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11月3日國文補充閱讀──在家讀歷史

1.  時間    ◎林載爵  

 2.     舊時月         ◎段昌國  

3. 第二個漁父之歌     ◎高大鵬  

1.在家讀歷史  時間              ◎林載爵  人間(20040526)

生活是如此複雜,混合著血腥與玫瑰。人們徘徊於地獄的恐懼與純真的歡樂之間,徘徊於殘酷與溫柔之間,徘徊於苦行與享樂之間,徘徊於仇恨與善良之間。時間的演進只讓問題轉化,但沒有解決。

我們在桂林租了一部車子,很快就經過以吃狗肉聞名,所謂「好狗不過靈川」的靈川縣,再轉幾條路,約莫半個鐘頭就到了九屋鎮江頭洲村。這個村子是北宋理學家周敦頤的後裔所建,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車子停在村口,一條小河繞著村子蜿蜒而過,河上的鳳凰古橋,是歷代周家族人遠走高飛,鵬程萬里的起點,橋邊的愛蓮家祠守護著整個村子。

現在全村有一七二戶,七百多人,至今還保存著元明清三代時期的建築,十分之九都還姓周,原本孤立一隅,一直到二○○○年才出現在旅遊圖上,有人還以「中南第一村」來形容。整個村落青磚灰瓦,屋簷層疊,村前是良田萬頃,環繞著高高低低,不同姿態的青山。我們到達的時候,周家族人正在田裡耕作,小雨中,鱗次櫛比的房宇,古樸的街屋,朦朧的群山,挑著果蔬的農民,彷彿置入宋元明清的時空當中。

 

江頭洲村民的時間

 

在村民的引導下,我們走過「秀才巷」、「舉人路」、「進士街」,見識到周敦頤後裔的輝煌歷史。這裡出過兩代進士、三代庶吉士、三代都翰林、五代五知縣,任職官階有兩江總督、布政使等,政績顯赫。然而,牌匾還在,人事已非,如今的江頭洲村,在完整的古建築群中,難掩衰敗之象。可是,讓我們驚訝的是,巷弄打掃得異常整潔,最後,村民告訴我們,他們是在沒有政府的幫助下,族人分攤經費,自己修路整建。在艱難的生活中,周敦頤的後裔以綿薄的力量,想要抹去二十世紀的戰爭與革命所帶來的沒落,以遺物顯現舊時的榮光。

我們是過去的產物,我們的生活沈浸在過去之中,時間包圍著我們。我們如何才能在既不擺脫過去,又不凌駕於過去之上的情況下,產生新的活動?如果,我們在過去之中,過去又在我們之中,那麼,我們又怎樣才能超越過去呢?江頭洲村的周氏族人每天都面臨著時間帶給他們的壓力。

「就讓我們回到過去的時光吧。」這是古聚落導遊的共同語言與表情。「時間」這個名詞,有一種魅力,可以喚起我們強烈的個人意識,來對抗疏離的事物。藉著空間的形式所導引出來的時間之投影,滿足了解釋一切事物的需要,並且企圖將時間與陌生的外在力量結合在一起,讓回聲悠遠的「過去」與不確知的「未來」聯繫在一起,使時間在因果律中顯得可以理解。

 

吉朋與湯恩比的時間

 

英國歷史學家吉朋是如何興起撰寫《羅馬帝國衰亡史》的宏願?一七六四年十月,他旅行到羅馬,十月十五日的黃昏時分,他登上邱比特神殿山,在夕陽殘照中,他坐在廢墟上緬懷往事,陷入沉思時,忽然傳來神殿裡赤腳僧的晚禱聲,此情此景,「我的心中首度浮現寫作這座城市衰亡的想法」。廢墟猶如已經消失的羅馬帝國,神殿、赤腳僧、晚禱聲則是基督教,當羅馬已是大帝國時,基督教不過是受其迫害的小教派,而如今,羅馬帝國湮滅,基督教大行其道,吉朋在時間與空間的強烈對照中,激化了歷史的想像。基督教的興起對稱著羅馬帝國的頹敗,便是二六萬字的《羅馬帝國衰亡史》的主題之一。史賓格勒說:「時間是只能經由思考,才能獲致的一種發現。」時間的發現讓過去與活生生的、不可逆的生命,糾結在一起。

