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年10月18日──試讀《為生命找道理.第二章 人類共同命運》

「一個沒有經過反省的生命是不值得活的」,蘇格拉底(Socrates 469-399BC)的名言正是現代人最欠缺的,在台灣人人汲汲營營,鮮少往內觀照生命,多為向外追求利益、名聲與權勢,學生追求分數、名校,忽略自己生命的定位。民國98年教育部學術獎得主文哲(台大哲學系美籍教授)表示,「台灣中學生在課堂上就是乖乖的聽,背了一堆老子、莊子的話(茂瑋案:應是孔子、孟子),卻不知道自己人生要什麼。台灣的中學若有一些哲學教育,讓學生有機會多思辯人生問題,對成長會比較有幫助。」(中國時報 2009-12-1 ) 林火旺《為生命找道理》是一本深入淺出反省生命的書,論述清晰流暢,旁徵博引精彩生動,不用哲學術語,我以為國三以上的學生都能讀懂。摘錄〈第二章 人類共同命運〉的部分內容,或能引領同學思索生命的價值、生命的方向。          徐茂瑋誌

《為生命找道理.第二章 人類共同命運》

林火旺 台大哲學系教授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翁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楊慎() 臨江仙

楊慎是明朝的四川新都(今四川成都)人,七歲學文、十一歲能詩,二十三歲考上狀元,三十六歲因故觸怒皇帝遭廷杖,隨後被放逐到雲南充軍。從此終生抑鬱不得志,辭世時享年七十二歲。楊慎的前半生文采斐然、意氣風發,後半生流放邊疆、孤寂潦倒。但若沒有後半生的困境,使他對人生的得失成敗有深一層的體會,他可能就寫不出〈臨江仙〉的千古絕唱。這首詞透露出他對人世的感觸,在幾分淒涼之外,也呈現出超脫俗世的豁達。更重要的是,他道出了人類的共同命運。

人生充滿矛盾,許多人往往在顛沛流離、歷經風霜之後,才體悟到生命的道理,從而更懂得珍惜生命;而一個養尊處優、錦衣玉食的人,反而常常覺得生活無趣、無聊。不論個人的生存條件存在多大差異,認知人類共同的特質及處境,似乎是為生命意義找到合理定位的先決條件;就像你得先知道你有多少錢,才能決定買得起什麼價位的衣服。

任何一個進行深度思考的人都會發現,人類的存在有共同特點:無常、無奈、渺小、孤獨、死亡,這些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逃避的共同命運。

無常

當人們碰到突如其來的變故,常常會有「人生無常」的感嘆,但是這種感慨通常只是一時的,事過境遷之後,一般人都會回復到原來的生活型態,彷彿世界宇宙從此就會配合他的步伐,不會再有意外。其實「人生無常」並不是人生的「意外」,而是「常態」,只是由於人們沒有嚴肅體認到這個生存特點,反倒把它當成了「意外」。

想思索人生的人,都必須用心體會人類存在的無常,才不致於對人生產生不必要的「幻想」。我常對學生說:「你們比我年輕,但不一定比我晚死。」試想,你住的地方明天有可能會發生七級以上的強烈地震,誰能保證自己在明天過後還是活著?颶風來襲,誰知道它要帶走哪些無助的生命?用中國人的說法:「一切都是命」,地震、颱風不會分辨年齡、膚色、體力、智商、貧富、族群的差異,它們對待所有人一視同仁,即使年輕力壯的生命也無法倖免。

豈止大自然的力量難以抵擋,日常生活中有太多的「意外」,也超出人類的掌握。每天打開報紙,都可以看到因溺水、車禍、凶殺而死亡的人,他們早上可能還神采奕奕,下午就命喪黃泉。在他們死前一天,誰想過明天是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天呢?

2008512日下午,四川發生大地震,隨台灣山富旅行社到當地旅遊的11名團員,天搖地動時正搭乘都江堰的纜車,纜車卡在50公尺的高空。隔日救難隊進行救援時,56歲的王民權不幸墜地身亡。這些人絕對想不到出去旅行會碰上地震,即使碰上地震,也想不到會正在搭纜車;即使正在搭纜車,也想不到會摔死;即使有人摔死,也不應該會是自己。然而,死神的降臨存在太多的偶然和巧合,誰會被死神眷顧?沒有人可以掌握,因為誰都有可能!

