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10月13日──學書法以讀書與做人為起始點

學書法以讀書與做人為起始點             徐茂瑋

陸放翁云:「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教兒子學習的要領──不是只鑽營專業,通識才是幫助學習提昇的基石。這也是現代學子、家長甚至老師的盲點。拚命補習、讀課本,殊不知生命的意義、價值以及生命的多元面向,才是孩子最先當探索的。謹以拙作〈矍鑠哉是翁──念恩師謝宗安先生〉與〈床上書法家──林欽商〉二篇記述恩師給我的啟迪,並以此為參觀欣賞晉堂書法名蹟的先備觀念。另外〈「教改」教不來與改不動的〉與〈開小店〉與本主軸亦有相輔相成。

1.矍鑠哉是翁──念恩師謝宗安先生          徐茂瑋

 2.床上書法家──林欽商                徐茂瑋

3.「教改」教不來與改不動的  夏瑞紅

4.開小店     韓良露  

1.矍鑠哉是翁──念恩師謝宗安先生          徐茂瑋

按:書法大師謝宗安先生,民前四年生,安徽至德縣人。弱冠即以碑體擘窠書蜚聲皖江。抗戰時曾以大草名噪一時。來臺後,與同道籌組中國書法學會、八儔書會,影響當時書法風氣甚巨。六十八歲公職退休後,設敢覽齋,廣收門徒,先後從學者數千人;民國八十一年,以敢覽齊門徒為班底,號召書法同道,擴大創立為全國性之「中華晝道學會」,於書道之闡揚,極具貢獻。晚年書道仍不斷精進,陳其銓教授曾說:「(謝宗安)晚年將漢魏體勢鎔為一爐,兼取晉碑二爨筆意,古健雄奇,獨成一格,名曰『分隸合體書』,所作天柱山杜詩秋興八首摩崖刻石,足為代表之作,亦為雄視當代書蹟不朽傑構。」八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先生以九一高齡辭世。

二十多年前,因為用毛筆改作文,深感自己書法之拙劣醜陋,愧對學生,遂硬著頭皮踏入「勝大莊」。只因星期二可在書法課結束後,順道去打場籃球,就挑了謝宗安老師的課。記得第一次上課時畏縮而靦腆,不知如何措手足。幸而蜀雲學姐親切招呼,介紹了老師的大概,並強調:「你放心,老師很有耐心,會一筆一畫的教你。」果然,老師的和藹、循循善誘,讓只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的我,竟遇到了終生仰慕的恩師。

在學書法前,因拜聯考之所賜,求學近二十年,從未有一位老師教過我書法。擔任國文老師後,用毛筆改第一班的作文,執毛筆的時間,遠超過求學階段執毛筆時間的總合。我的硬筆書法與板書,也相當不好,大學有位「哥兒們」常揶揄說:「最不願讀茂瑋的信,他的字實在……」我在先天不足,後天失調下,老師還真有耐心的一筆一畫的教我。

在課堂上老師除了評字、示範外,總是無所不談。他強調:「學書法就是學做人。」寫字要樸拙不要巧,做人也是;習字時當一筆一畫老老實實,做人也是;又如字體結構上的左右穿插,如同做人要知揖讓;柳公權的四點火,最外兩點是成一圓弧的包容狀,像一家人互相關照。老師雖然不是常常談論人生的大道理,但是橄欖齋的門徒都知道學習書法的同時,更要修養品德、要讀書,並且深刻感受到老師以書法教化社會人心的用意。

我跟老師學書法,課堂後的活動往往比課堂上更精彩有趣。老師喜歡美食,愛小酌兩盃,下課後常師生數人共進晚餐,席間更可感受老師的親和力與風采。有次老師感慨地說道:「我待人不刻薄,居然救了我一命。當初在大陸我常去一朋友家打牌,如果贏錢我都會給他家的佣人吃紅,沒想到這位佣人是共產黨黨員,大陸淪陷時,這位佣人有一天晚上跑到我家通知我快逃,因為第二天就要來抓我了。連夜我帶了點錢及一把手槍趕緊離開,輾轉吃盡苦頭逃到香港。到香港後身上沒錢,想喝盃酒慶幸逃離都不成,只有喝酒精,那一次的酒精真好喝。人生的際遇實在不可預料,想當時喝酒精,那知現在每天可以喝XO。」

晚餐後老師還喜歡打八圈,通常都有足夠的撘子,偶爾也有三缺一時,老師就會帶著關愛的眼神問:「茂瑋!晚上有沒有事?」如果我有所遲疑,老師接著說:「我幫你打電話請假。」我那敢讓大我近五十歲的老師幫我向內人請假?便馬上答應。在牌桌上又見到老師天真的一面,有次坐老師上家,老師久不進牌,居然對我說:「朋友!別釘那麼緊,打張牌來吃吃吧!」嚇得我只要老師打三條,縱使我手上只有三條單張,也不敢打了。我自從教書以後就不打牌了,只有偶爾陪伴老師玩玩,現在回想似乎就在眼前,竟然老師已仙逝七年了!

