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年01月04日國文補充閱讀──你願如何安頓漫長、遙遠的人生?

在高中生眼裡生命或許漫長,未來或許遙遠,半百翁卻說如雲煙,不管是漫長或如雲煙,安頓自我、追尋自我永遠是無所遁逃的生命課題,除非自欺、麻木。張輝誠老師以〈在最孤單的時光〉自剖他的啟蒙,於〈田園夢〉敘述他創業有成而歸隱田園的朋友,蔣勳的〈孟東籬〉則不哀戚地(也真不必哀戚)「悼念」為自己活的哲學家──孟東籬。親愛的孩子!你願如何安頓漫長、遙遠的人生?             徐茂瑋

1.教科文共和國  教育與啟蒙 在最孤單的時光    張輝誠

2.人間 田園夢  張輝誠

3.三少四壯集-孟東籬 蔣勳  

 

1.教科文共和國  教育與啟蒙 在最孤單的時光    張輝誠 (20080716)人間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當時可以多陪陪他──那個小時候的我──,在最孤單而寂寞的時光裡,陪在他身邊告訴他:「你將來會是一個很棒的人。」

如果可以,我希望當時可以陪陪他,聽他說說話;如果還可以,甚至也想抱抱他,很緊很用力的那種方式抱抱他。

他開始朦朧懂事後,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家是極為弱勢的,還沒意識到父親是外省人居住在全是閩南人鄉鎮裡有何怪異之前,便早一步因他阿母拙於人際應對而導致左鄰右舍有意疏離,經常投以白眼不說,惡口相向也是有的,連帶他的玩伴也很受限制而疏遠。他很早就學會了如何察言觀色,哪怕事情的爭端常是他阿母自己理虧,但基於母子連心之故,他心裡仍為自己阿母抱不平,並將疾怒之情蘊藏於胸,如同一座沸騰的火山。好比有一日黃昏,不遠處三合院的國小女同學某甲,她的母親和幾個壯丁怒氣沖沖來到他家門口,他的父親剛從工地操持了一天模板重活兒回到家,邊喘口氣邊在門口水龍頭前刷洗手腳,某甲同學母親忽在門口吆喝起來:「叫阿葉仔出來!」隨著吆喝聲越來越大,不多時便聚集了許多人,他的父親問明了前後事由,聽是妻子買菜途中經過她家門口胡亂詛咒她全家云云。他的父親喚了妻子出來,他也跟在後面出來了,他阿母還在爭辯什麼之際,他的父親眼見事端有擴大之虞,竟強押著他阿母在眾目睽睽之下,下跪,認錯。他著實錯愕,他想撥開眾人,拉起自己的阿母,在他看來那是奇恥大辱,但他還那麼小,他只能一動也不動地杵在原地,疾視著漸漸散去的人,並且爆裂著全身火山的烈焰。他憤怒,但無處排解,如同火山口被厚重石頭密密壓住一般。

他猜想他的父親並非懦弱怕事之徒,自然有很多理虧是源自於他阿母,雖說後來還有一回,鄰居小孩央著阿公來他家興師問罪,說是放學途中,他在路隊後面朝前方丟擲小石頭,砸中了孫子後腦勺。他父親叫了他出來,他說他沒有,他父親二話不說在門口結實賞了他一巴掌,他又錯愕了,他知道他沒有,備受委屈的感覺湧上心頭,但他沒有哭。事後,他的父親隱隱約約說:「我這樣做是為你們好。」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但如果可以,我會想摸摸他的頭,告訴他,那是他父親的處世方式,以退為和,雖然並不挺好,但日後他會遇著許多事,他會發現,除非有能力撕破臉,要不這無疑也是一種勉強可以接受的處事方式。

