餘暉,有時腦海閃過工作和生活的種種,多少有些些慰藉。但是在愈來愈逼仄的辦公空間,第一個要犧牲的就是這樣一棵擺放多年已顯高大而多餘的樹,坐在樹下辦公已成為笑話,她倒寧願被移開的是她自己。

她想去遠方,去走走陌生的街道,去看看不同的人們,眺望遙遠的海面,呼吸清涼的空氣。

抽痰機又轟隆隆響起。轟隆隆聲中忽然間拔起婆婆尖銳筆直的啐罵:阿麗啊,妳抽那麼久,阿公會很痛耶,一直抽一直抽,不然妳抽妳自己看看……接著,啪啦啪啦拍背聲繼續響了半個鐘頭。

下午三點鐘女孩要去上鋼琴課了。女孩在穿衣鏡前忙碌著問道:媽媽,你覺得要穿長袖還是短袖?一會兒又來:這上衣配什麼顏色的裙子好呢?她好不容易才坐到書桌前,叫醒電腦,還沒打上一個字呢。二人在鏡子與衣櫃之間來回走了幾趟,換過若干組合的搭配,嘰嘰喳喳鬧一陣,終於把穿得美美的女孩送出門去。她回頭快速又機密地凝視了一下鏡子,目光受了刺傷似地趕緊收回。

回到書桌,再一次拍醒電腦,她想,可以開始工作了吧。

電話鈴聲又響,是這個星期不回來的小姑打來找婆婆聊天。這種電話通常都像是綻了口的毛線衣,一旦找到線頭便可以閒扯掉半個下午……我這次頭毛染得不美啦……妳那套皮衣好看啊,美容院頭家娘嘛有一領……啊我的股票都套牢了,妳看要怎麼辦哦?……時而尖高時而細碎的語音,彷彿一縱隊的小螞蟻,沿著牆壁爬進房間爬進耳膜鑽進她的心裡。她以最大音量的麥可.傑克森的歌聲來鎮壓這隊螞蟻雄兵。beat it, beat it, Just beat it.螞蟻一隻一隻從心上跌下來。Ok, let’s beat it.

在鍵盤上用力敲了幾個字,又刪了幾個字,來來回回敲敲刪刪,她心裡緩緩浮起一股朦朧的怒氣,也有一些緊迫感,其實是荒涼得要命,直如柴火燃燒後的灰燼的那種荒涼感。

她想去一個遠方,不論是荒原或曠野,只要,離開,就好。只要不再聽到這些沒完沒了的話語,再過這種沒完沒了的日子。一個遠方,但是,遠方,是空間上的遠方,時間上的遠方,還是心理上的遠方?她想起曾經在一個假日,她一個人出門了,站在十字路口,腳步遲疑,向左?向右?去哪裡好呢?

遲疑的腳步順著習慣走向辦公室的方向,辦公室裡已有三兩位同事,工作總是做不完的。大家也不多做交談,低頭各自忙著。她從提包裡拿出書皮已磨得捲角的辛波絲卡詩集,隨意翻看。一首又一首詩,都向遠方展開,伸展著新的地平線。那些文字如此熟悉又如此新奇,彷彿自己也可以寫下一些什麼,文字是一枚車票,一張模糊的地圖,而詩從未寫成,只留下充滿沙礫灰塵的字句。她想,如果有一個清涼而完整的夜晚,如果有一個沒有受損的星期日,如果生活中有平靜而悠遠的心情。

而生活是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總是以鬱悶憂傷作為生活的註腳,她也無法解釋。她問他,他聳聳肩苦苦地笑了笑,走開去。她辛苦地維繫這個家庭的完整,然而房裡的書架如牆,一面是詩集、小說和散文集,另一面是財經管理和投資,分隔出他們各自不同的世界,簡直認不出彼此來。中年的愛,曾經是飯桌上冒著一縷縷白煙的飯菜,棲息在衣櫃裡熨得平整的襯衫,愛在忙碌的日子裡滾動著汗水與笑罵,如今是一襲褪色的家居服,屈從於習慣,而且懶惰。當他也無可奈何時,只好靜默。靜默如同冷冷的雨,在他們之間下著,她打了一個冷顫。

忽忽日已晚,雖然她抗拒站起來離開電腦,但是很抱歉,總得要吃晚飯。她必須淘米揀菜下廚房,不管願不願意。廚房裡熱灶熱鍋,魚在煎,湯在熬,抽油煙機轟轟轟如戰車輾過想像的花園,生活缺乏想像力加以溫潤,如走在夏日發燙黏腳的柏油路上。忽然,門鈴叮咚又響。另一個小姑一家人駕到。哎呀,又是不速之客。原本一家人的菜量,需暴增為兩家人的分量,外加飯後水果茶點……

學齡前的男孩呼叫怪獸作戰電池玩具?嚓?嚓猛攻,抽痰機轟隆隆響;張菲的綜藝節目娛樂了婆婆與小姑一家人,一陣又一陣哈哈笑,準確地配合著電視裡的罐頭笑聲,笑聲如鑼響,喧囂而空洞,重擊她緊繃的神經。她看著沙發上熱鬧歪倒的人形,和洗碗槽裡沉默堆疊的碗盤,一星期、一星期循環重複,種種她十分熟悉卻從未去思考的情狀,讓她感到徹底的厭倦。從來,沒有人敢踏入廚房問要不要幫忙,離開時也沒有人會說一聲謝謝,多少年下來她終於看清楚事實,她對他說:「吃飯的事,以後請妹妹們自便,我不做台勞了。」

待飯桌與客廳收拾妥當,已是晚間十一點了。她洗好澡,整理明日上班用的文件和提包。書桌在檯燈的映照下,敷了一層薄灰,電腦待機,無聲。

忽然間,一切安靜了下來。

她環顧一下屋裡熟悉的擺設,努力回想這些年來生活怎麼過的?似乎是絲毫沒有困難地一天過一天,像影印機複印文件一樣簡單。但她不是影印機,每天像救火似地疾走趕著上下班,她累了。她思忖著改變的可能,改變自己呢還是改變環境?書架上沾滿灰塵,改天再整理吧;工作雖不盡滿意,至少也還是喜歡的領域;她不忍心讓女兒可憐兮兮去買便當吃,她不喜歡家裡沒有女主人的空虛。但是,她仍渴望著去一個遠方,在陌生的街上,在遙遠的海邊,不參與,沒有欲求,只是看著,呼吸。

她想去遠方,想去一個遠方,不論哪裡,只要,離開,就好。一個星期結束了,另一個星期即將開始,日子也許會更好,也許根本不會。她想去遠方,不論哪裡,只要離開就好,只要能從即將窒息的日常中蕩開就好。

為什麼不出發呢?為什麼不走出去?why not?她心底潛流著一股細細的怨怒謀畫著出走的路徑。臨睡,女孩來道晚安,兩人賴在床上嘰嘰喳喳聊了一會;老人的抽痰機隔著牆壁悶悶發響。對女孩的牽掛和自己對未知的遲疑,就如地心引力拉住人們的腳步一樣,穩穩拴住了她。

終於,她發現自己竟像一棵植於土地的樹,不能行走,只能,眺望,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