老師待人十分寬厚,尤其他人對老師有好處時,老師一定回報。記得我第一次與老師吃飯,就是老師請客,因為幾位同學幫忙布置老師展覽的會場,本以為有事弟子服其勞是小事一樁,居然換得老師鄭重地請吃大餐,當時真是受寵若驚。有一回在吃飯時,請教老師筆法與章法等操作上的困難。第二天一早老師打電話給我,要我去老師家。到了之後,老師執筆寫幅隸書中堂並回答我前晚的問題,寫完之後落上「茂瑋仁契……」我既驚喜又不敢承受地向老師道謝,誰知道老師又示範了一幅對聯以及草書中堂,而且全落上「茂瑋仁契……」送給我,我一再表示不敢承受,老師笑著說:「沒關係,我歡喜你!」當天我大概是跳著舞回家的吧。

《中華書道學會會刊》的前身《書驛》,《書驛》初創刊的前幾集,都是我負責編輯工作,雖是無給職,但能為橄欖齋效力自是樂在其中。當時在言談中老師誤以為內人懷孕了,遂以我與內人的名作了一嵌字聯:「茂才異等國之瑋;惠種靈根世所珍。」並以分隸合體寫好送我,犒賞我的辛勞,又令我感受老師的恩寵,這作品現在就掛在我的客廳,當然是我的傳家寶。兩年前為老師準備紀念展,在籌備商借老師作品時,由同學帶來的作品,就能判斷出曾經為老師立下多少汗馬功勞。

我曾好奇地問老師能背的詩文有多少?老師說:「先父是前清的舉人,從我小時候就請兩位大師兄傅海水先生、王保民先生教我讀書,兩位大師兄逼我背書,逼得很兇,當時恨死了,現在想想真是感激。還能背的古文有百來篇,詩詞有千首,都是十八歲以前背的。」老師能文、工詩果是其來有自,我又特別喜愛老師的對聯,他八十歲回顧展時撰自壽聯,云:「天延年八秩;自壽酒三杯。」「延」字用得最妙,不求而「天延」之,正是老師達觀無所求之寫照;「自壽酒三杯」多天真!如三歲小兒唱:祝「我」生日快樂!同年製有感懷一聯云:「歷八十年艱苦旅程,雨惡風狂,幸存故我;緬數千載精緻書道,龍驤虎躍,愧對先賢。」抒發對自我生命的觀照,以及對書法前輩的景仰。又有「作書無特色;飲酒有豪情。」自嘲的佳作,這副對聯當是橄欖齋門生的最愛,好多門生都請老師書寫此聯。老師愛喝酒,有飲酒豪情,卻從未喝醉,酒品極佳,曾做一聯云:「非飲酒者,那得如此昂藏意氣;是讀書人,才有這分硬朗骨頭。」連喝兩盃老酒,都可如此意氣風發,我們有幸隨侍老師的門生,長期薰染之下,意志、人格、品德無不受其潛移默化,好像骨頭都硬朗多了。老師八十八歲舉辦米壽書法展,自撰「最愛街東沙炒乾癟之小花生米;亦憐道左天然屈曲之老榕樹根。」一聯,落款寫道:「眼前細物亦可入書道妙理」,由對乾癟小花生米與屈曲老榕樹根的觀察,而領悟書法的道理,以八十八歲的高齡,依然念茲在茲,精益求精,力求突破,實在令我們後生小輩汗顏。

在書藝上我不是好學生,未得老師書藝的萬分之一;在飲酒的豪情上不落老師之後,然而酒品及風采則當急起直追;老師愛護學生、寬厚待人、好學不輟、光明磊落的人格、爽朗隨和的個性……在在都值得我們學習。追隨老師十幾年,往事彷彿歷歷在目,今年竟是老師逝世七週年,老師終其一生專力於書法創作與教學,他的書法成就自有書評家為其定位,我只想藉由幾件往事,表達對老師的孺慕之情與無限的懷念!

