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11月16日──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二獎

「宗教文學」給你什麼樣的想像?本週閱讀今年度的小說首獎與二獎,請特別留意作品的構思與主旨之間的關聯,以為寫作的參考。 徐茂瑋

1.第八屆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作品    薛好薰

2.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雞事一樁      廖淑華

 

1.第八屆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作品    薛好薰   2009/10/24  聯合報

如果是數位相機,就可以顯現出每一張影像定格的確切時間,但,這是幻燈片,那一張張框在膠卷的時序遂無法分辨是否錯置。她在黑暗中,喪失了時間感,不管是現在或影片中的過去,都癱融成一片,無力。投射在白壁上的影像分給她一些光,一些反照的顏色施捨給蒼白的臉,除此之外,只有一屋子冷絕的黑暗。

這幾卷幻燈片擱置了好久,直到一切塵埃落定,所有勸慰的人都覺得盡了責任,說了該說的話、給了該給的支持之後而離開,終於還給她想要的寧靜,她才有機會好好面對,逐張逐張按壓幻燈機轉盤審視作品。不同往常的只為它們做照片說明,現在,她想循著圖像再一次尋探他在海中所見所感。如果這些生物的出現都是上帝有意的安排,不是隨機的拍攝,究竟隱藏什麼密碼在其中,她需要譯解。

她先看到照片中寶石紅的海星斷肢,才看到上頭約五公分大小的油彩蠟膜蝦,正抱著比牠們大的海星斷肢大嚼,仔細瞧,還可以看到只剩四肢腕足的海星在畫面角落,彷彿被拘囚著、豢養著。一隻海星便建構了油彩蠟膜蝦的完整食堂,只要慢慢嚼啖,不厭煩口味單一,油彩蠟膜蝦不怕斷糧。

四隻腕足算不算殘缺?她想,對有再生能力的海星而言,單一腕足也能再生出失去的四肢,人類如果擁有這樣能力,所有的焦紅的傷口,所有如蟹足腫大的瘡疤都能恢復平整,屆時,即使擁有哀悼的心情也沒有可以對之哀悼的創傷。只是,心死的人該很無奈吧,即使企圖自殘,肉體也無法死去,反倒是所有的痛苦如再生的細胞,不斷複製、復活,斷二而為四,斷四而為八……細瑣而且繁多,成為布列在海中的星子,熠閃著寒光。還是造物主公平,只賜予海星之類無脊椎動物這種再生能力,對有自我毀滅傾向、有同種互相攻擊(折磨)行為的人類來說,擁有這種能力不會是天賜的稟賦,反而變成一種天譴。

用海星來隱喻,全景、局部、特寫……想告訴她什麼嗎?希望她活得像無脊椎動物,純粹憑仗著本能,而不是依靠著思考、靠感情、靠回憶來度過剩下的日子?或者,希望不管他傷她多重,只要她還有殘缺的軀殼和心靈,一息尚存,假以時日,就能再生出另一個鮮活完整的她?

接下來的幾張幻燈片主題是一大一小的海蛾,有著扁長的嘴,如鴨子般左右搖擺地在沙地上爬行,雖然張著鰭翼卻無法飛翔,只能保持平衡。身上布滿土褐斑點,是絕佳的保護色,如果不移動簡直無法察覺牠們的存在。二隻海蛾在散落著幾塊礁石的沙地上各自爬行,背後隱隱約約幾線行跡紋理,交會又分離。

她瞇眼注視,竟像舊時在日本銀閣寺庭園所看到的枯山水,當時年輕,不懂日本的枯山水,曾經望文生義,質疑繁麗的生命背後果真本相只是一片枯寂?後來才知道,枯山水上的沙地爬梳出來的紋理代表流水潺潺,礁石象徵蓬萊仙島,僧人對著靜態的山水參悟變動不居的世界。而她對照眼前的幻燈片,嘗試去參悟什麼,卻了無慧根,海中如今再也沒有可以讓她嚮往、頓悟的極樂世界了,只有生存艱困的悲慘世界,即使擁有海蛾的保護色,只想在荒瘠的現實中緩緩匍匐,也保護不了被命運之神鯨吞蠶食的生命。

按轉作品,一向在身邊解說拍攝過程的他,如今缺席,只剩她面對一堵白牆所虛構的海洋。千萬思緒,都化為一個個斷裂的字,像一群模糊散漫的魚苗集結成球,但她一逼近,魚苗從她伸手之處保持等距地退卻,她抽手,魚苗又團團如初,腦中沒有邏輯的語串成形。

