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12月15日──閱讀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客人

 

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客人 黃文奇 2008/12/14 聯合報

1

我從兩歲開始有記憶,從那時開始,我是父親的第一位客人。

父親自1983年因被提報流氓,而關進監獄的那一刻起,母親四處奔走,使盡渾身攢錢的氣力,打通台灣司法腐敗的關節。

本來在一審被判處死刑的父親,卻在一年兩個月的羈押後,「奇蹟式」的敗部復活,被母親保釋出獄。在此之前,每個星期日的早晨,要去「面會」之前,母親親自下廚準備幾十個人的菜色,背著還不肯斷奶的我,與命運搏鬥著。

我依稀記得,那都是一個有鐵窗的早晨。

土城看守所的環境雪白清幽,小小的鐵窗口,有著一具黝黑的通話器。那通話器長得像老式撥盤的電話,卻沒有撥號的輪盤,如今回想起來像是品管不良被惡意遺棄的話機,那麼戲謔的出現在那裡。母親跟父親絮絮說完話後,會將話筒堵給我,在我記憶裡:我那時的實歲不足兩歲。

於是,那麼不合時宜的,我成為父親第一位客人。他在鐵窗那頭溫慰的呼喚著我,我的記憶那麼清晰而遙遠。

「阿其,說話啊,想不想爸爸?」

……

記憶中,這是我跟父親在鐵窗內外僅有的對話過程。

「阿其,叫爸爸。」母親說道。

……

作為一個客人,這其實是很失禮的,或許因為這樣的緣故,自此以後其實我都不愛到別人家裡作客,那使我顯得彆扭。

2

十七歲那年,我第一次離家遠行,北上求學。

遠行的意義就是成為客人,人到了異鄉成為那個地方的他者,不管如何適應總覺得少了熟悉感。那時,我一個人面對生活的巨大壓力,一個人賺取學費與生活費,嘗到了作為一個客人的辛苦。雖然辛苦,卻很平靜,平靜中有種安詳的意味。

母親時時來信,說她將家裡的「佛堂」安頓好了,希望我回去看看。所謂佛堂,其實是一個小小的神龕。

母親信佛,嚴格來說是民間信仰,只不過「偏」佛罷了。母親一輩子信奉觀世音菩薩,在她的心目中,觀音菩薩無所不能,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一次暑假我回家小住,母親在我進門時便舉一杯水給我。

「來,喝下去。」母親說。

「這是什麼?」我狐疑道。

「大悲水,有消災解厄的功效。」母親接著說。

「喝前要先念十次『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母親說。

「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我舉杯一飲而盡。

求學期間我甚少回家,而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喝母親持誦「大悲水」,拜過觀音菩薩後,跟母親話話家中瑣事。母親說道:「以後在外,只要遇到什麼災難,要口誦觀世音菩薩的法號,可以化險為夷。」

母親信奉觀音,我雖非無神論者,卻沒有宗教信仰。但只要母親要我做的,我大概都不會違逆。所以,每次只要一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對菩薩上香,喝下大悲水。

由於鮮少回家的緣故,我彷彿成為自己家裡的客人。幾年的光景,家中的變化讓我感到驚異,有一次回家,母親將原本設置在三樓的神龕移到了一樓大廳。

「在三樓好好的,幹嘛移下來?」我問道。

「這樣方便些,放在三樓每次都要爬上爬下。」母親答道。

「妳有問過菩薩的意願嗎?」我問道。

「有有有,擲過筊的,菩薩願意的。」母親說道。

從此,菩薩就跟家人在一起,成為客廳裡的一員。菩薩彷彿是主人般的,每次迎接我這位客人的到來,但祂卻未讓我感到不適,因為祂總微笑、總低眉。

3

父親出獄之後,總無工作,開始成為一個無業遊民。

浪漫的說,他是這天地間的客人,他彷彿覺得是到這世界作客的,所以就準備被招待即可。有記憶以來,父親即使有工作,也是在母親的大力鼓吹、張羅之下,才付諸實行。

我幼稚園小班時,與父親共同外出賣水果。父親開一輛小發財車,清晨四點到果菜批發市場批整籠的芭樂,然後載到各地去兜售。二十餘年前的台灣,對於路邊攤的取締尚不嚴格,我與父親就尋找遊樂區或人潮聚集地,停下來等待客人上門。客人總三三兩兩,對於父親的芭樂提不起什麼興趣。於是,父親的芭樂生意在幾天後結束,之後斷續的做過一些零工,也總是無疾而終。