二姐

他家的弱勢具體表現在沒有零用錢習慣以及哥哥姐姐國中畢業後就必須半工半讀養活自己這兩件事上。前者讓他體會貧窮,後者讓他經歷長時間的孤單。他小時候,為了貼補家用,和阿母及兩個姐姐花了很長時間在好似永遠也做不完的家庭手工細活上,蘆筍一根接一根削,橘子一顆接一顆剝,荸薺一粒接一粒去皮,龍眼乾一盒接一盒摘肉、茶葉一桶接一桶挑梗、外銷成衣一袋接一袋剪線頭,他有時只想和童伴一起玩而已,所以經常不耐,但有一回忽然想到會不會一輩子都要重複做這種單調無聊的工作,便倒抽了一口氣,害怕起來。他當時還想,為什麼賺了錢不分些零頭給他呢,這樣做得不更來勁嗎?(如果可以像現在插進話裡,我想告訴當時的他,那些賺到的錢一直都不夠全家使用,瓦斯、水電、菜肉,還有四個小孩的學雜費。所以他的父親才跟牛一般在工地裡討賺生活,半刻不敢鬆懈。)他還經常在第二節下課,跟著同學人潮擠進國小合作社,雖然沒錢可買,但能看一眼他也覺得開心。當時流行的波羅麵包,同學會把麵包上頭的糖塊一個個剝下,吃完白麵包後,再把糖塊集中於塑膠袋底擠壓成紡錘狀,留在最後細細品嘗。他非常羨慕這種吃法。就好像他家屋後鄰居,自製豆花冰推往車站兜售,一到傍晚返回社區,殘存冰品自是半賣半送,左右鄰舍簇擁著吃冰,他經常在自家鐵窗後頭隱身偷覷著在馬路上站著吃冰的鄰居和玩伴。他也非常羨慕那種吃法。

有那麼幾次,他阿母從丈夫交代每日一百元菜錢中好不容易省下五元,給他和尚未畢業出去半工半讀的二姐花用。這成了苦惱的難題,照理說二姐輩分較大,她理應取得三元,可他難免有私心,他若有三元就可以多挑一個柑仔店裡玻璃罐內的鹹酸甜,但他不能造次多話,因為她是二姐,且阿母是把錢交給她的。上學途中經過柑仔店,他姐弟倆果真進到店內,他二姐毫無猶豫,挑了兩個糖果,然後對他說:「弟,乎你三元。」他不知怎地,驚覺和阿母性情一般糟糕且時常與他爭吵的二姐,發自內心是真疼愛他的。(如果可以,我又會告訴他,他日後會因此而一直長時間幫助他二姐,她會支支吾吾說這個月米粉廠沒工可做,他就馬上就跑到郵局限時掛號寄錢過去,一點猶豫皆無。)

大姐

因為沒零用錢,他經常流連電動玩具店時也只能旁觀,不能坐下真玩起來,不知怎地常有種渴望會在內心滋長起來。他第一次有那種感覺,是在國小二年級時,當時電視廣告上頻打舒跑飲料廣告,他忽然就向同學誇口道:「我們家有好幾箱。」同學不信,他又誇口:「明天拿來請你們一人喝一瓶!」隔天一大早,他潛進父親房間偷得六百元,想買兩箱舒跑。早餐時,他的父親發現錢丟了,遍尋不著,很是不悅。他的阿母沒由來地忽掏摸起他的藍色腰間短褲暗袋,發現了六百元,他爭辯說他沒拿,他父親取回錢,沒多說什麼,只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後來第二回有這種感覺,是他國一時擔任班長,代收班費,第一次擁有那麼多錢,他忍不住想買禮物送同學過生日,頭些回覺得還有壓歲錢可以彌補挪用的的班費,後來漸漸不行了,但他知道停不下來了,最後輪到交接時,他慌了,只好拿著剩下的錢潛逃至台中,過了幾天流浪生活,最終回到他大姐在烏日便當廠半工半讀的宿舍內。他大姐沒有責備他,她一直對他都好,她還在家裡的時候,家務事大多是她一人完成(如果可以,我會告訴他,日後他大姐有許多艱難之處,他也都毫不考慮地伸以援手)。她大姐讓他回家,父親和他好一段時間沒說話,後來終於同他說:「難道一個人的人格用那麼點錢就可以換取了嗎?」他記住了這句話,從此哪怕在電動玩具店或日後又滋生了想偷東西或者想擺闊的慾望,他都忍住了,因為他覺得他的父親的話說的對極了。(如果可以,我會告訴他,從那之後他就不再偷任何東西了。)