2000321日,台大土木系的同學張振聲在籃球場打球,突然昏迷倒地,原因至今不明,經搶救後仍然變成植物人。2009223日傍晚,清華大學計量財經金融系學生葉昊定和同學到體育館打籃球,為了撿界外球而鑽進角落的鐵椅下,遭到電擊而不治身亡。這兩位同學發生事故時都只有20歲。

每天校園裡有成千上萬的學子在打球,誰想過會因打球變成植物人或身亡?即使不從事激烈運動,也不能保證安全。200766日清晨,護士林淑娟在台北市南京東路五段和東興街口,被酒醉駕駛的知名女歌手林曉培撞死。40歲的林淑娟原本在屏東東港鎮的安泰醫院任職,才剛上台北工作就慘遭橫禍,令人不勝欷歔。

在外商電腦公司上班三十六歲的黃國賓,200962日傍晚,騎著機車載妻子回家途中,經過台北新莊瓊林路附近的河堤時,與一顆流彈擦身而過,但他騎了一公里後才告訴妻子他身體不適,把車停好後隨即失去意識,送到醫院時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經醫生檢查,發現使他致命的是一顆貫穿右肩、深入胸膛的子彈。平凡的上班族如黃國賓,就是如此命乖運蹇。2010425日下午,國道三號3.1公里處發生嚴重山崩,有三輛車四個人慘遭活埋。從挖掘出來破碎的車體,可見大自然的威力實在驚人。當天既無地震、又無大雨,經過這個路段的人,沒有人想到會發生這樣的災難。有些當時在現場的人事後表示,在山崩塌下來那一刻,他們緊急煞住車子,只差幾秒鐘就成為受難者。生死真的只有一瞬間!

即使人在家中坐,都有可能禍從天降。例如一九九八年二月十六日的大園空難事件,一架由印尼峇里島飛返桃園中正機場的華航空中巴士,因降落失速,墜落於鄰近道路,並衝進民宅,造成兩百零二人死亡。其中乘客和機組人員共一百九十六人,換句話說,有六個人是在家中遭到「飛」來橫禍撞死的!

只要活著,不論何時、何地,都可能受到傷害或死亡的威脅,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是這個道理。事實上,以科學技術的日新月異,天上的風雲並非完全難以預測,但是對於人的旦夕禍無常並不是人生的「意外」,而是「常態」。

無奈

除了大自然無常的威脅之外,屬於個人自身的存在特質,也不是人自己可以完全決定的。有些人麗質天生,人見人愛。但是像我,從小父母就半開玩笑地說:「你是全家最醜的。」大學時代我的女朋友也說我是「全台大第二醜」。被別人說醜,心裡當然不是滋味,但是我能怎麼樣?難道要花大把鈔票整容,改變自己的樣貌?而即使整容,和那些生來就美麗帥氣的人相比,永遠都有缺憾。

假設真有上帝存在,再假設上帝在我出生之前先問我:「你要長得醜陋還是英俊瀟灑?」我一定選擇後者;如果上帝問我:「你智商要一百還是一百八十?」我一定選擇一百八十;如果上帝問我:「你要出生在貧窮家庭還是富有?」我一定選擇富有;如果上帝問我:「你要生在非洲還是北歐?」我一定選擇北歐。但是沒有一個人可以選擇自己出生的條件,沒有人可以決定自己的美醜、愚智、膚色、身分、省籍。不論你喜不喜歡你與生俱來的特質,它們都將跟隨你一輩子。