母親當時獨立作一個美髮師,每天總要讓自己的手破皮,才賺得一家人一日之所需。那時母親的「佛堂」還在想像之中,她是這個家的「主人」,每天招待著來來往往的客人。記憶中,母親的客人都是貴婦人,她們慵懶的坐在沙發椅上,母親為她們修剪著嬌嫩的指甲。洗頭、燙髮、修剪愛分叉的髮尾,母親日復一日的站在生命的平原,修剪著她分叉的命運。

未久,因為付不起台北高昂的店面租金,我們舉家南遷。

父親還是沒有工作,卻在我國二的那一年欠下一百五十餘萬的賭債。債主是地方黑道角頭,據聞設局誆騙的行徑甚為囂張。父親因為一時愛面子,在旁人的慫恿下加入賭局,被設局成功欠下賭債。那位角頭在當時是一方惡霸,被他設局成功的人只有兩條路,其一就是還錢,其二就是死。

母親當時不知使了什麼法力,在債主寬限的那一天,變出二百餘萬元。

此時說來,如同癡人說夢,但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在當天去簽了當時流行的「大家樂」,所謂的「大家樂」也就是香港來的「六合彩」。簽賭前母親喃喃有詞的祝禱著:

「菩薩,求您大發慈悲吧,我夫明天就要被殺了。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請您助我們脫過這個難關吧。」母親祝念道。

後來母親毅然的「算」出了六個號碼,孤注一擲。當晚,奇蹟發生了,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幾個號碼像小雞破殼一樣,一個一個的破蛋而出。

母親盯著第四台開號,我永遠記得母親的表情,那種大生大死之後的樣貌。她不自覺的來回拍著大腿,念道:「哈哈哈,有救了,有救了!」據我所知,那晚母親總共贏得兩百五十萬的彩金,當然不扣稅。

沒幾年我便北上,成為外地的客人,又成為自己家的客人。

4

大學畢業後,我投身軍旅,回家的次數更少了。

每次回家,母親總還是讓我喝大悲水,拜菩薩。菩薩與家中祖先神位擺在一起,看來十分和諧。我回家之後,總先拜拜菩薩,再向祖先神位上香。但父親從來不執香,父親總說:「天下間哪有什麼鬼神,那都是你們編造出來的神話!」

但是,依我對父親的瞭解,他嘴巴上說不信,事實上他是相信的。父親做了一輩子客人,對自己家沒有任何貢獻,但他是嘴硬心軟的人。母親像個殷勤的主人一樣,供養了父親一輩子,對他、對菩薩都是用最虔誠的心在對待。

她對命運逆來順受,堅韌的毅力大概讓菩薩都為之動容,願意伸出援手幫助她。雖然我並非佛教徒,但每當母親跟我提到菩薩的靈感事蹟,我總很願意與她分享,至少,那是她一生中生命僅有的慰藉。

「你知道菩薩幫了我們家很多忙嗎?」母親道。

「嗯,我知道,菩薩很慈悲。」我回應。

我與母親坐在家中的沙發上,神龕就在我的右前方。母親坐在主位,我則坐在客位。我利用部隊春節輪休的假期,回了家一趟,再沒幾天又要北返與我的副主官交接。那時台海正處於緊張情勢,前線金馬等地區事實上已經進入備戰狀態,但在台灣一般人民是感受不到的。