他的二姐最終也離家半工半讀時,他才國小六年級。從此之後,剩他一個人獨自面對父母每日的爭吵,他在學校沒有要好的同學,他在家裡沒有可以講話的人,父親只會訓話,阿母已經離他心靈很遠很遠了,偶爾他會抱住門口自家養的狗,小花,跟牠傾訴自己許多委屈;他也常在飯桌上和自己玩遊戲,他的父親大多沉默不語,偶爾會說大哥不寄錢回錢、姐姐如何如何、這個家又如何如何(如果可以,我想告訴當時的他,那是他父親同他訴苦),但他聽過太多回,厭煩了,他開始幻想吃哪道已然蒸烹多日的菜是有毒的,然後吃哪道也是蒸烹多日的菜接哪道蒸烹多日的菜可以解毒,藉以自得其樂。他很用功讀書,因為他的父親很兇,要求很嚴格。每天晚上九點過後,他的父母都在一樓睡著了,他一個人在二樓讀書,他那時候還不懂得什麼叫做寂寞,但非常想要有人作伴,便把大哥寄回家的卡拉OK機搬進房間,打開廣播聽,覺得有聲音在旁邊就覺得很安心,他甚至開著廣播睡覺,覺得比較不害怕。但隔天一早,父親發現他開廣播一整晚,極嚴厲地罵他:「電不用錢啊,開整晚!」他很想跟父親說他害怕、他孤單。但他沒有,他關掉廣播,一個人在一晚又一晚寂寞的深夜,自己給自己打氣,那時他的父親希望他將來能當老師、做博士,所以他讀書讀累時,總在課本或考卷上一遍又一遍寫上,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學士、碩士、博士。他一點也不知道台灣師範大學長什麼樣,但這幾個字,讓他在最孤單的時刻覺得有希望。

後來他果真考上師範大學了,果真就看見希望。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當時可以多陪陪他──那個小時候的我──,在最孤單而寂寞的時光裡,陪在他身邊告訴他:「沒關係的,你將來會因為貧窮與欠缺,而懂得珍惜與感恩;因為曾經犯錯與逃避,而學會正直與責任;因為經歷過孤獨與寂寞,你將展現堅強與獨立;因為曾經處在弱勢之中,你將曉得將心比心,以及奮鬥的決心與勇氣。而這些從來都不是沉淪與墮落的藉口或理由。」

或者只是告訴他:「你將來會是一個很棒的人。」

或者什麼都沒說,只是很緊很緊地,抱著他。

 

2.人間 田園夢    張輝誠  (20090108)

一旦從土地中完全依照自己的理想種出豐美果蔬時,對於生養、成熟、結果、收穫這樣的概念還會只是抽象的理解嗎?

陶淵明在前頭忽然大喊一聲:「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這一喊便把歷代文人隱伏在心中的田園夢給結結實實喊出來,喊得亮亮堂堂、喊得名正言順,從此之後遂一發不可收拾了。

田園默默守候

究其實歷代文人莫不以「達則兼善天下」為己任,把出仕任官作為讀書首要目的,為了得意功名,可以皓首窮經、終生不疲,好比從年輕一路考到六十歲方才考中進士的大文學家歸有光,或者更多是像蒲松齡,辛苦一輩子到頭來卻連功名都還撈不上,只意外地以小說家留名。科舉,就是這麼回事,有人可以年少得志,意氣風發,最終一躍成為改變歷史舉足輕重的人物;但也有人可能蹉跎一生,半事無成,最後淪為如螻蟻般微不足道的存滅。只是那些因緣際會得意官場的幸運人物,日後還有許多個爾虞我詐、傾軋對抗的局面要周旋、要對付,日後不論飛黃騰達也好,悲傷失意也好,更甚者不幸遇上時局動亂、國家板蕩,身家性命危如累卵之際,在這些關鍵時刻,假若一旦興起了想要急流勇退、想明哲保身、想退藏守志的念頭時,大家不由自主就會想起田園,那個曾因不斷向前銳取功名而從不曾回眸看一眼的田園,這時候忽然變得可愛起來、親切起來,好像它永遠默默守在原來的地方,深情款款地等候倦遊歸回的天涯遊子。

是甚麼樣的魅力,讓田園散發一種異於熱鬧功名、富貴繁華的氣息,而讓人甘心割捨一切悠遊其中?