孟子在《梁惠王》篇中區別「不為」和「不能」。「為長者折枝」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挾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非不為也。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看到長輩而不鞠躬,是他不願意做,而不是做不到;但是要一個人扛著泰山飛越北海,則是在要求他做他所做不到的。每一個人對自己的人身條件,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無奈。如果我們批評一個人不用功、不用心、不負責,這樣批評比較可以被接受,因為用功、用心或負責,可以由行為者決定。只要自我調整,就可以免於這樣的批評。但是當我們嘲笑一個人醜或笨時,被嘲笑者會產生嚴重的情緒干擾,因為他無法靠自己的努力而改變,他唯一的結論是「絕望」。讓別人產生絕望的念頭是不道德的,由絕望所產生的憤怒和報復情緒,可能大到不惜玉石俱焚,害人害己。

一個學校段考成績不佳的孩子把成績單交給他父親時,他父親說:「考這麼差,你怎麼那麼笨?」這個孩子如果靈光一閃,可以回他爸爸說:「我笨,你要負責!」難道有人選擇愚笨嗎?笨,誰該負責?「批評」分為惡意和善意,如果批評是為了求進步,這樣的批評就是善意的。但是如果批評的對象是人們無力改善的,這樣的批評就是惡意的。惡意的批評會產生仇恨、製造對立。台灣在政治上會充滿對決與敵意,就是政黨之間的批評常常是惡意的。譬如一句「外省豬滾回去」,讓多少民國三十八年以後移民來台的人及其後代心碎?多少人因此悲恨交加,多少人帶著「原罪」的心情刻意逃避政治?其實,許多所謂的「台灣人」只不過是祖先早幾代移民來台而已。用省籍指責或懷疑別人對台灣的忠誠度,就像要求一個智障兒數學考滿分一樣,這對「不能」改變的被要求者而言,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美國在南北戰爭以前,黑人被白人視為次等公民。黑人不能和白人就讀相同的學校,不能和白人一起用餐。林肯(Abraham Lincoln)總統為了幫黑人爭取平等的身分,不惜和蓄養黑奴的南方打了一仗。黑人和白人在膚色上的強烈差異,絕對比本省人和外省入之間的差別顯著,但是現在的美國,幾乎沒有人敢公然主張「黑人選黑人,白人選白人」,甚至在二OO八年誕生了第一位黑人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 ),而且歐巴馬是以極大的得票差距當選總統的。

任何基於膚色、性別、省籍、種族、文化、美醜、愚智的歧視,都忽略人類存在的一個重要事實:這些是任何人都無法自我選擇和改變的命運。因此越文明的社會越不會存在這類的歧視,越文明的人越不可能因為這些特點而產生負面的情緒。總而言之,承認人的無奈,體悟人的「身」不由己,等於看清人的有限。這是人類存在的先決條件,這也是人的宿命。漠視人的無奈、有限,並逃避這些特點,據此而規畫人生的人,註定活在虛幻、假象之中。

渺小

正視人類命運的無常和無奈,就可以導出「人是渺小的」這樣的結論。大概很少人反對「人是脆弱、渺小」的說法。但是在實際生活中,人們常常忘記這個特點,所以社會上充斥行事作風自以為是、自我膨脹的人。

有一天我們到深坑老街,遇到一個店家推銷樟腦油對防治螞蟻的效果非常好,那一陣子我們家裡螞蟻特別多,於是就買了一瓶回家測試,結果效果奇佳。當我兒子把樟腦油灑在一群螞蟻身上,不到一分鐘,立即屍橫遍野。灑一次樟腦油殺掉的生命絕對超過一百,信佛的人一定會認為這樣的作法太過殘酷;但對沒有宗教信仰的人,打死蚊子、蒼蠅或不小心踩死螞蟻,似乎是極為稀鬆平常的事,人們舉手投足之間害死的生命,何其之多?我們何曾想過,牠們的世界也有類似我們的道德。有些樂善好施,有些為非作歹,哪一隻是好的、哪一隻是壞的?人類的作為,可以輕而易舉就讓它們的生命從喜劇變成悲劇。