她多次和他下水,了解他在海中的癡迷狂熱,他的腦中像鍵入相關的字串,眼光只會自動搜尋海中的生物,有時可以完全忽略她的存在,彷彿她是透明的水母隱身在藍色海水中。但她知道他其實在乎的,在每一次按下快門後,便左右顧盼確認她的位置,對她眨一眨眼,她懂得那眼神。為了不打攪他拍攝,她也甘心變成水母,漂浮在他上下四周,呼吸細細淺淺,撐開了保護傘,垂下輕柔的觸手,籠罩著他,幫他趕去身邊躲藏的獅子魚、玫瑰毒?、魔鬼海膽……最後,再點叩他的肩膀,提醒氣瓶的殘壓所剩不多,該回頭了。

體內含百分之九十八水分的水母只要一離開海洋,便迅速乾癟,死亡,但,如果可以,如果需要,她甚至願意讓觸手充滿毒刺絲,不僅在海中護衛他,也在陸地為他撐起一把隱形的傘花。

曾經在海中,她綁繫的髮束鬆開,長髮隨著她的泳動悠悠飄散;他後來上岸時說,當他一轉身,剎那間以為她是一隻隨波流招展的海百合。她想,我若是海百合,你可是我能依靠的海扇?只要緊緊攀附著你,我就能伸展出去,朝又急又強的海流所來的方向,抓住我的幸福?

這個疑問一直沒有機會說出口,如今她卻得到不想知道的答案:先被時間海流沖走的,是他。

如果他安於陸地攝影,也許不會有今日。果真如此,她也不會有今日。命運一轉折,咫尺天涯。

雖然同在旅遊雜誌社,他總是在外奔跑,即使回雜誌社開會交稿也多半靜默,靜默到共事了幾年,他在她腦中只是一個抽象的名字符號。直到他開始海中攝影,她雖然對海中生物異常陌生,卻彷彿可以直覺照片中流動的意識和情感,於是自告奮勇撰文介紹,在一來一往的討論中漸漸熟稔起來,最後決定在茫茫人海中相依,共游。這個在喧囂世俗中異常沉默的男人,如果他是一隻未命名的魚,從此以後,她就是魚身上的細密鰭鱗所鋪排出的紋理與色彩,別人因為她而能辨識他存在的面貌。

為了更深入他的世界,她也勉強克服恐懼開始潛水,雖然在此之前已對他所拍攝的影像感到驚豔,但是進入無重力的海中世界後,她更真切領略這個內太空何以令人心迷神醉。只是越了解,先前所有想像中的危險,卻一一變成真實的切片置放在高倍顯微鏡之下,纖毛畢現,體液奔流。尤其在她懷有身孕無法陪他下水後,愈發忐忑心慌。

她早就洞悉他費心編織的說法,只是不戳破,拐彎抹角的暗示她其實知情,他的朋友並不能替他遮掩什麼。她並不反對他這個小小樂趣,但是,為何他總要單獨前往?一個人受到外物魅惑而眼光發直時,需要有人在旁拉拔,以免陷溺過深,甚至賠上所有一切。這樣的寬容與體貼還不夠嗎?為何他還是選擇躲躲藏藏的赴會?

隱瞞原是一種體貼,築一道壁壘讓她和事實隔絕,也和恐懼隔絕,但是到了隱瞞不住時,壁壘崩塌變成突來的土石轟然滾落,兜頭將她掩埋。

她知道,陸地太擁擠狹窄,只有空闊的海洋容納得了他的孤寂。

那麼她的悲傷呢?海如此大,卻如此險惡,掀起海嘯吞噬她的一切,已然裝盛不下她的悽愴。

他曾說,潛水日久,發現海洋其實並不如想像中的靜謐,每次下潛,大海始終在耳邊,以一種特殊音頻,喋喋不休,比他呼吐的氣泡還雜遝,還真切。又問她是否聽見。

什麼聲音呢?是不是像藏身在她體內,正孕育生命的這一座汪洋?她常常癡心地撫觸,喃喃說些私密的話,感受一個胚胎在裡頭翻滾,泅泳,探索,成形。感受生命與希望。而小小生命也側耳聆聽來自母體深沉溫柔的呼喚。這一切,他只能從超音波照片一窺模糊的身影,阻隔在母與子的親密連結之外,就像她只能看到顯像的幻燈片,聽不見海對他的殷切絮叨。他對海洋簡直充滿回歸的孺慕,但海洋顯然沒有以母者的心情在看護著他,只是冷然的瞅著,是福是禍,是悲是喜,由他自己去承擔。