載於中華書道學會季刊第四十四期

 

           2.床上書法家──林欽商                徐茂瑋

林欽商,字子端,號玉庵。民國五十年生於雲林海濱。自幼家境困頓,國中畢業時雖成績優異,只得捨棄升學,隻身北上任廚師學徒。

民國七十二年入書法名家謝宗安先生門下,圓了從小學書法的夢。初習魏碑,後臨漢隸、篆……等各書體,不但奠定書法的基本功夫,而且深切體悟了謝老師渾厚雄強的氣魄。當時謝老的「橄欖齋」門下除了欽商君外,還有位陳龍盛君也是廚師,二位職業相同,處境相似的同班同學,是謝老極疼惜的愛徒。民國七十八年元月在謝老督促下,於社教館舉辦「二廚書法展」,初試啼聲,頗受好評,為書壇增添佳話。

欽商君初入「橄欖齋」時,雖已是「久八八海鮮餐廳」師傅級的廚師,薪俸仍不高,與其夫人邱霜女士方新婚,非但毫無經濟基礎,尚得支援雲林老家。欽商君於臺北市雙連街租賃一小房間為新房,房間內只有一張床及一小梳妝台。晚上九點下工回家後,欽商君若要練字時,新娘就得捲舖蓋先睡地上,欽商君則坐在小板凳,鋪紙於床板上,一筆一畫的臨摹。他們在雙連街住了四、五年,欽商君也在床板上,由北魏上溯兩漢、秦、二周,再回首晉、唐、宋,與兩三千年前的書家,纏綿悱惻了四、五年,可謂浪漫的「床上書法家」。

謝老一向主張:學書法也就是學做人。是故人品與讀書是謝老諄諄善誘門生者,欽商君本質良善,年少時即好文藝,在「橄欖齋」耳濡目染中自然遵奉師訓,一方面臨池,一方面修整品德、努力讀書。數年的用功,書藝提昇,修為精進,原來就很斯文的欽商君眉宇之間更添些書卷氣息。欽商君的表字子端,是謝老親自所命的,謝老說:「端木賜(即子貢)是孔夫子的得意弟子,又善於經商,乃自古難得的『儒商』。你名欽商,我為你取字子端,就是用子貢的典故,希望你效法子貢。」十餘年前,欽商君、龍盛君與我三人同席聆聽謝老這番訓示,聲聲在耳,彷彿昨日,謝老卻已成仙。謝老有方章子,刻的是「欲起安吳為我評書」(按:安吳即清朝書法家包世臣。),我甚欣羨謝老的神交古人與自信,今夕我不禁想要問問謝老:「老師!可願再評評欽商的字呢?」

民國八十年,欽商君有緣租下中原街一小海鮮攤,名為「三角窗」。欽商君掌廚,夫人跑堂,每天下午四點開始準備,五點開市,待作完生意收好攤時,天都亮了。偶有熟客延宕至早晨七、八點,也得硬著頭皮等。我曾在細雨紛飛的嚴冬夜晚,與欽商君賢伉儷在「三角窗」聊了三、四小時,漫漫長夜,除了我這白食客外,連一位買炒麵的客人都沒有;也嘗因滿座的客人,教我枯坐兩小時,無暇與我閒聊,甚至我還得幫忙端菜、擺餐具。夫妻倆日夜顛倒,胼手胝足奮鬥了四年半,還清沉重房貸後,尚有些積蓄。為了孩子的教育,也顧念自己的健康,當然還有生活品質及念茲在茲的書藝,毅然決然地放棄生意頗穩定的「三角窗」。欽商君賢伉儷在得失間的抉擇,深受內人激賞。

欽商君再回餐廳任「純廚師」,調和鼎鼐之餘,全心投入藝術。定期參與中華書道學會(由橄欖齋書會擴大而成立)、墨緣小集聚會聯展,作品亦常入選省市美展。又從薛志揚老師、洪子脩老師學習篆刻,隨趙天池老師,張有定老師鑽研木板刻書。民國八十七年於臺北市立美術館結識陳明貴老師後,即受業於韜暉書屋。經陳老師引導,觀念眼界大開,書藝不再只局限於書寫的字體、章法、氣韻上,還探索文房用具之擺飾與經營,舉凡印石、筆、墨、紙、硯、裱褙、收藏……等均為書家宜考究者。欽商君開展新的領域,更嚐到文人生活的另一番情味!是年得全國金輪獎書法第一名,臺視「同心橋」節目並錄製一段專訪。欽商君卜居於新莊,近年常參與新莊的藝術活動,頗受賞識,同年受聘為輔仁大學書法社指導老師。

