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12月08日──閱讀懷恩文學獎、宗教文學獎

1.2008第三屆懷恩文學獎 社會組首獎 鷺鷥飛入山

2.《2008第三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二獎》 老ㄟ 黃建銘

3.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凝紅淚  陳育萱

 

 

1.2008第三屆懷恩文學獎 社會組首獎 鷺鷥飛入山 他里露 2008-11-09聯合副刊

寒暑假,我總期待著隨外婆去大湖探望阿姨。

阿姨原本住在苗栗街上,搭乘火車出站後走幾步路就到了,聯絡好外婆抵達的時間,阿姨到火車站接人,媽媽也就放心讓外婆單獨前往。後來阿姨搬到山區的大湖,得在苗栗火車站換搭客運,對不識字的外婆來說變得不方便了,想找個人確定班車是否正確,也因為福佬話和客家話的雞同鴨講,讓不會講國語的外婆笑說她好像成了啞巴,這時外婆又會重述自我懂事即聽到會背的老話:這個查某囡仔實在真好膽,按呢話語未通,伊也敢嫁去客人仔庄。

當時讀小學的我識得字又尚未有升學壓力,是當跟班的最佳人選,而且火車會經過多段山洞,在明與暗間穿梭的簡單變換仍讓我對這不甚舒適的旅行有著「出門」的興奮。但偶爾因為來不及放下車窗,煤煙溢入車廂,呼吸系統一向不好的外婆總要喘上好一陣,即使如此,外婆仍不辭勞頓,每年大約去探望阿姨兩回。

「算命的說你阿姨是白鷺鷥命,我還不信呢,未料你姨丈眼高手低,一處住未安穩又搬一處,愈飛愈入山。」外婆一向心疼這個小女兒離家那麼遠。

阿姨在大湖經營一家五金什貨,我小四那年暑假到阿姨家沒見到姨丈,阿姨笑笑地說他「去外地散心」。後來聽外婆跟媽媽說,才知道姨丈又辭了工作,或許是自己心情鬱悒吧,竟不辭而別。阿姨照管五個間隔一歲兩歲的孩子,令她不得分身,幾年難得回娘家一趟。她長年獨自勉力打點裡外,孤單的身影讓外婆很不捨。外婆雖說是去作客,不如說是分擔做家事讓阿姨能有幾日稍事歇息。她常搶著大清早到屋後溪邊洗衣,阿姨起得晚趕到溪邊,往往只來得及幫忙提回家晾曬,煮飯、打掃、燒水幫小孩洗澡等諸事亦然;阿姨佯怒說作客的人不作客,坐那麼久的車專程來搶事做,害她事事得提前做好,反而更累。外婆瞇著笑跟我說:「你阿姨在撒嬌呢。」

其實在我心目中阿姨雖然瘦卻不弱。五金什項多,一大早開店該搬、該掛就位,夜裡關店又得一五一十收進店內,她總是悶不吭氣地處理妥貼。表姊弟們年歲與我家手足相當,媽媽有外婆、爸爸可以分擔,阿姨凡事可得自己來。每當她國、台、客語三聲帶招呼顧客,架梯攀上貨架在堆疊滿滿的大小紙盒堆裡俐落的取出顧客要的三分釘、五分釘,或從地下室倉庫單手提上來抽水馬達、空壓機之類重物,簡直是個無敵女超人。

暑假到山裡,表姊們曾帶我到附近的溪澗玩水,大人小孩人手一個臉盆裡頭盡是溪蝦、蛤蚌之類,外婆說山裡吃得到新鮮的水產頂多也就是這些了。一回出發去大湖前夕,她特地買了好多肥美的小卷,用蔥薑酒水燙熟後抹層薄鹽,放涼了再五、六條一袋的分裝起來,一小袋一小袋疊滿紙箱,「要不是天氣這麼熱又得坐那麼久的車,我真想帶蚵仔去,你阿姨最喜歡吃我煮的蚵仔湯了。」

阿姨喜歡吃麻油味的蚵仔湯,有一次難得她回娘家來,我看外婆煮過。蚵仔先用鹽仔細洗去黏液,裹上薄薄的太白粉,燙過後再和已煸過老薑的麻油湯煮滾即成,麻油一些就夠了,湯要清清淡淡的取其香氣襯托蚵仔的鮮美。她們倆坐在靠天井的廚房,外婆的大蒲扇在兩人間游動;阿姨面前一碗公冒煙的蚵仔湯,她拿著調羹久久才舀一匙入口。斜穿過天井的陽光亮晃晃,阿姨垂著眼的臉罩在天光的影子裡。