她知道他不是貪多務得的人,在海底數位攝影當道的時候,依然堅持使用傳統相機,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構圖、光線、遠近、主題已成形,像命運的吉凶悔吝已成定局,不可修改,即使失敗了也不能刪除重來。這是他的原則。

在轉盤結束前拍攝的是章魚,章魚的體色像閃爍的霓虹燈一向令他著迷,多變的體色據說是用來迷惑獵物、激怒獵物,也是用來保護自己。牠們的生命雖然短暫,卻發展出複雜的腦部結構,成為海中狡黠殺手,違背生物演化的經濟原則,讓研究者不解為何僅僅為了維持一個短暫生命,需要發展出比一般水族還高出許多的智商。這同時也是他的疑惑。

後來,疑惑變成魅惑,他總覺得可以從中得到一些什麼啟發。因此,他總是遺憾沒有一張滿意的作品,所以,接連幾張,對焦或清晰或模糊,或只有局部入鏡,章魚噴射迅速的泳動,身上色素細胞隨經過的地形地物變換不同的顏色,努力逃脫他的鏡頭。

他追逐他的獵物,而,她不知道他在專注拍攝這幾張照片的同時,已經被死神窺伺了多久?此時看來,章魚應是死神放置的釣餌,將他誘引至一般的潛水路徑之外,那裡張羅著一張漁人丟棄已久的漁網……

最後一張,幻燈片中的他拿下面鏡,拿下呼吸的調節器,強睜的眼凸瞪著,嘴角有一彎蒼涼的弧線。海水中是否有他被稀釋的淚?他模糊的眼瞳是否看到她和未出世孩子的身影,快轉著此生的種種?

當他下水的隔日被搜救人員發現時,據說,像一隻黏附在蜘蛛網上的蝴蝶,隨海流緩緩漂動的身子彷彿在做最後的掙扎,她知道的,是死神那雙看不見的手在翻檢緊纏在漁網上的獵物。

身為攝影者的他幾乎不曾入鏡過,最後留下這張自拍,她不得不婆娑淚眼去面對,他的臉在壁上浮盪、模糊。她彷彿看到一片漫漶的白壁上,重現他拍下最後這張作品的過程──

他把鏡頭翻轉,對準一張被恐懼、絕望、遺憾網獲的臉,歉然一瞥,喀!嚓!將自己的生命就此停格在幽暗冰寒的海底……

薛好薰,1966年生,高雄人。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現任教於高中。曾獲時報文學獎、打狗文學獎、台北文學獎、台北縣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

這是一篇沒有故事的小說,像一篇哀歌。作者以運鏡的方式描繪摯愛的人死在海底,營造出優美的鏡頭感,呈現一個水光漫漶的海底世界。──駱以軍

 

2.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雞事一樁      廖淑華 2009/11/15 聯合報

晨霧,被一絲絲竄出的陽光撕開來,撕得細細的、碎碎的,很快就不見了。

一大早,琇雲和女兒擠在廚房,一個煮咖啡、一個熬粥。琇雲喜歡這種母女膩在一起的幸福感,恍如往昔和卡桑在灶腳的情景。

琇雲越來越有這款感覺,年歲愈大,眼前剛過的事記不住,少年時的事卻記得牢牢,尤其這幾年老是想到過去的代誌,愈是瑣碎的記憶愈是鮮明。

她問女兒記不記得家裡養過雞?女兒記得倒清楚,因為就那麼一回。

小鎮清早的街市,三三兩兩行人,女人家小心托著月桃葉上的豆腐,稍急步伐扭動的身軀如手上剛出鍋的豆腐一顫一抖地;老人拎著藺草繩綁著的油條,走過路口的土地公廟時仍不忘虔誠合十拜了拜。土地公廟路口方圓是街尾這一帶集市的區域,從廟的這頭數算過去,茶行、彈棉被店、孵雞仔行、剃頭店、西藥房,再過去就是有兩個阿嬤的那家餅鋪了。