從高空的飛機上往下看,地面上的人們可能比螞蟻還要小;繁星點點的夏夜,仰望天空,我們所看到的那些閃閃發光的星星,可能是從幾十億光年前傳遞過來的影像;宇宙間的星球如恆河沙數,比地球大的更不知凡幾,地球上一個人的大小如果和宇宙的大小比起來,會大於螞蟻和一個人的比例嗎?答案是否定的。人類能活到一百歲已經是「稀有動物」,但是一個一百歲的人瑞和宇宙的歲月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根據科學家的估計,宇宙的年齡大約在一百億到一百六十億年之間,更精確的說法是一百二十五億年,所以如果拿人類的壽命和宇宙相比,顯然比螞蟻、蜉蝣相對於人還要短暫。

OO四年的南亞海嘯奪走二十多萬條生命;二OO年海地大地震的死亡人數也達二十萬,這些死者當中有老有弱,也有年輕力壯的。每個生命在面對大自然的摧折時,不論身軀多麼壯碩,都顯得渺小和卑微,像豆腐一樣不堪一擊。正如同我們可以輕易決定一隻螞蟻的生死,我們的生命也掌握在自然或無明的手中。

在我們的實際社會中,有些人身居要津,譬如民主國家的總統,不論馬英九或歐巴馬,他們出門的時候有各種維安措施,有時候甚至動用上千名警力前簇後擁。不只如此,他們隨興發表的一些想法,都可以成為報章媒體的頭條。而富可敵國的有錢人似乎也不遑多讓,鴻海集團老闆郭台銘辦個尾牙宴,可以成為媒體的熱門話題,大老闆談個戀愛,也是媒體記者追逐的焦點。

這些政商名流和一般人不一樣嗎?其實不然。

再以螞蟻為例,一個頑童用腳把牆角的一群螞蟻踩死,在他腳下喪生的每一隻螞蟻都是脆弱的,也許螞蟻的世界中也有階級、貴賤之分,但是在頑童的腳下都一樣渺小。海地大地震時如果歐巴馬正在海地,美國總統也會和一般人一樣,被埋在瓦礫中。馬英九總統颱風天視察災區,倘若他的座車打滑掉下一千公尺的懸崖下,他能安然無恙嗎?前總統李登輝在台灣政壇曾經叱陀風雲,不可一世,但是他如果三天不吃飯,也和一般人一樣飢腸轆轆。社會上看似高高在上、體面風光的知名人士,百年後終將和一般人一樣化為塵土。楊慎的「浪花淘盡英雄」不就是這個意思?不論世俗的身分、地位、財富有多大,到頭來「是非成敗轉頭空」,人生在世時的得失利鈍,只成為後人茶餘飯後談論的題材而已。有誰不是滄海一粟?

有能力跳出人類的世界來思考的人,絕對不敢自我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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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面對人類的共同命運?

誠如楊慎詩中所說的:「浪花淘盡英雄」,偉人和凡夫俗子一樣,最後都將化為塵土,人生不論得意或失意,每一個人最後的命運都是「死路一條」,那麼人世的豐功偉業有什麼意義和價值?生命如果沒有意義和價值,人類為何不選擇早點結束生命,而留在人世間受盡折磨和打擊呢?如果選擇繼續活下去是理性的行為,那麼「理性人」第一個要處理問題的就是:如何對人類生命中的共同命運,提出一個合理的態度。

盡性知命

人生的無常、無奈和渺小似乎是人類永遠無法改變的處境,人應該如何面對?儒家「盡性知命」的態度可以在這一方面提供我們生命的智慧。

所謂「盡性知命」用比較通俗的說法是「盡人事,聽天命」,一個孩子如果懶散好玩,父母可以用鼓勵或懲罰、恩威並濟的方式要求他用功讀書。但是如果他已經很努力讀書了,學業成績還是不理想,代表孩子已經盡了人事,那就不應該受到責難。因為父母可以改變他用功的程度,卻無法改變他的「智商不高」。「盡性」就是竭盡一個人的能力,而「知命」的「命」指的不是「反正一切都是天註定,乾脆什麼事都不做」的宿命論,而是指「人力所不能及」的部分,凡是人的力量所無法改變的就是「命」。其實不只是智商,人的美醜、性別、省籍、族裔都是與生俱來,都不是人自己可以決定的,所以是「命」。對於命中事,儒家的態度是:人必須認知或體悟到這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