英國歷史學家湯恩比又是如何興起撰寫《歷史研究》的壯志?一九一四年,他二十六歲,正在牛津大學講授古典希臘史,八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讓他從和平世界的幻覺中覺醒過來。這個月的某一天,他心頭突然靈光一閃,覺得當時正在令他震驚的事,早在西元前五世紀時的希臘史學家修西迪德斯,已經有過同樣的經歷。修西迪德斯跟他一樣,也曾為當時城邦之間的鬩牆大戰所震撼,而當時的世界也是城邦分裂割據的局面。修西迪德斯曾經預見,他那世代的大戰,將是他那個世界的回光返照,後來的發展確如他所預見。於是,湯恩比感到古典希臘的歷史,與現代西方的歷史,在經歷上竟是前後相應的,一部三二萬字的《歷史研究》就從此開始。

 

修西迪德斯的時間

 

修西迪德斯在《伯羅奔尼撒戰史》中所要描繪的是一幅一個偉大民族解體的圖畫。他用兩則故事,一則在戰爭前期,一則在戰爭後期,來指出這個解體的過程竟然來得如此迅速。西元前423年,雅典的一個附屬島嶼叛變了,雅典先派了一支艦隊去掃平叛亂,後來雅典人在盛怒之下,想要把該島的男人處死,婦孺則淪為奴隸。在投票表決之前的辯論中,當時一位頗得眾望的領袖警告雅典人不要被帝國的三個死敵所誤,即憐憫、耽於討論以及公正的精神,結果他的意見被採納了。於是便派遣了一艘船帶著這道可怕的命令前往那個島。然而,這個時代的雅典精神並未泯滅,雅典人很快地蘇醒過來,急忙派出第二條船去追趕第一條船,至少也要及時趕到那個島上以阻止一場集體屠殺。他們是這樣的急切,划槳者連吃飯時都手不離槳,一直到他們及時趕到島上為止都不曾休息。

短短的七年後,一切都變了。西元前四一六年,一個欲求中立並且毫無重要性的小島米羅斯得罪了雅典,這次,雅典人根本不需要被警告不能有憐憫心和公正精神,直接就派軍征服。米羅斯人辯解說他們並未犯錯,征討他們是違反正義的,但是雅典人回答道:「只有在雙方勢均力敵的時候才有正義可言。」米羅斯人再度懇求保持友誼,「不,」雅典人這麼回答:「我們不要你們的友誼,它看起來會像是證明了我們的弱點,但你們的憎恨卻可以顯示我們的強大。」米羅斯人最後起而抗戰,雅典不費吹灰之力就征服了他們,殺戮男人,奴役婦孺。修西迪德斯說,到了這個時候,罪惡被尊為美德,詐欺被認為機敏,鹵莽讚美為勇氣,高貴性格中的主要品德:善意,已被雅典人恥笑而終於消失,人人互相猜忌。再過十二年,西元前四四年雅典被征服。

 

拿破崙與唐太宗的時間

 

史賓格勒說:「人性」、「命運」、「時間」,是可以互相轉換的詞眼。拿破崙在他輝煌榮耀的時刻,對「構造世界」(world-becoming)的深刻意義有極強烈的感受,在這個時間點上,他接近了命運。「我覺得自己,正被推向於一個我所不知道的終點。一旦我到達了那裡,一旦我變得不是必要的人物,則一粒微塵便可以把我擊碎。但時間未到時,人類所有的力量,也不能撼動我。」這是他在東征俄羅斯開始時所說的話。時間建構了生命的內在形式,構成了生命的特定方向。新鮮的、偶發的事件,可以使發展的形態很宏偉或很猥瑣,很興盛或很悲哀,但不能改變時間所付以的發展趨向。拿破崙的悲劇在於:他的崛起是以大英殖民帝國的擴張精神為基礎,他的戰勝將這種精神帶到了歐洲大陸,但這種精神在歐洲的空間形式與時間投影之下,轉化為「民族解放」的動力,這個力量反而把他擊敗了,最後把他送到了聖赫勒那島去度其餘生。

唐太宗東征高麗的失敗,讓他無限懊悔。為了教訓高麗,他在西元六四四年十月親率大軍從長安出發,經過將近五個月的長途行軍,隔年四月開始與高麗軍隊交戰,雖然屢戰皆捷,殺敵無數,但是高麗大城到了六月還是久攻不下。遼東半島一帶,雨季都在六、七月間,接著從八、九月到二、三月又是冰天雪地,所以攻打高麗必須利用寒凍已過,雨季未臨的短短三、四個月時間快速獲得勝利才行。唐軍步步進逼,晝夜不息,到了八月底,高麗依然堅守城池。時間已站在對立的一方,太宗遙望天邊,胸中哀戚不已,再不撤兵,大軍將亡。無可奈何之下,九月下令班師回朝,回程之路,果然暴雪紛飛,士卒、戰馬死傷無數,眼見如此狼狽景象,太宗已失發軍時的豪氣,後悔大嘆:「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一直到隔年三月,唐太宗才悵然回到長安。

 

時間可能解決問題嗎?