來過餅鋪買東西的人都識得兩個阿嬤,他們老是喜歡逗店裡那個留著兩條長辮子的小孫女,「妳怎麼分得清楚兩個阿嬤?」

「老的是內嬤,少年的是外嬤,」已上小學的小孫女精靈得很,「外嬤煮飯、做餅;內嬤幫我梳辮子。」

「別再耍嘴花了,緊來梳頭髮。」老阿嬤坐在店門口等著幫小孫女梳頭。小女孩兀自抱著兩隻小雞仔把玩,捨不得放下,她一手護著小雞、一手拖過來板凳,冷不防一個踉蹌,小雞摔了出去嚇得吱吱啾啾地直叫,在地上亂竄。

「妳這個查某仔,雞仔是拿來玩的嗎?摔死了無采工在飼喔。」老阿嬤把小雞抓進雞籠提到側院的楊桃樹下,不忘戳小女孩的額頭教示一下。

媳婦琇雲去屋後的大圳洗衣,親家在整理店面,親家母在廚房煮粥,她也得表現有事做才行。在手掌倒些髮油抹在孫女黑溜溜長髮上,慢條斯理的梳順幾要及腰的烏絲再扎扎實實編好兩條油亮辮子,這是她一天裡唯一的工作。

梳好辮子,小女孩溜下板凳又去找雞仔玩了。

媳婦向來不養雞鴨,怕跑來店裡拉屎弄得骯髒,這回倒是自己跟隔壁孵雞行討來兩隻雞仔,打算養到中秋剛好派上用場。老阿嬤心裡另有盤算:到時候和媳婦商量其中一隻送去給她住同鎮上街頭的大姑,過節嘛,何況兒子和媳婦乍到這鎮開店時,一樣做餅鋪的他的大姊、姊夫可幫了不少忙,雖說不是金錢上的資助,但光是先借給做餅原料的麵粉和糖,等物品賣出去了再來結帳,就單單這項人情,過節送人家一隻雞也說得過去。

現在生意做穩了,不必再跟人賒欠,但是「做人要記得人家的恩情。」嗯,到時候就這樣說。媳婦應該會肯的。

親家叫她吃早頓了。

粥還燒滾滾,飯桌上有菜脯蛋、醬瓜、豆腐乳和一碟破布子。她用筷子沾了淺碟裡的破布子醬汁嘗嘗,沒有上回的死鹹了,這個賣醬菜的倒也受教,知道改進,但還是不及老家嫂子醃的甘口。有點想念老家呢……以前大家族住做夥,雖然東廂西廂每房的空間小,洗身軀的浴間、煮飯的灶腳都得照排照輪,不過公族親戚日日相見也真趣味,再說,欲要養雞又有何難,放養在厝後菜園或果園,莫說養兩隻雞,二十隻雞再加一群鴨也沒問題。想來想去,攏是一時吞忍不下,大媳婦老是跟她一句來一句去,大兒子夾在兩人中間難做人,她乾脆叫小兒子接她來下港住,話說出口了雖然覺得不妥但礙於顏面也不好收回,小兒子第二天一早就來接她了。

彼時一方面是氣頭上,一方面是想大女兒也嫁在與么兒同一鎮上,不愁沒地方走動,再說,只是住一陣子,誰知道才四、五年,大兒子卻早她先走了……

她踱到楊桃樹下,把碗裡頭一點粥撥到飼槽。日頭閃過葉隙照到雞仔了,五月節一過,透早即有了暑意,老阿嬤把雞籠移了移,看雞仔三兩下把米粒啄了,想想等琇雲洗衣回來才飼雞,雞仔豈不得枵腹?轉身往廚房走去,昨晚飯鍋底好像還有一點鍋巴,她記得。

透早就熱得大粒小粒汗的,也難怪,肉粽味都過去個把月了,天氣燠熱也是正常。琇雲想,好佳哉有這條大圳溝,洗衣時腳浸在清涼的圳溝水裡,加上圳溝邊龍眼樹濃密的樹蔭擋掉太陽直射,消暑不少,今年龍眼結實纍纍,外殼還帶點青色的果實像一群頑童,把樹椏拉垂幾要盪到水面。若不是得趕緊把家裡十幾口人的兩大桶髒衣服洗完,她真想多玩一會水,卡桑總說她動作慢,哪是呢,大人的衫,不是做餅沾到的油就是搬物料的汙還有臭汗酸,小孩的衣服未輸故意在地上翻滾過一般,每天洗這兩大桶衣服,她都快練成十八銅人了。