俗語常說「只問耕耘,不問收穫」,一個人要花多少時間在他的田地耕種,完全可以由自己決定;然而一個人努力耕耘,就一定會有好收成嗎?那可不。一個颱風或地震就足以讓他一切的心血白費。但是人應該天天擔心天災損.辛勤耕作的果實嗎?這種擔心不但不會影響天氣的變化,也於事無補。一個容易患得患失的人,就是沒有參透儒家的這個道理。得或失,並不是人所能完全掌控的,而是受到許多意外的影響,太在乎得失的人,就是把許多不是自己能夠負責或改變的事,也攬到自己身上。

任何人都難免會有得失心,但是這種擔憂應該適度。過度擔憂「命中事」的人,負擔太沈重,而且也沒有必要。不妨調整心態,在自己可以努力的部分努力。至於「命中事」就是「老天爺的事」,就是你不應該管的事。所以「知命」的另一種面向就是「認命」,認命不是消極的人生觀,而是知道人有人應該守的分寸,知道什麼是可以期待、什麼是不可以期待的。

譬如,一個人知道自己醜,就承認醜;知道自己笨,就承認笨,這樣反而心安自在。醜要裝帥、笨要裝聰明的人,其實活得很辛苦。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人所有與生俱來的特質,都不是自己選擇的結果,所以沒有人需要為此負責,也不需要因此而感到得意或愧疚。如果一個人明知自己醜,還去參加選美,一定自取其辱;明知自己笨,卻以獲得諾貝爾獎作為人生目標,一定失敗。其實醜的人可以做和美醜無關的事,不聰明的人也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路。

反之,如果有人因為自己長得帥、智商高而得意洋洋,這個人顯然卻缺少智慧。可建議他深入思考一下:現在很帥、很聰明,說不定下次出門會碰上嚴重車禍,立刻就變得醜陋、愚笨。人生無常不就是這個道理?人可以因為自己努力所得到的成果而驕傲,但是天生的優越條件,卻一點也不值得驕傲。理由很簡單:你可以因為運氣好而擁有美麗,你也可能因為運氣不好而失去它。

「老天爺關了你一道門,一定會替你打開一扇窗」,沒有人永遠運氣不好,也沒有人永遠都會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懂得生命無常、無奈的人,只要肢體健全、父母健在,都會懂得感恩,懂得珍惜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因為人不但無法決定自己的生,也無法決定自己何時死、如何死。即使是生死之間的許多事情,無論是親情、友情或愛情,也不是完全由自己掌握。如果人能體會人類生命的卑微、渺小,會更懂得謙卑,不會好高騖遠,更不會自我膨脹,生活中受到委屈,也不會懷恨在心,讓自己活得很不舒服。楊慎說得好:「是非成敗轉頭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時間終會把所有恩怨情仇、成敗得失一筆勾銷,替每一個人討回公道。

有一位很久沒有來打籃球的球友,有一天出現在球場上,原來他的心臟出了毛病,裝上兩根支架,再也不能再打籃球了。看他難掩沮喪,我半開玩笑地說:「這不見得是一件壞事。」他有點驚訝,我不疾不徐地問他:「只要是人都會死,對不對?」他當然不可能否認這一點,「你認為人要死的時候,是心臟發作三分鐘就不省人事,不到一天就離開過世?還是得了癌病,經過開刀、化療,最後在病榻上輾轉三年痛苦而死?哪一種死法比較好?」他選擇了前者的答案,畢竟自己沒有痛苦,家人也免受折磨,這種的死法才叫做「善終」。

同樣是生病,與其每天都擔心自己的病情,不如換一個方式思考。「吃虧就是佔便宜」、「退一步海.天空」這類的俗話,其實就是儒家「盡性知命」的民間版。雖然人生有限,但是如果你想讓短暫有限的生命活得精彩、發光發熱,這些古老的智慧仍然值得我們深思!