「伊還是沒消息?」大蒲扇搧來外婆說話一向的溫溫暖暖。

「有寫批回來說若有賺到錢再說,現在伊沒臉面回來,唉,我也沒怪伊呀……信封沒寫地址,自己一個人在外頭浪蕩,也不知怎樣了……

是湯太燙了嗎?燙得阿姨的眼眶、鼻頭都發紅。

「妳不要煩惱過頭,命呵,孩子攏還細漢,要堅強一點。考慮看搬出來平地,我要看妳免得一趟路像天那麼遠。阿母也有歲數了……

熱湯讓阿姨的額頭、臉上一層水光,她搖搖頭,兩顆大滴的水珠子眼看就要滾下腮邊跌落湯裡,外婆手快,用她慣拿的小汗巾揩去,阿姨接過汗巾拭了拭,眼眶、鼻頭更紅了……

夏日正中午的日頭赤烈,外婆的小汗巾擰得出水來,我們各自一手拎著行李,另外一人一邊合提帶給阿姨的伴手,顫危危地走過便橋。山區連日豪大雨把溪床上的橋墩沖得歪斜了,乘客必須在橋的這頭下車,走過臨時搭的便橋到另一頭換車接駁。外婆低聲旋旋念著:這麼嚴重,連橋都沖壞了,妳阿姨怕我煩惱攏未打電話來講,伊家裡不知平安否?

外婆的涼鞋有點高度,一段路走來已然吃力;一向強調到阿姨家要穿戴整齊,才不會有失娘家人體面的她,長洋裝已溼黏後背,包包頭也散了幾綹;我擔心已經六十的外婆受不了這熱天,外婆引頸眺望迤邐的山路,擔心接駁車再不快來,紙箱裡的小卷要悶餿了。

蒼綠的山坳間有隻大禽正伸展兩翼盤旋著巡弋牠的領土。我告訴外婆那是老鷹,不是鷺鷥。她笑笑,未語。

 

2.《2008第三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二獎》 老ㄟ 黃建銘 2008-12-01/聯合報/E3/聯合副刊

有群孩子,大家都說他們很壞、沒救了,但有個人沒這麼想。

具有教師資格的我,服役時,被分發到國中,負責追蹤、協尋、輔導中輟生。在那裡,我認識了位老師,但他說自己原是游泳池教練,讓我稱他「教練」,孩子們管他叫「老ㄟ」。

教練是學校中介班導師,但他長得不太像老師,行事也跟一般老師有些不同。中介班,是尋回的中輟生,復學後就讀的班級,他們大多因家庭問題中輟、離家,成天在外遊盪、打架鬧事,有些更染上藥癮、被幫派吸收,女孩子在情色場所工作、援交等情況屢見不鮮。

我到中介班的第三天,來了個轉學生,他叫阿明,有搶奪、竊盜、傷害等紀錄,身上有兩個保護管束,已沒學校肯收他,但教練一口答應,他說:「別人不願教的,我來教。」初次見到阿明,他連招呼也不打,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一開口便用髒話嗆聲,說他隸屬某某幫派,要我們最好別惹他,氣燄相當囂張。但教練只是微笑的問:「你覺得自己很能打,是嗎?」

「沒錯!你想試試看?」阿明囂張回答。

「好!現在,頭部以下,除了生殖器外,全任你打,如果你能打痛我,以後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教練回嗆的說。

阿明猶豫了一會兒,牙一咬,發起狠來狂打教練,只見到教練兩手環抱,真的任阿明打,看得我很是擔心。半小時後,阿明打得脫力,跌坐在地上,但教練神色自若、眉頭皺也不皺,阿明不可置信的問:「你真的都不會痛?」

「有感覺,但不會痛。」教練輕描淡寫的說,接著蹲下身去,對阿明冷笑說:「站著讓你打,你都打不痛我,憑什麼跟人打架?」

阿明露出小孩般的驚恐神情,教練嘆了嘆,搖搖頭說:「你一天到晚逞凶鬥狠,有天惹到我這種練家子,人家不放過你,你怎麼辦?」阿明沒有回答,但他從此服了教練。我問教練為什麼這樣做,他回答:「阿明不是一般孩子,得先『管住他』,才能『教導他』,否則我整天跟他講道理,他當我放屁,有什麼用?既然阿明信仰武力,我就先用武力折服他,再慢慢教他。」