說到「銅人」,她想到多桑卡桑兩位老大人,內心一陣七雜八味。當初媒人說親事時雙方即言明的,女方就一個女兒,婚後丈人丈母娘要跟女兒女婿住,兩個少年仔要奉侍老人家直到百年;彼時男方也說公婆另外有兒子媳婦款待,沒問題,條件是就當做兒子給人招贅,以後分財產無琇雲夫婦的份。孰料那日老厝親戚來跟丈夫嘁嘁啐啐,丈夫就氣沖沖的說要回去跟大嫂「講道理」,當天也無通知一聲就帶著婆婆回來住下。琇雲還記得彼暝晚頓的碗剛洗好,丈夫一進門就叫人熱飯熱菜,鐵青著臉一句話不說,她也不敢問。婆婆住下來,多桑沒說過一句話,卡桑也說「無要緊,伊的歲數做我的老母也過得去」;琇雲真氣丈夫,對這件事沒講過一句好聽話對岳家稍做表示尊重,她親似夾心石磨,覺得對父母親真虧欠。多桑一年到頭在做餅坊忙,餅爐熱烘烘,一件工作衫溼了乾、乾了溼,不曾怨嘆;卡桑除了煮三頓還要幫忙做餅、顧店,兩位老人也不過換個生活溫飽,頂多過年時孝敬一個聊勝於無的壓歲錢,卻總在她籌貨款和孩子的註冊錢時又悄悄塞回她的口袋。

這回養雞她早已打算好,養到中秋節正好熟成,宰殺來給大人、小孩好好補一補,尤其是多桑,肺結核一直未治斷根,衛生所的醫生說有一種新藥方問她要否讓多桑試看看。琇雲認為西藥總是較傷身,未知多桑的體質適合否,還是先把多桑的體能調養勇健再說吧;卡桑也太瘦了,她自己卻像日益吹脹的汽球,母女倆上街時還被布莊的老闆娘打趣,「阿雲呀,妳做一件衫的布可以給妳阿母做兩件。」

擰擰最後一件衫,起身直直腰,正想掬水洗把臉,水頭幾個洗衫的女人卻騷動了起來。

「夭壽喔,無看著這麼多人在洗衫嗎?透早趕鴨來泅水!」

水面漂動一堆一堆鴨屎髒什之類,看來是外地養鴨人家相中這條圳溝,不知曉使用這條圳溝的默契——上午是女人家的洗衣時間;似乎不只趕鴨子來泅水,說不定連鴨籠子都運來溝邊清洗呢。琇雲趕緊離水站上石階,還好衫都洗好了。牲畜的屎尿真髒,家裡做餅實在不適合養牲畜,這回養雞算破例,以後再不養了。

兩隻雞,一隻應付中秋,一隻用在重陽,盤算得剛好。

琇雲把衫的兩只袖子穿過竹竿,除了婆婆的,其他都晾上了。婆婆穿的台灣衫習慣上漿,反正每早煮粥,漿水現成也不麻煩,老人家喜歡就好。婆婆來這些年除了偶爾的傷風感冒也不曾給她添什麼麻煩,早起幫孫女梳了頭,自己也打點得乾淨清爽,要不在店口坐、招呼顧客,要不就踱到住街頭的大姑家串門子,她知道大姑多少會給婆婆零花,琇雲不去探問這種事,反而高興婆婆自己有錢可使,減輕她一點心理壓力。做兒女的孝敬父母是應該的,她苦不得自己也有這能力。

有時,琇雲看著個子小小的老大人,幼幼白白的臉面,垂著兩只金耳環,腦後的香蕉髻挽得光亮,長年薄或厚的素色衫褲,問伊這好否那好否,總是文文笑著沒意見,怎會和老厝的嫂子弄到老死不相往來呢?