田園豐饒有餘

我在城市教書,面對一群半大不小的高中生,他們大多從小在城市長大,很少接近田園,他們讀書的目的決不像古代文人一樣,是為了得意功名、光宗耀祖、甚至懷抱濟世救民的理想,──更糟糕的是,他們的既定印象大多認為政治骯髒,好似洪水猛獸一般,避之唯恐不及,這當然起因於他們尚未真正接觸到權力的有效性、影響力及迷人之處,就先對腐敗有了深刻印象──而是要如何才能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賺到更多錢,好讓自己的生活越來越好。我當然覺得這樣想很務實,也很重要,但我還會提醒一下學生,假若有一天都完成了這些理想,賺夠了錢,然後呢?還要繼續累積,永無止盡,讓自己一生都在追逐金錢嗎?是否也可以將自己已然完成的理想、成就和金錢,慷慨地分享給其他人呢?又假若偏偏時不我與,事與願違,那又該如何是好呢?無論如何,得意也好、失志也罷,有沒有另一個選擇或另一條退路是可以讓自己安身立命而又平心靜氣呢?我常在想,答案或許最有可能就是,田園。

這時候,我就會談談陶淵明,談談「湖濱散記」和梭羅,談談「田園之秋」與陳冠學,但我談更多的卻還是關於自己和朋友的經驗。我在大學時代曾造訪過幾回花蓮鹽寮淨土(當時能參觀及體驗居住,如今已不行),住過一段時間。鹽寮淨土位於花蓮市區南端海岸上,由兩三間木構簡屋組成,中庭有座木造瞭望台,爬上去能望見屋後的雄山、屋前防風林上的大海,住客洗澡得自己取泉水通灶升火煮沸,吃飯也是,盤中菜餚則是採自屋旁菜園自種的蔬菜或至果菜批發市場撿拾人家整箱遺棄但其實仍有許多完好剩餘菜蔬(有多的還能轉贈給養老院)。晚上,大家就著燈光圍坐屋內大通舖,分享一天心靈感受,然後早早就寢,枕著整座大平洋起伏的大濤聲入眠,隔天一大早再到海邊看太陽從海面輝煌升起,開始全新的一天。每一天都有很多時間和自己對話、和寧靜相處、和自然互動。至於鹽寮淨土主人區紀復先生,本是某塑膠大廠高階主管,一日忽思及自己所作所為其實正不斷破壞地球,越想越不對勁,便毅然辭了職,覓及花蓮海岸,以為洞天福地,遂構木搭屋,過起理想中的簡樸生活,開始與環境平和相處。

田園香氣瀰漫

後來我在中山女高教到一名學生,名喚劉加麗,是加拿大和台灣混血兒,他的父親劉力學,經歷亦頗與區紀復相似。劉力學是前神通電腦副總經理,早期從加拿大來台灣推廣販售當時還相當罕見的電腦,投入科技業工作數十年,五十歲便毅然從人人歆羨的高薪職位退休,改做起廚餘堆肥、有機蔬菜耕種,而且做得有聲有色,變成著名達人。我到過他們三芝海濱自建的別墅玩過幾回,有時遇到劉加麗、有時遇到他的父親正開著小貨車載廚餘回來,每次我總感覺他們家無時無刻不洋溢著歡欣和喜樂,每天都充滿無限美好似的。

還有我最好的朋友陳登斐,其父退休後和朋友合資買了一座山,準備隱居,就在苗栗山區,約我去看過一次,山其實不大,約莫兩三箭面積大,一百多公尺高,山坡上已經蓋好一間別墅和一座紅磚三合院,其父早移居其中過起山中耕讀歲月。還有,同校任教的特教組長,忽然悄悄留職停薪,說是為了撰寫博士論文,但其實是暗地在桃園買了塊農地和一間農舍,想好好過一段耕讀生活,過了半年,果真就收到她親自送來自家耕種採收的台農七十一號稻米(即益全香米),有機栽培,全無農藥,拿回家一煮,芋頭香氣瀰漫全屋,口感極好,驚為天人,大約是至今吃過最好吃的鮮米了。還有,國文科同事陳靜瑩老師,她先生是一名營建商,事業有成之後,竟也嚮往起田園生活,先是在大溪買了塊農田,一個人花了大氣力,在農田正中蓋了一間貨櫃小屋,然後又在屋前營造出曲塘游魚、如茵草地和各式各樣的生花雜樹,屋後又搭建一間網室,種植有機蔬菜,網室旁另搭一間雞舍養雞,雞舍一開門即是可以讓雞隨意奔跑的後院,裡頭遍植了松柏、果樹、地瓜和薑。靜瑩老師伉儷邀我們一群同事去參觀,大家興高采烈地拔蘿蔔、挖地瓜、薑,現摘現吃橘子、金桔、金棗和百香果,所有的蔬果都新鮮無毒,味道鮮美。