欽商君在藝術方面似乎是倒吃甘蔗──漸入佳境。然而,一年前,為了能有更多時間、精神鑽研藝術,欽商君賢伉儷在工作上又換跑道了。於住家附近,承租一小店舖,賣起泡沫紅茶。由夫人主掌,欽商君則跑腿、外送,「相妻教子」之餘,專心玩他的藝術了!至此,我才了解為什麼人人都說:「成功的男人背後一定有一位偉大的女人。」尚未成功的男人,是否能以此請求他人原諒?

欽商君應孟焦畫坊之邀,擬於八月中旬展出學習成果(欽商君自謂:不敢稱為創作),展出作品有書法、篆刻、硯銘、筆筒、木板刻書……等,並要我寫段文字記錄之,自是義不容辭。在橄欖齋中,十多年來,互相切磋琢磨;在生活上,欽商君從結婚、生子、白手起家……至今,我都曾獻上最誠摯的祝福與關懷。因之,此次展覽呈現出的是作品,而我當記錄的重點該是作品背後,大家所不太知道的點點滴滴吧!

生命是嚴肅而辛苦的,欽商君今有小小的成就,不都是憑藉著嚴肅與辛苦才有含笑的收穫?往後的日子仍長,冀盼各界賢達、書藝前輩、橄欖齋師姐師兄、親朋好友,能給與欽商君及其家人指正與鼓勵!

     載於《林欽商書法篆刻集》民國八十八年八月  蕙風堂出版

 

3.「教改」教不來與改不動的  2005/06/04   夏瑞紅引用:http://blog.chinatimes.com/xletter/archive/2005/06/04/1126.html

蕩「江湖」多年以後,我有時遐想,如果人生能重來,我是否還願意上學?

前幾天去台中參加一所大學空間設計系畢業展評圖,從早上十點一直工作到晚上八點,收工後只想休息,不意那個要不要上學的老辯論卻又悄悄在心裡登場。

那天有五位評審,除我是門外漢以外,其他都是建築設計相關科系的博士碩士。主辦者說,邀我就是企望非專業者能提供一些天馬行空的破格之見,這話正中我好奇貪玩的要害,因此我一口就答應了。我們負責評審的作品有十來件,先由學生自行說明創作構想並展示模型作品,再由評審團提問,評一件作品至少得花上三四十分鐘。限於時間,我沒法細看模型,但每位同學的神色姿態和他們說的一字一句,我都仔細看見也聽見了。

那天同學們大致給我幾個印象:

一、聲音微弱含糊,整個肢體語言傾向退縮的、逃避的。

那不是一個嚴肅的場合,圍觀的同學們或站或坐或蹲,可任意走動,但報告者好像都很緊張,偶爾還「短路」發呆乾笑。(我同情那種窘困,便一直注視著同學的眼睛,邊聽邊誇張地點頭,有些同學便這樣不知不覺全場看著我一人報告。呵呵,我做了一次有趣的眼神實驗。)

二、題目八成又酷又炫,還有高深的論述撐腰,諸如顛覆全球化商業帝國霸權主義、解構傳統建築概念、重組文字線性空間之類的,聽得我「霧煞煞」,但越過標題皮相、真要展示內容血肉時,才發現連骨架都未成形,站都站不住腳,即使要勉強自圓其說都難。

三、同學們很捨得花錢製作看板、模型、文宣品,所使用的材質和印製條件在我看來已近專業水準,但有必要花這錢嗎?畢業展的重點並不在這裡呀?(只是不知道,是否我自己一向習慣儉省,落伍了?)

四、不堪質詢挑戰。
 同學們面對評審的問題時,顯得毫無鬥志,往往一副挨打姿態到底,面無表情地聽完一串講評。我想,如果他同意評審的看法,覺得評審指出他的盲點,他應該會豁然一笑說聲謝;而如果不同意,他應該積極護衛自己,繼續提出更有力的補充說明。但他們大多毫無反應,好像靈魂不在場似的。有時,我甚至懷疑他們聽不懂,不然有的評審提出一針見血的實際問題,精采又有趣,連我這非當事人都忍不住興奮起來,同學怎會無動於衷呢?特別令人不解的是,有幾位同學被逼急了,乾脆兩手一攤說:「我不知道,這部份是指導老師叫我做的。」聽到一個大學畢業生理直氣壯地這樣回答,我不禁有股衝動,想學導演發覺戲根本演不下去時、趕緊高喊--卡!