「教練,你沒事吧?」我關心的問。

「當然!」教練爽朗的說。

但數天後,負責中介班業務,與教練私交甚篤的陳先生,聽我提起這事,感嘆的說:「再強壯的人,任人打半小時,怎可能沒事?難怪他前兩天要去看醫生了,唉,何必為學生做到這種程度?」

從那天起,我也服了教練。後來,教練經常喚阿明到辦公室,邊泡茶,邊告訴他人生道理,阿明總靜靜的聽著,且從一開始的不耐煩,漸漸變為認真聆聽;當阿明在班上情緒失控時,也只有教練能讓他平靜下來。

「阿明!冷靜!給自己一個機會,別跟自己過不去!」教練常這樣對阿明說。

「好啦!很煩耶!」嘴裡說著很煩的阿明,偏差行為卻漸漸改進。

教練告訴我,他年輕時也曾放蕩過,逃學、打架、偷竊、搶奪,甚至走私,學過功夫的他,好勇鬥狠,母親總為他傷心落淚,所以,他看這些學生,像在看以前迷失的自己,沒辦法不管他們。

而在我到中介班約半年左右時,發生了件大事。那天,教練、陳先生和我,在辦公室討論中介班事務,教練接了通電話,講電話過程中,表情愈來愈凝重,我和陳先生都隱約感到有事發生。教練掛上電話後,神情沉重的說:「小鳳她……被人抓走了。」

小鳳是中介班的學生,再度中輟後,一直沒找到,這期間,她跟幫派分子發生金錢糾紛,才打電話給教練求教。我和陳先生都勸教練別去,因為對方是幫派分子,太過危險,還是報警妥當,但教練說怕報警會激怒他們傷害小鳳,仍執意要去。「若我不去,小鳳可能再也回不來了……」教練嚴肅的說。

「但萬一連你也回不來,怎麼辦?」陳先生焦急的問。

教練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那麼,你們就報警吧。」接著朝門口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說:「若我沒回來,這群孩子就交給你們了。」

當時,教練已經有所覺悟才去的。整個下午,我和陳先生坐立難安,陳先生口念佛號,我則默默祈禱。傍晚時,當我見到教練的舊Toyota駛進校園時,那份欣喜與感動,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我問教練是怎麼跟那些人談判的,教練回答:「我告訴他們,我是老師,來帶我的學生回家。」

教練還因此上報紙,記者用「勇哉夫子」這標題報導他,學生們大為折服,了解教練說會挺他們,不只嘴上說說,而是說到做到。雖然,小鳳後來因中輟期間所犯案件,必須接受感化教育,但教練隻身前去營救,讓她感動莫名,了解自己仍有人關心。在感化院裡,她逐漸變得懂事,還寫了封文情並茂的信給我們,請我們有空去看她。

教練對孩子的好不只這些。中介班學生宿舍經費不足時,他花錢自己補貼,學生表現好,他請學生吃大餐,甚至離開家人,搬進中介班宿舍,整天陪伴學生,幫助他們穩定下來。雖然教練總謙虛的說他書念得不多,不懂教育,但教育最重要的就是關懷,而關懷孩子的心,卻非讀了許多教育理論就能有的。而且,身兼紅十字救難隊隊員的他,也幫忙救災、潛水搜索溺水者。

教練的前半生,或許活得不怎麼光采,但他的後半輩子,卻過得令人激賞,因為,他一直在救人,救溺水的人、救受災的人,也拯救那些正徘徊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孩子們,當他們的「老ㄟ」,陪他們度過青黃不接的青少年時期。直到現在,他仍繼續努力著。

 

 

3.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凝紅淚 陳育萱 2008/12/07 聯合報.副刊

迫近傍晚,曬衣場便穿梭著俐落的步伐,時而摩擦衣物傳來窸窣聲,時而間歇停頓似鳥昂立。妳左手負疊一堆毛皺的巾、鬆垮的上衣,連同全天陽光的重量,一起收進洗衣籃。待屋裡嬰孩哭鬧了,妳急忙再摘下其餘衣物,直至竹竿光溜。隨即,旋身連同乾燥卻一點都不輕的衣服,從門縫使力一蹬,來到竹床旁;憐惜地抱起嬰兒,低喃夏日午後將至的隆隆雷雨,爾後左手劃起火柴,點起蠟燭。