與其擔心死亡,不如為生命找一個道理

哲學的智慧來自於「害怕死亡」,理解死亡是哲學的一個課題,畢竟死亡代表人際關係的完全斷裂和隔絕,是人類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但根據古希臘時期的斯多噶學派( stoicism )的看法,世界是一個理性的有機整體,其中每一個部分之間的互動,都是為了整體的利益,而全體的發展則是由神所命定的,人沒有自由,人的命運也是由神決定的,而世界從一個階段到另一階段,都在不斷重複,是一種無止境的循環。

基於這種宇宙觀,斯多噶學派認為死亡只是一種轉變,是從一種狀態變成另一種狀態,就像稻子成熟終會被收割,表面上稻子消失了,世界卻不曾消失,事實上稻子也不是真正消失,只是改變其存在形式而已。同樣的道理,由於宇宙是永恆的,人類是其中的一部分,死亡也只是改變存在的形式而已。

斯多噶學派的觀點簡單地說就是:人來自於自然,終將回到自然,所以死亡是一件極自然的事,沒什麼好怕的。這樣的說法對擔心死亡的人們會因此而感到寬心嗎?答案似乎是否定的。然而,人對死亡的恐懼不只是擔心自己的消失,而且也擔心與自己所關心的人天人永別,此外,對於死後的狀態一無所知,也會令人產生莫名的恐懼。

我們必須承認,對於死亡的解釋,哲學絕對不如宗教具有吸引力。譬如基督教給世人傳遞了一個「福音」:信上帝得永生,只要你相信上帝,按照上帝的指示過活,不但你可以不死,還可以和你所愛的人在另一個地方重聚。這是一個多麼具有吸引力的承諾!你所害怕死後會失去的一切,將會在上帝的國度中重現,唯一的條件是:把自己完全交給上帝。如果宗教的承諾是正確的,任何「理性人」都應該相信宗教。

但是令人質疑的是,世界上有那麼多種不同的宗教,每一種宗教都認為自己相信的才是真的。簡單的邏輯告訴我們,不可能有兩種不同的宗教同時是真的,其中一定有一種是假的,也有可能的是所有的宗教其實都是假的。說不定宗教只是人類自我慰藉的一種設計,其實是「人以自己的肖像創造了上帝」,而不是「上帝以自己的形像造人」。

如果哲學無法對「死亡」提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是不是哲學就失去價值?事實不然,「死亡」是人類的極限,超出人的能力範圍,而哲學則是一種理性的工程,屬於人的能力範圍之內,所以它無法解決超出人類理性以外的事物,這是可以理解的。雖然死亡是人類註定的命運,但是不想死亡卻是人類非常重要的欲望,哲學可以貢獻的是:對一定會死卻怕死的人來說,與其恐懼死亡,不如思考「什麼樣的生活最值得活?」

十七世紀英國大思想家霍布斯( Thomas Hobbes ),就是以對死亡的恐懼,建構其政治理論。霍布斯的人性論認為,自保(self-preservation) 是人類最重要的欲望。對他而言,求生是「理性人」的天性,只要這樣做能夠換取生命,「理性人」願意付出相當大的自由做為代價。簡單來說,霍布斯的人性論即是:「好死不如歹活」,只要能夠活命,怎麼活都比死好。霍布斯這種視生存為最高價值的主張,不一定會被所有人接受,但是它對大多數人應該具有說服力。「活著就有希望」,是人們面對生活挫折或打擊時,用來自我安慰或鼓勵別人的話語。除非人生的折磨達到「生不如死」的境地,否則勇敢地「活下去」,應該是大多數人的選擇。

美國知名的鄉村歌手瓊拜亞( Joan Baez ) 說:「你無法選擇如何死,什麼時候死,只能決定自己要如何活。」

我們若能替生命找到一個道理,懂得正確地經營人生,當每天都被快樂和幸福感填滿時,「死亡」的陰影比較不容易入侵到生活之中。這不表示我們永遠不會意識到死亡,而是當每天都活得很精彩、很有意義時,死亡這個問題會失去分量,只有當一個人覺得自己活得很無聊或無意義時,「人活著幹什麼?」這樣的質疑,才會成為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干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