田園安全溫厚

我是鄉下長大的小孩,從小就黏著外公、外婆在田埂上遊玩戲耍、順便幫襯一下農事,早就耳濡目染熟習田園中的一切:那種雞啼即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生活,似乎也早就成為我生命中的穩定秩序。我後來長大之後,到了城市生活,選擇住處一定設法尋找屋旁全是綠樹、公園的地方,好讓自己感覺仍在田園之中似的。又過了好些年,心中隱隱有種渴望逐漸增強起來,我想要買一座田,想要蓋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想要好好過耕讀生活。我起先也不是很清楚,為何這種念頭會慢慢成形,並且逐漸濃厚、清晰、最終確立起來。最後,我才終於懂了。

懂得一旦將雙手插進泥土之中、雙腳踩入濕泥之內,全身沾滿土地垢塊,渾然與土地親密無間時,就不太會再去小心翼翼計較衣裝得體與否、舉止循規蹈矩與否;一旦烈日、雨水、陰涼或寒風,讓身體流下大量汗水、淋溼每吋肌膚、拂醒惺忪神情、或者觳觫全身細胞,得以細緻感受天地性情的變化時,就不太會再和過去只處於冷氣房內無視於日夜變化而無動於衷的麻木乏感了;一旦從土地中完全依照自己的理想種出豐美果蔬時,對於生養、成熟、結果、收穫這樣的概念還會只是抽象的理解嗎?田間的勞動、季節的流轉、生滅的變化、感官的體驗……,往往不可思議地轉向人的內心世界,倘若不單單只為耕種而耕種,是為自己的心志耕種,那麼田園總是輕而易舉變成了心靈的歸宿、成為心神的體驗場、更是靈魂的泊靠港。哪怕這個田園夢未必馬上可以實現,但因為心存這樣的夢想,往往就有著同樣的效果,因此懷抱著田園夢,便懷抱著心靈安歇的可能。

田園落英繽紛

這樣才能理解陶淵明,他是真正做到歸隱田園,過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目睹「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景象,還說出類似哲智的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淵明之可愛、或者說梭羅之可愛、陳冠學之可愛、我的那些隱居田園的朋友之可愛,就在於他們真得願意擺落一切而歸隱田園去了,但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們(當然也包括歷代渴望隱居而未成的文人們),還有許許多多的執念與追求,雖然還不能立即奔向田園,但至少一直在心裡保留著田園夢想,渴望田園生活,暫時也就夠了,因為還能在現實的壓力之外保留一道通往桃源的小小出口,在心靈深處留存一處足供安歇的平野田疇、山月清風,好讓自己在實踐「達則兼善天下」之餘,還有「窮則獨善其身」的選擇與可能,至於何年何月才能親自望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躬居良田美池、平曠田野,那就端看個人的願力與智慧了!

3.三少四壯集-孟東籬 蔣勳       中國時報 2010-01-01

其實聽著海濤,看著海,老孟講什麼我都愛聽。關於他尋找蛋的煩惱,理所當然也一定是一個力行哲學的人會遇到的煩惱。魏晉的「帖」,多是生活的輕描淡寫,讀帖時就思念起孟東籬,像一張彩色退淡的照片,像黑白,卻不是黑白。

黃昏在鳳林邀朋友吃飯,山坡上的餐廳有庭院,坐在庭院長木凳上,可以俯瞰山腳下一片田疇。田疇間原來有醒目的綠,稻秧的翠綠,檳榔樹的蒼綠,各種雜木層次不一的綠。日光斜下去,綠在暮色裡淡去,天地一片蒼茫,像許多記憶的心事,從熱鬧彩色沉澱成沉靜黑白。