 年輕的同學啊!你怎能這樣說?這是你的作品、你的畢業、你的青春,如果「老師叫我做的」會是問題所在,那也是你一開始就該處理的問題,你怎能現在還這樣說?這樣能撇清你跟這作品的關係嗎?

 那天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一位設計西子灣賽車場的同學。地點設定西子灣是因為他是高雄人,以賽車場為主題是因為他正是一位賽車迷,那件作品就是現在的他最熱切的夢。因此,他想得可周到,這邊有進場「星光大道」,那邊還有遊客看台、周邊商品專賣店、展示廣場,而且那規劃必須照顧到鄰居中山大學的立場,平日可當一般臨海景觀道路使用,假日則靠可閉鎖動線設計,劃作賽車特區。
 他的聲音飽滿、神態自若,講起《頭文字D》和額頭的光榮傷疤,眼睛亮閃閃的。說著說著,他忍不住又提雜誌上看到德國、日本、美國的賽車場如何又如何。這個休閒興趣不只提供他發揮專業能力的舞台,也是他瞭望世界的窗口。
 不管那設計規劃是否成熟,我都支持讚賞,因為我肯定「誠實」、「熱情」是好學問好技藝的前提。現實面操作面的事不必太急,只要經過足夠的實務磨練,同學們的力量一定會越來越強;然而,如果連在學校裡都要虛偽應付、做個思言行各有一套的分裂、渙散的「樣板人」,那麼,我們怎能不憂慮同學們會不會根本還沒與自己的力量接上線?
 回顧自己的學校經驗,表面看來,我一條直路混到大學畢業文憑,但其實我一直在層層困惑中摸索打轉,從鄉村野孩子開始穿起制服,魚貫塞進升學考試疾行軍的大時代行伍開始,日子就掉進幽深的隧道。
 那困惑在國中時開始騷動不安,但老師們跟我說:理想是理想、現實是現實,妳想太多了,考上第一志願高中再說。國一時,我放學後常跑去看學校體操隊走平衡木,羨慕不已,有天居然鼓起勇氣要求教練讓我加入,因怕被拒絕,還隨即當場秀一招自己瞎練多時的後仰下腰、以頭觸地。然而,我漲紅了臉站起來時,教練只瞄一眼制服上的學號就說:「妳是實驗班好學生,要用功讀書,別來練這個,他們都是放牛班的。」她一定不知道她那好像打量傻瓜的眼神,瞬間刺破了一個編織經年的小小美夢。
 上高中開始自己一個人離家、全面接觸生活後,那困惑更管不住了。但老師們還是跟我說:理想是理想、現實是現實,妳想太多了,考上第一志願大學再說。
 再說、再說,但青春分秒飛逝,我的人生怎能等上大學再說?為什麼所有學生都得接受一樣的教法、一樣的考評?為什麼學習會只是一種工具、手段?為什麼一次升學競爭的輸贏可以等於一段學校歲月的成敗?
 我自認非常關心教育,但我卻對近年鬧烘烘的台灣教改議題意興闌珊。管它幾綱幾本,如果教改改不掉狹隘競爭的苦悶和對落後失敗神經質的恐慌,也無法教人敬重生命、明白如何去愛,無法引人為真善美而感動、領悟宇宙本是一個微妙連結的整體、我們同在其中,那麼學校仍然不過是比較冠冕堂皇的升學補習班、以及流行的「社會工具」訓練廠罷了!
 所謂「國際競爭力」儼然是現在教育的黃金終極目標,孩子們在還沒認識自己是誰、到底愛什麼的時候,就被大人押著腦袋去看「你將來不只要跟台灣同輩競爭,還要跟大陸的、韓國的、印度的……全世界都是你的對手」。聽起來世界何等殘酷荒涼,而作為一個人又是多麼辛苦孤單?具有「國際競爭力」當然很不錯,但現在的我,早已不相信一個被扭曲蒙蔽的、無法誠實的學生能真正有所學習、成長與發揮。
 有位自修考取中醫的朋友曾說:「這年頭真正想求學得靠自己,上學只是去見見世面、交朋友。」此話有點偏激,但只怕也可能是無奈的事實。如果人生能重來,我,是否還願意花時間去上學?