妳沒有錢給懷裡的小寶貝買舒適的床,叮咚作響的搖籃車。生了孩子後,放在櫃頭上的幣,消失得特別快;像來了場地震,沒幾天就四散到妳以前沒注意過的洞底。妳拚命地把洞縮小,歡喜接受鄰居用得爛皺的毛巾,收起少女愛美的裝飾甚至準備捨棄;然後得以在飯桌上端出摻了椰汁咖哩的碎牛肉,蜜甜的波羅蜜浮在其中亮橙亮橙,妳將糯米盛一碗尖實,遞給妳的男人。

隔著曳動火光,妳的男人嘴巴忙著咀嚼,他方自農田下工,身上衝出了一股醃壞的氣味;狹矮的屋宇下,你們安詳地吃飯,除了懷裡的小寶貝。「小寶貝,過來爸爸這裡。」妳的男人吃沒幾口,就因小寶貝突如其來的哭聲,心軟地放下碗筷,把小寶貝接到懷裡。抱著嬰兒的男人露出滿足的笑,妳則忖著要替男人摘些金鏈花的種子,加水煮可以解酒呢。妳凝視著他手邊斟滿的酒杯這麼打算。在他喝醉後可以煮一碗,幫他褪去綁架案的悲傷眠夢。

綁架是他常說的一個眠夢。用夢去形容,對你們來說,好些。

男人幼年曾被父親的姘頭綁架,她將椰子弄來,成堆成堆擱在屋內,只管剖開逼他喝,又不准他進廁所。男人極力回憶,除了椰子汁之外……卻只有河流刷噹衝擊石頭,趕著時間趕著浮在水面的掠影,閃閃爍爍刺盲了眼。後來呢,妳忍不住問,即使知道男人不會說。或許真是忘記了,妳想──童年玩伴長大後對妳坦承,曾向妳父母騙稱妳考試作弊,好看妳招來一陣毒打的事件……妳早忘了!因此,男人的綁架後遺症,頂多令他端起又嗆又辛的圖笛酒,以劣質烈酒的餘勢,衝破在矮狹暗屋製造的幽閉恐懼。或許妳以為的幽閉恐懼,也不純然存在,妳看男人糊濃著目光,端詳妳,不,再外,窗之外的,更遠方湄公河澎湃洗滌著泥沙,流過綠蔭遮天的兩岸,波羅蜜樹碩大參天,師父說波羅蜜意味到達彼岸,圓滿,已了。透過男人的眼睛透出去,在水勢來去之間,已達了許多次彼岸,妳搆不到,遂拿著寺廟分發的佛經,從布施波羅蜜開始念起。念著念著,妳注意到大樹旁有僧侶走過。妳是不是因為男人誦著梵語,眼觀鼻,鼻觀心,雙十合掌低頭走入寺廟的姿態,瞬間迷上了他?

男人注意到妳沒動筷子,於是伸手夾了塊波羅蜜到妳碗中,順道再將小寶貝舉起,高高地,然後放下,逗得一陣笑聲暖洋洋,映著火光搔了搔空氣。男人提起之前說過的──要去台灣工作。做什麼呢?待在烏汶,當稻稛大批來到打榖機前,打碎的稻草迅速飛揚起來,機器出口源源不絕灑下香米,一年的辛勞,不都有了補償?為什麼要去台灣!男人說,去台灣工作,不用幾年,真的,不用幾年,就可以搬離烏汶到大城市住,不想讓妳們繼續在這裡吃苦,多累人!男人轉頭問小寶貝,住這裡無不無聊?小寶貝咯咯笑著,男人又說,何況小寶貝的病要怎麼辦?開刀要錢。妳看著一大一小,在此當下簡直無憂的男人與小寶貝。妳沉著念頭,想得碗內的咖哩都冷稠了──好吧,什麼時候出去?