大凡事物變成黑白以後,彷彿就可以收藏起來了,裝了框,掛在牆上,或者夾在相簿裡,想起時才去翻一翻。

天色暗去,遠近亮起稀疏燈光,餐廳外主人修了園林,原來花木就好,不用費太多心思經營。

我被一株盛開的茶花吸引,穿木屐,走鋪石曲徑,湊近去看花。

看花時心中一痛,不知道為什麼花要開得如此艷。如此艷,驚天動地,卻不長久,只是徒然使人傷心。

我思念起往生不久的孟東籬,想為他寫《維摩詰經》一句送行──「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大學時嗜讀老孟翻譯的《齊克果日記》、《恐懼與顫怖》,連他那時用的筆名「漆木朵」都覺得好。

書房牆上掛著我畫的齊克果像,一頭蓬亂頭髮,瘦削長臉,很高的額頭,削下去的兩頰,尖下巴。特別是一對清澈透明的眼睛,像兩顆澄淨玻璃珠,冷冷地看著人間。

後來見到老孟,總想起那張像,只是丹麥的齊克果白,台灣的孟東籬黑,齊克果更冷,孟東籬有台灣的熱。

我在大學教書,請老孟跟學生談齊克果,他說:「不弄齊克果了──

老孟離開台大教職,在花蓮鹽寮海邊動手搭建茅草屋,實踐簡樸自然生活。八零年代,台北都會經濟繁榮,如火如荼,每個人都活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亂鑽亂竄。老孟帶著愛人孩子,丟掉大學教職,遠走鹽寮,去實踐他相信的生活。他使我看到真正的「哲學」,其實不是「學術」,而是一種生活。老孟是第一個,或許也是惟一一個──台灣在生活裡完成自己的哲學家。

我去鹽寮找他,下了客運,往海邊走。細雨裡有鋼琴聲,我想是老孟在彈巴哈。順琴聲找去,看到三間草屋,一些舊木料的窗框門框,竹編的牆,屋頂鋪茅草,像在蘭嶼看到的達悟族杆欄式建築,有很寬的平台。躺在平台上,海就在身邊,海濤一波一波,也像巴哈。

琴聲停了,巴哈卻沒有停。老孟走出來,頎長的身子,一身棉布衣褲,看到我躺在平台上,說:啊,你來了──

老孟吃素,愛人也吃素,孩子上學,起先吃素,後來老孟覺得孩子應該有自己的選擇,我沒有問最終是不是也吃素。

自然簡樸生活裡也有煩惱,老孟說鄰居朋友送雞來,他們不殺生,雞在海邊草叢繁殖下蛋,蛋孵出小雞,一代一代,雞越來越多,餵養起來也困難,老孟就在草叢裡找蛋,不讓蛋孵化。

其實聽著海濤,看著海,老孟講什麼我都愛聽。關於他尋找蛋的煩惱,理所當然也一定是一個力行哲學的人會遇到的煩惱。

我說:「老孟,你留在大學教哲學,就不會有這些煩惱了。」

他在海邊勞動曬成紅赭色的長臉很美,一種在自然簡樸生活裡才會有的清明和平,然而老孟眉心有一縱深摺痕,他的憂愁在眉間根深蒂固,像一朵盛艷之花,知道無常,喜悅微笑也都是憂愁。

我到東海任教,老孟也在東海,不教書,他愛上東海校園,應徵做掃地校工,學校不敢聘用,以為老孟別有居心,我知道他只是真心愛校園,真心想掃地。真正的哲學家常常是被一個時代誤解的人,莊子活在今天,老婆死了,鼓盆而歌,也還是要被誤解吧,但是在大學教莊子哲學則無關痛癢。

我有時帶學生去鹽寮,跟老孟走走聊聊,學生畢業後,也自己去,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是為自己活著的,雖然來往不頻繁,也覺得心安。

魏晉的「帖」,多是生活的輕描淡寫,讀帖時就思念起孟東籬,像一張彩色退淡的照片,像黑白,卻不是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