 

莎士比亞在一齣戲劇裡寫道:「什麼事情都要到結局方才知道究竟,那位慣於調停一切的時間老人,總有一天會替我們結束這場紛爭。」果真如此?時間的虛幻就在於讓我們以為時間可以解決問題。比利時歷史學家賀沁格(Johan Huizinga)在《中世紀的消逝》中,描述了每個時代文明的混雜:生活是如此複雜,混合著血腥與玫瑰。人們徘徊於地獄的恐懼與純真的歡樂之間,徘徊於殘酷與溫柔之間,徘徊於苦行與享樂之間,徘徊於仇恨與善良之間。時間的演進只讓問題轉化,但沒有解決。賀心格的感嘆是:人們只能從無窮盡的罪惡中看到他們的命運,這難道不奇怪嗎?昏君、迫害、貪婪、野蠻、戰爭、土匪、搶劫、同情、告解等,都是人們眼中的歷史。人們害怕戰爭爆發,害怕正義沉淪,時刻有一種不安全感,並且因害怕地獄、魔鬼及世界末日的來臨而加劇。所有的生活都是黑色的。每個地方都有仇恨與不義,撒旦用他的雙翼遮蔽了整個地球。教堂在無力地戰鬥著,牧師們在無力地布道著,但情況並未有所改觀。

吉朋在《羅馬帝國衰亡史》的尾聲中看到了歷史與時間的主宰力量:「歷史經驗升高和擴大了我們的思想和視野。在數天的寫作和數小時的研讀中,六百年的歷史滾滾而過,一生和一朝的時間縮短為短促的一瞬。墳墓緊挨著王位,一個罪人在成功之後,幾乎便是立即喪失他所掠取之物。」時間洗刷時間,時間衝擊時間,時間造就生命,生命向時間屈服,但人世的問題依舊。

 

(林載爵,東海大學歷史碩士、英國劍橋大學博士班研究,曾任東海大學歷史系副教授、聯經出版總編輯,現任聯經出版發行人。)

 

  2. ■在家讀歷史    舊時月         ◎段昌國  人間副刊(20040525)

    秦時明月漢時關,傳達的不僅是古今的映照,也是中外的回應。在時間與空間雙向流逝的歷史舞台上,留下的是一絲嘆息,一點感慨。

    一九八九年九月上旬,我第一次踏上俄羅斯大地。這個我在書籍中,殘編斷簡的報章雜誌裡爬梳勾揀無數個昏天暗日的研究對象,卻在天安門震撼全球的那一年,藉用了這個特殊機緣飛到莫斯科親身訪察。 

    莫斯科這個古色古香的古都,也是一座震撼全世界的革命聖城,在俄航降臨的跑道盡頭卻是西風殘照,灰暗沉鬱的破敗景象。蜂擁上來,穿著藍青破舊工人裝的計程車駕駛,似乎仍潛藏一種革命的秩序,七嘴八舌問明清楚後,就由一位虯髯大漢帶領我坐上笨重的黑色轎車,直奔紅場邊的普希金大飯店。

    已經千餘年風霜的紅場,仍是萬方雲集,遊客如織,克里姆林宮巍峨的高牆旁,陪襯著革命舵手列寧的黑亮陵墓,似乎訴說古老滄桑的羅曼諾夫宮殿是不能讓推翻王朝的亡靈繼續攪動山河;然而廣場那一頭,七彩繽紛如洋蔥露頭的聖貝希爾教堂,對照著不遠處陰暗深沉的國營百貨商場萬頭鑽動的人潮,正說明著不論古往今來,百姓大眾還是一樣為衣食奔走不息。

    我在未訪問俄國前,對俄國情勢的認識幾乎是籠罩在西方強大的媒體影響下,我的俄國史研究主要也是受美國訓練,一九八三年我的指導教授安排的訪俄之行,因為匆匆返國未能參加,六年之後才在國情轉變下登臨斯土。但是這次經歷了歐俄部分的幾個大城市,從黑海到波羅的海,從革命前後的兩都─聖彼得堡(革命後一度改為列寧格勒)與莫斯科,深深感受到歷史的無情嘲弄,戈巴契夫當時意氣風發的開放與重建,無法像彼得大帝那樣翻山攪海,改造俄國,不過是師法列寧重塑共產體制的新模式。我從歷史寂寞的眼角,回首古國的心靈細細琢磨,在紅場古意盎然的街燈下,其實映現出西方胭脂紅粉都掩蓋不住的莫斯科滄桑。