男人便真的出了家門,妳為了祈福,已經決定今年要去幫忙製蠟燭。師父說,齋戒日前一晚,點起蠟燭,捧著鮮花,繞廟三圈,默念佛陀,將有祝福。

妳將碗筷收妥,重新撚起一支蠟燭。該是去長老家看電視的時候了。萬分抱歉地敲響長老家的門,忍著背小寶貝走上好段時間的腰痠,妳欠身,在電視機前找了個位子坐,其他位子早有同在農田上工作的男男女女們。

這段時間以來,妳很想擁有一只遙控器,像神通般的遙控器,切換一個又一個畫面,佛說三千大千世界;妳看了電視,大千世界竟能縮在小黑盒子裡,任人決定,多神奇!前陣子妳聽長老說,泰國人在台灣暴動,多人被捕。什麼暴動?妳急急問長老,長老安撫妳──先別亂想!妳翻出信件,倒了一地,男人提過在哪工作?在哪?「桃園」,妳慌慌翻出一張紙,上面的拼音妳看過數回仍極難想像,那是怎麼樣的地方?冷嗎熱嗎有大樹嗎?然而至少不是新聞播放的「高雄」。當然,妳也不明瞭高雄與桃園的差別。在高雄事件後,長老似乎了解妳的擔憂,於是請妳晚飯後去看個新聞。原本不看電視的習慣,為此改變;從緊張兮兮唯恐看到不幸消息,以至於成為農忙飯後與小寶貝的娛樂。偶爾,妳突發奇想,生活也能這樣切來換去多好。啊最好能切到台灣,這樣妳就能隨時在男人身旁,端詳他黝黑的臉龐,是不是又堆積了昨夜的累。

這短暫幻想,隨著齋戒日漸近,妳轉而投入工作。跪在寺廟地板,金光耀目,恍如聽聞《阿彌陀經》:「池底純以金沙布地」;妳聽從蠟燭師傅的指令,琢磨粗刻畢的佛像,大殿木魚咄咄,間有磬聲綿延咚的餘音,一部佛經衍為虔誠的蟬噪,化作密網捕進燠熱,捕進連同妳的男女老少,藏在內心深處想一吐為快的願望。婆娑樹影,黃袈裟繞過眼前,妳持刀專注,相信自己負責的蠟燭佛像將相好莊嚴。蠟削成片脫落,似蟲褪殼,妳的腳因長時間蹲跪而麻上腦髓。

休息一下吧,蠟燭師傅似乎相當滿意,他囑咐妳先去喝杯茶。沙龍怡然飄飛,寺外的孩童使妳想起小寶貝。不知道暫時託給鄰居的小寶貝睡了嗎?如果睡了,或許窗外波羅蜜果肉熟透的氣味,會讓小寶貝在夢中睜開眼睛。啜了幾口茶,妳繼續投入雕刻佛像的工作中。佛有三十二大丈夫相,男人有幾相呢?妳將手巍巍伸到佛像前,撫上佛寬廣的額,含笑的眼角──妳看妳的男人,也是這般。這般使人瞻敬。只是男人是軟的,蠟雕佛像硬中滑膩,男人的袈裟像蝴蝶,在風中有展翅的權利,花粉撲上妳的臉,妳怎麼淚流了。妳擦乾淚水。

忽然蠟燭師傅重重上妳的肩,妳驚嚇,以為方才對佛像不敬。妳,快去看今天的新聞!新聞不是晚上才看?而且我還沒把佛像刻完……蠟蠋師傅更急了,別管佛像,管妳男人。男人!妳驚惶起來,男人怎麼了?妳猛然起身,踉蹌一下,不管腿麻,奔著連鞋也忘了,到長老家。長老家聚了一大群人,他們對妳說,冷靜下來。妳首次拿起遙控器,嗶聲一響,畫面跳出來,新聞主播喃喃,本國一男子於返泰前夕,跳入八百度熔鋁爐池自殺,上半身焦黑,下半身燒成白骨,工廠位於台灣桃園,員工紛紛表示訝異……妳啪地關掉,以眼神詢問眾人。長老搖了搖頭。接著,電視裡的人換成政府官員,冒出一句又一句妳聽不懂的話:「台灣那家工廠也從沒預料到他會跳到熔爐自殺,熔鋁爐平常都是自動化作業,所以應該是他自己跳進入的。」「據說是患了性病,被工廠遣送回國,一時想不開,才會……」妳感到憤怒了,想騙誰?我的男人才不可能得病,也不可能自殺。政府官員皺了眉頭,臉如熔蠟模糊起來,卻仍發出聲音,很抱歉太太,但妳丈夫確實已經被燒成白骨,妳同意讓他在台灣火化後再送回來嗎?妳覺得更加氣憤,為什麼長老跟其他人,不阻止這個胡說八道的官員?