 

4.三少四壯集     開小店         韓良露  (20050807)人間

文化創意產業的價值,不只是在金錢,數字不能衡量人類的幸福感。不要再一天到晚用競爭力嚇唬年輕孩子了……

    我坐在東區一家小食店的三角窗外的高椅上,看著清秀的女孩正在為我調製新鮮的蔬果汁,還有一個紮著馬尾的日本男孩,正在煮著印度的咖哩、小茴香、豆蔻、丁香的香味飄蕩在黃昏的街道上。

    女孩在店門口養了一隻黑底的粉紅豬,路過下班的行人幾乎都會停下腳步來,興奮地提高嗓子叫道──看!這裡有一隻豬呢!有人蹲下來,摸著豬的長鼻子,摸久了,冷不防被不勝其擾的豬咬了一下。

    豬的主人,女孩說,這隻豬脾氣大得很,不喜歡人家亂摸。我和女孩閒聊她的豬,知道了這是一隻素食豬,只吃蔬果,每天晚上和女孩一起上床睡,早上和女孩一起下床,一起上班,週末女孩關店休息,豬會準時睜開眼,看女孩沒起床,豬也陪著一起賴床。

    女孩很滿意她的生活,小店生意不錯,忙一陣子,閒下來還可以看看書,每一杯果汁她都精心調製,連打混合果汁用到柳橙汁時都現壓,不像許多大店都用一桶濃縮還原橙汁。

    女孩是自己小店的老闆,怪不得她這樣盡心盡力,食物的品質可以講究,因為有這一份做好事的匠心,反而做得比較快樂。

    前一陣子某大雜誌訪問某大企業家(私人財產上千億),談到台灣不少年輕人的夢想是開咖啡店,而不是上班,企業家覺得很憂心,認為會降低台灣的競爭力。

    這段談話,令我想到這個快樂的帶寵物豬上班的女孩,她的確不像有競爭心的人,問題是許多有競爭力的食品企業或連鎖店,只講究大老闆的財務競爭力,他會做出一大堆容易賣,但對人體有害的加工飲料,靠廣告及通路行銷,讓人們對美好的味覺失去了辨別力,他們會用新鮮的柳丁、奇異果、鳳梨、番茄現榨一杯果汁給你嗎?

    去年夏天,我看到家附近士林市場內,喜歡一面修鞋一面聽爵士樂的大衛,在七月時放下鐵門,在門前放上一台老舊的腳踏車,鐵門上掛起「休假」的木牌,下面寫的休假期間竟然是七月中旬至八月底。

    這個休假通告,讓我以為我人在法國,但你以為修鞋利潤那麼高嗎?真那麼高,還有人不想休假呢!要一年做到滿賺個夠,這個修鞋師父只不過是比較想得開的人,他懂得生命中時間的價值,許多一年到頭大喊競爭力,想賺得全世界的企業家,還不見得有修鞋師父的人生智慧。

    台灣的競爭力,真的只靠大企業家所強調的密集工業嗎?許多傳統產業,讓勞工從二十多歲苦幹到四、五十歲,然後一聲不響地關門、工廠外移至更有競爭力的中國、越南,而一些標榜賺得快的高科技公司,在網路泡沫時代讓員工因認股權證而套牢在沉重的銀行貸款上。

    替大老闆、大公司上班,真的是比較好的選擇嗎?成就的真的是整個社會,還是企業家神話呢?日本西武集團、韓國現代集團的大老闆都是八十年代泡沫經濟的旗手,如今兩人都因做假帳而坐牢,台灣的大企業老闆,真的創造出讓台灣人幸福的生活價值嗎?

    我在倫敦時,看過破敗諾丁山丘,因一家叫Tom’s的小熟食雜貨鋪入駐,而慢慢形成了美食、時尚、設計、藝文私人工作坊的聚場,造成了一整條街,乃至整個諾丁山丘的復興。這種因認真過美好生活而不是一心競爭求贏的產業,反而帶給了英國九十年代整體經濟因文化創意產業而復甦。

    文化創意產業的價值,不只是在金錢,數字不能衡量人類的幸福感。不要再一天到晚用競爭力嚇唬年輕孩子了,大企業老前輩們!你們真的以為自己賺得荷包滿滿的人生,年輕人一定羨慕嗎?「時代已經改變了!」鮑布狄倫早就唱過無數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