    我從莫斯科飛往聖彼得堡,在兩京之間空中瞭望,除了白雲茫茫,其實不見什麼,但若起了一分歷史的情懷,動了一些訪舊的意念,便遙想一百餘年前,一位思緒敏感,雖出身貴族,從宮廷侍衛而成為詩人、政府官員、經濟學家、哲學家,最後成為為自由而死的烈士──瑞迪雪夫(Alexander Radishchev,17491802),他滿懷悲天憫人,從聖彼得堡逐步探訪到莫斯科,在一七九○年發表了震撼人心的「兩京遊記」。

        民粹主義的先驅

    當時也是個充滿改革思潮的時代。俄國史上叱吒風雲的蓋世女皇凱薩琳大帝從西方引介啟蒙時代的開明專制,企圖改裝在東正教與絕對君主傳統下的古老俄國,新舊衝突相互激盪不已。凱薩琳大帝滿懷雄心,不亞於戈巴契夫的凌雲壯志。開明專制與開放重建不都是以西方的胭脂重塑俄國的愁容?曾留學日耳曼萊布尼茲大學的瑞迪雪夫,醉心於萊布尼茲、赫德、洛克、伏爾泰、盧梭、孟德斯鳩等啟蒙的思潮中,回國後,眼光丕變,胸襟大為不同,他不但發表長詩「Liberty」譴責凱薩琳的專制暴政與俄帝國主義(這首詩在他死後方完全出版),更劍及履及一步一腳印從聖彼得堡到莫斯科,親身體驗百姓的疾苦。這個遊記一方面揭露了俄國真實社會的面貌,另一方面也可說是當時俄國進步自由思想的經典代表。

    從形式上來說,兩京遊記是一個在舞台上演出從聖彼得堡到莫斯科旅程的想像記錄,在其中瑞迪雪夫發現並描述俄國專制政府所產生的罪惡,最著名的便是農奴。他描寫農奴的悲慘世界,同時結合了他對未來烏托邦世界的一些樂觀積極而美好的原則。這些他都節錄在他的烏托邦架構中。在這個架構計畫中,他諷刺的說,俄國社會幾已達到完美的境界,充滿理性,藉由清楚明白的法律表達出來,克服了偏見與迷信,對於權力的分界、宗教自由、財產平等、和平與國民教育,都有規劃藍圖。最後,只剩下一惡,就是農奴,但是雖只這一惡,卻否定了所有的成就。

    瑞迪雪夫的苦口婆心,便是明白告訴大家革命危機即將到來,他尋求避開這個浩劫,促使他的特權朋友們,「走入那些悲苦的兄弟住宅內,向他們宣告:將使他們居住環境有所改變」。但他的大聲疾呼,卻是聽者藐藐,回應僅來自他的仰慕者之一赫禪(A. Herzen),赫禪受到極大的影響,後來即鼓吹「走入民間」,成為民粹主義(populism)的先驅。

    然而瑞迪雪夫曾努力分別改革與革命的不同,卻未得凱薩琳相同的認識,凱薩琳自己在遊記背後有詳盡的註解,她說:「這篇遊記的目的非常清楚,它的作者受到法國瘋狂的傳播感染,想盡可能來破壞專制權威的尊敬,激起人民的憤慨,來反對他們的主人、上位者及政府。」因此下令禁止流傳,瑞迪雪夫且被宣判死刑,而後流放至西伯利亞。

    在俄國沙皇保羅一世即位時(一七九六年),瑞迪雪夫獲准回來。在莫斯科近郊的莊園中仍受監視,直到亞歷山大一世於一八○一年即位才獲得赦免,享受完全的自由。而後,他甚至被任命為聖彼得堡一個官方的特別委員會中,專門來修訂帝國的法律,他希望他的自由與平等的理想能被了解接納,但在當時來說,仍被視為過於激進。對成功的絕望,以及可能又將受到嚴厲處罰的威脅下,他終於走上他在遊記中所描寫的,一個人最後發現「沒有庇護所能逃避壓迫」。一八○二年一月,他自殺身亡。