妳退了一步,再退,右腳絆住椅子踩到沙龍,向後跌了下去。

男人說,我好熱,台灣居然比烏汶還熱。

妳拿一桶水,潑向男人。男人還是低喃著,好熱好熱,應該回家種田的,腳踩在田裡,怎麼樣也不可能這麼熱。妳對男人說,要洗身澡才能解熱嗎?男人說,要湄公河才行。妳回答,那就回來呀,你家不就在湄公河旁,豐沛的不竭的,河畔有波羅蜜的……男人打斷妳,我找不到湄公河!怎麼可能?妳對男人說,不就在湄公河身旁活了十幾年?男人臉黑了起來,愈來愈深,愈深愈模糊,帶著火光,身後萬支燭芯狂亂搖爍。

妳感到熱,在醒來之後。喝了寺裡老法師念咒的水,也無法解熱。

妳終日抱著小寶貝,指認相簿中另一個長大後的他。小寶貝咿哦嗚耶,小寶貝看得見,妳猜想得沒錯,男人還在。長老昨天跟妳說,骨灰再過三日才會送來。骨灰……那是什麼顏色?妳認識什麼人變成骨灰?妳想沒有,沒有,除了結婚前母親的葬禮。而妳早已把母親還給大海。

守著牆上日曆,今晚就是齋戒日了;等會兒要帶小寶貝到寺廟裡,看看妳幫著完成的紅身佛像,以及──替男人祈福。梳妝完畢,妳揹著小寶貝,在大批人潮中緩步,直到向寺裡師父領了三炷香,供上水果,執畢香花。

從大殿出,妳雙手捧著蠟燭,背上的小寶貝,咯咯笑咯咯笑。妳虔誠而專注地,舉起腳步,向寺廟右方前行。遇到僧侶,一身黃袈裟,妳行禮如儀。廟中梵唄續唱,跟妳那天為佛蠟像工作的旋律一樣,妳感到自在。寺廟周圍,豎起數尺高的蠟燭,妳想,是七重欄楯,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阿彌陀經》如實建造,以蠟燭,以紅豔的蠟燭,築起金碧寺廟外的祝禱。可惜蠟燭滴下淚了,那些懷著巨大喜悅的蠟燭,彷彿受不住炎夏的熱力,開始滴滴答答起來。妳繼續走著,默念經文,從忍辱波羅蜜開始。妳護著手中蠟燭,護著身命。那尊佛像,還未出現。其實參加齋戒日好幾次了,然而沒有一次如同今日如此歡喜興奮,妳今年的祈福是不同往常的。應是此因。

繞完了一圈,妳自寺前再重新開始。妳一向篤信佛陀,自瞻仰膜拜,再到起身,凝成一只蠟燭,頂上熊熊冒著純然焰光──相信的焰光,確定極樂即在一跪一拜間。妳左手放在燭光上,想像自己亦是佛陀,撫摸燭光如撫著前來跪拜的信眾。撫著摸著,妳感到一股清涼,在巨燭影綽中,妳看到那尊佛像,朗朗眉目,慈藹笑容。幾乎想撲上去,妳的男人在那呢!然而還是忍住了,告訴自己,繞完三圈,祝福才能實現,屆時,男人會更高興的!

燭是有香氣的,今晚巨燭們每落一滴淚,逼人的香氣便從泥地上竄升入妳的鼻腔,白色虛弱的香。香有點惱人,尤其佇立的燭簡直要彎腰了,霹哩啪啦滴淚,收割香米的那陣暴雨。小寶貝在妳身後扭動,妳說,乖,噓,媽媽摸摸火,很涼快,先不要吵媽媽。妳的左手隨著前行,愈加感受到燭光的清涼;手中的與周遭的燭,因為清涼再度蓄淚,歡喜地掉落。就快了,快繞滿三圈了,妳彷彿聽見男人,佛像,男人,佛像的悄悄話。

好涼,實在好涼,燭芯紅著臉,拚命朝妳簇擁著。佛陀巨身遂有紅光。妳的左掌,也因難得的清涼,吱吱地,爆冒出了一條愛嬌的火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