當時我在北部的陸軍部隊擔任主官,在最北方的山區裡駐紮,生活條件極為簡陋。守住一個彈藥庫,還要支援鄰近海軍部隊的作戰任務,戎務繁雜。因為人手不足之故,士兵們的衛哨勤務非常吃緊,每日要「站兩歇四」,也就是說每人每天,會日以繼夜的站到四班的衛哨勤務。

那一段時間,我甚至無暇回家,家對我來說只是鐵皮構築的營房罷了。

過年之前一個月,我的心回到自己的狀態,把所有的瑣事都放下,專心致力於軍旅工作。一天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你爸爸出車禍了。」我耳聞突然腦袋一片空白,許久之後回神,才敢問:「現在狀況怎麼樣?」母親答道:「人是沒什麼大礙,不過還是到醫院檢查了一下。」當天我便請假回家。

到家以後先探問父親的狀況,眼見父親完好無恙的坐在沙發上抽菸。之後,父親便跟我描述當時事發的經過。

父親說,那時他正在高速公路上,一陣大雨突然來襲。他開的是白色豐田Tercel小轎車,正要下交流道時,突然間有一輛黑色寶馬從左邊車道閃入。黑色寶馬車速極快,向右切入,或許是因為雨勢太大,直接擠向父親的車。

父親的車在高速行駛下受到擠壓,第一時間便順勢衝出交流道護欄,順著護欄的角度,車子向上攀升,飛向半空中。

據父親說,他當時認為大難臨頭,只有一個念頭「死路一條」。說時遲那時快,車身順著護欄飛出,在半空中轉了三圈半落地,四腳朝天。父親安然的坐在車子的天花板,整個人幾乎魂飛魄散。

第一時間父親回神過來,但是「肇事」車輛黑色寶馬已經逃逸無蹤。父親便打了通電話先跟母親說明情況,後來再打電話給朋友,請朋友來載他離開。但父親離開後,並未報警處理,就一個人回到家中彷彿無事般的。

從那次事件以後,父親屢屢發願說要蓋一座佛堂,但我們都沒有問他為什麼。

5

在軍旅服務了六年,我厭倦了軍人以殺戮為本質的生涯。

上尉退伍後,我繼續回到校園攻讀研究所,回到單純的學生生活。由於研究方向的關係,我陸續接觸了一些宗教理論,關於世界各大宗教的教義,和終極關懷的核心。

在此同時我對儒家義理發生信仰上的興趣,這個被遺忘很久的老骨董,卻引起了我的注意。儒家義理重視的是天人之間的溝通與合一,沒有人格神的預設,是我最喜歡的宗教型態。在祭祀的要求上,大概僅僅是對祖先的追思吧,所以自此以後我便在信仰上向儒家靠近了。

從此之後,我每次回家,雖然還是會祭拜菩薩,但是總是在祭拜祖先神位之後。母親看出了蹊蹺,問我為什麼。

「怎麼不先給菩薩上香呢?」母親問道。

「因為祖先比較重要啊。」我說。

母親大概知道我的意思,所以也不勉強我。她只淡淡的向我說,「祖先是主人,菩薩遠來是客人,怎麼怠慢了客人呢?這樣祖先也不會高興啊。」

我聽到母親這番話,恍然大悟,覺得極為羞愧。

是啊,菩薩是我們家的客人,我們把祂請到家裡來,怎能失卻待客之道呢?於是,此後我雖然不是佛教徒,但是只要一回到家中,必然先向菩薩上香行禮。

多年以來,菩薩彷彿成為我家長期的客人,最重要的客人。而我作客異鄉,每每回家時,彷彿自己才是客人,菩薩又是主人了。在這種主客循環的關係中,菩薩總低眉、總微笑著,祂也不爭著搶當主人或客人,也不多要求什麼。

不過我也相信,祂會記得母親對祂的信仰,也會記得父親說過的:「要蓋一座佛堂」的話。

黃文奇,1978年生於台北市,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畢業後投筆從戎,六年,於2005年年底陸軍上尉退伍。現為政大中文研究所碩士班三年級學生,專事「宋明儒學」、「當代新儒家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