離中秋節不到一個月了,餅坊、倉庫堆疊一麻袋一麻袋的黃豆、紅豆、麵粉、糖還有一桶桶酥油、糖漿、鳳梨餡;琇雲想著,天公得要保佑今年的月餅賣得好,若不然,年節後上游要收貨款時可是欲哭無目屎。她想到出了神,聽得多桑溫和的聲音在身邊,「一枝草一點露,免煩惱啦。」琇雲一時未輸依靠到大山,整個人像剛刮過痧一般的輕鬆,眉頭都解了開來。多桑又說:「去把雞關到籠裡去,到處拉屎不衛生。」

是誰人雞籠無關好,一隻雞跑到廚房來。小雞長成大雞,亂竄又撲撲飛,婆婆在前頭幫忙攔著好不容易才趕回雞塒。「吃太飽有氣力是否,再亂跑不用等到過節就宰了你。」琇雲喝斥著卻又往飼槽加了一把碎穀。

「阿雲,中秋節我們宰一隻雞送妳大姑,好否?」

她回頭看著婆婆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我是說,中秋節我們宰一隻雞送妳大姑,好否?」

「大姑他們家敢有稀罕吃這項?」

琇雲想起一回帶女兒路過大姑家,大姑那個眾人疼惜的么兒正在店門口鬧著不肯吃飯。

「你再不乖乖吃,這隻雞腿我要給妹妹哦,妹妹想吃還沒得吃咧。」大姑恫嚇小男生還把已經咬過幾口的雞腿作勢遞向女兒。

琇雲頓時尷尬起來,生怕女兒真的伸手去接。自己家雖不至於清苦到吃不起雞,然而小孩一個人吃一整隻雞腿真嫌奢侈了;況且女兒還有哥哥、弟弟,怎麼也輪不到一個女娃獨享呵。

小男生一把搶過他母親手中的雞腿慷慨地遞給他的小表妹:「給妳吃。」

女兒把頭搖得連辮子都甩動起來,「我不愛吃肉。」乾乾脆脆的,沒有一絲可供懷疑的眷戀。

「是呀,這孩子就挑嘴,不吃肉,妳看她瘦巴巴的。」琇雲整個音調都清亮八度。

大姑的餅鋪立在街頭的三角窗路口,是三層半的樓仔厝呢。琇雲想起剛結婚小倆口來到鎮上落腳,身上就只卡桑塞給她的兩只小金戒,幸虧大姑、姑丈給方便,每日早上去拿做餅原料,下午交成品,扣減掉原料錢算是賺點代工費,如此點點滴滴攢積,今日總算有自己的店面。大姑的人情琇雲銘記在心,雖然大姑總無笑面,然而琇雲知道伊是熱心熱腸的,一人一款性,心肝好就好。

大姑家過得寬綽,送一隻雞人家未必稀罕。

「反正有兩隻雞嘛,一隻送妳大姑吃。」

「可是我打算好了,一隻中秋一隻重陽,剛好呢。」

……

……

琇雲旋旋念說自己年輕時思考得不周全,就算送給大姑一隻雞,家裡還有一隻呀,重陽拜拜要用牲禮,再買不就得了,當時怎麼頭殼硬硬呢?

「妳大姑姑對我們有人情的,那時沒依妳阿嬤的意思,伊一定真失望。」

「原來是這樣。可是,我有印象小時候跟阿嬤去姑姑家,阿嬤跟姑姑說『阿雲說要宰隻雞送來,我跟她說免啦,妳大姑家平時也常吃這,無稀罕啦。』」女兒笑說:「那妳記不記得姑姑拿咬過的雞腿給我的事?」

「記得啊,妳說妳不要吃。」

「其實那時候我很想把雞腿接過來的。我是沒想要吃,可是小時候我不曾一個人擁有過一整隻雞腿,很想試試是什麼滋味。」女兒洗著手,話和著嘩啦啦的水聲漂來。

聽了。

琇雲想想,自己當年這樣做,也許不太對,或許也沒錯。

廖淑華,1959年出生,籍貫雲林縣斗南鎮。曾獲2008年懷恩文學獎首獎,現任台北市婦女新知協會寫作班老師。

這篇作品表達感情的方式非常內斂,讓所有角色的感情都很複雜,卻同時有一種貼心。──楊照

 

3.慢慢讀,詩/參想 敻虹 2009/11/08 聯合報

我在婉轉迴盪的歌韻中參,

我在慶賀豐收的民舞中想,

我在仙氳神靄的牡丹山前

思維、領悟,

從生死別離,從情變絕決,

從山水變異,從苦旱到土石流,

從變異不居的

物性、世情,

我心入禪。

我心入禪,

但我仍癡,我的腦波伽瑪線仍起伏高低,

我的了解和記憶,

仍從幼時兒時少時青春年紀時的

適悅多彩,來

測量。

我心入禪,

但此刻所入是世事的幻象。

我要轉航,

向可靠的岸、的理、的平靜、

的自在、的飛越、的

般若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