        滄桑歲月的刻痕

    忽然,飛機輕輕的震盪,卻把我從遙遠的歷史沉思中拉回來。從一方小窗望出去,在暮靄蒼茫中,聖彼得堡漸漸從遠方映入眼前。

    聖彼得堡與莫斯科這兩京的氣勢與地位大不相同,在俄國歷史上的發展也代表不同的意義。莫斯科號稱五河之都,位居俄國中心,在基輔及南方草原區逐漸沒落時,大批移民轉往新興的東北地區,來往絡繹不絕的人潮帶來一片興旺之氣,莫斯科正是這條大路的休息站與採購站,藉水利之便,促進四方貿易,莫斯科代表的是俄國商業擴張的飛躍發展,但終究受困於陸地封鎖的形勢,在草原騎射時代,固可睥睨四方,但要雄飛天下,縱橫四海,則勢有所不能。彼得大帝在十八世紀海權君臨寰宇之際,立志揚波萬里,打破俄國陸封的困局,因此在波羅的海邊的涅瓦河口建造新都聖彼得堡,在外海島上修築海軍堡壘克隆斯塔,屏障新都。他後來打敗瑞典海軍,躊躇滿志,但在慶祝勝利宴上,他則舉杯向瑞軍將領道謝,俄軍學自瑞典,真有青出於藍而更甚於藍之意了。聖彼得堡代表俄國海洋發展的爭鋒形勢,這兩京的起落,實際也隱示了兩條立國路線的起伏。

    我在水陸縱橫交錯的聖彼得堡,企圖捕捉青銅騎士的浮光掠影,涅瓦河上飛躍的鷹翼船呼嘯而過,彷彿躍過了硝煙瀰漫的殺戮戰場,把那些光耀史冊的豐功偉業早已拋至雲霄,那些叱吒風雲的帝王將相也沉入波底,歷史的幾分幽思如一縷輕煙,淡淡的環繞在面對波羅的海這間大飯店的咖啡座上。我從聖彼得堡城外的農村走回來,看到的依舊是粗麻葛衣,依舊是歲月滄桑的深刻皺紋,依稀仍是瑞迪雪夫所描繪的農村,瑞迪雪夫以身而亡的農奴終究解放了,但民粹主義者高喊「走入民間」的運動,卻反映出農奴解放後的農村景象,契訶夫曾藉一個新寡的婦人蛾爾加離開她丈夫的農村時說:

    「在夏季與冬季期間,有無數的時日,可以看到這些農人生活得比牛還困苦,跟他們生活在一起是多麼悲慘;他們是粗魯的,不是誠實;骯髒的,不是嚴肅;他們生活在不和諧中,不斷的爭吵,因為他們不相互尊重,只是相互害怕與猜疑。是誰開了酒館讓他們買醉?農人。是誰挪用侵吞了村社小學與教會的基金?農人。是誰偷取鄰家東西,承認縱火,但為了一瓶伏特加酒卻在法庭上公然作偽證?農人。……是的,跟他們生活在一起是悲慘的,他們跟其他人一樣的,他們痛苦,哭泣像人們所做的一樣,在他們的生命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為藉口,而這也不會被發現的。」 

    聖彼得堡冬宮的博物館中掛滿了沙皇家族的畫像,這個號稱舉世最大的博物館,牆壁雖廣,卻沒有留下一寸空間掛上黎民流亡圖。

 

        西風殘照下的俄共帝國

    九月中旬的莫斯科,夜幕低垂時早已秋風叫寒,冷月斜照下的阿爾巴大街卻是民情洶湧,熱血憤慨。來此之前便聽說阿爾巴大街(getuApseta)是俄國的民主廣場,這裡集合了大學生、教授及其他批評時政的知識分子、工農大眾。入夜後,他們意興風發,從戈巴契夫的經濟改革到後冷戰時期的限武談判,從大學教育的干涉監督到地方行政的腐敗顢頇,無不大肆批評。

    阿爾巴大街的人民語言是真實的告白,他們不需要裝腔作勢掩蓋真相,更不必搽胭脂抹粉妝點門面。他們講得愈真,聽的人就愈多,街上聚的人愈多,就如同告訴大家,莫斯科之春愈早來到。他們的直言首先就戳破了盧布的價值。大陸的留學生告訴我說,他們每月中國政府發給二百美元獎學金,由大使館官員到國外(波蘭、東德)領出美元,然後換算成盧布(實際黑市的匯率是官方的十六倍),每月可得一千六百盧布(中間還有官員的耗羨)。這是什麼情景呢?一位動力學院的俄國教授對我說,資深的教授月得七百盧布,因此,大陸的留俄學生個個比他們的指導教授大方闊氣。戈巴契夫曾對西方記者說,他每月所得大約一千八百美元,實際是一千餘盧布。但在黑市經濟市場的運作下,俄共最高領導人的收入還不如留俄學生的實際所得,這個悲哀的諷刺,在阿爾巴大街是宣告俄共經濟破產的最佳註解。

    戈氏的改革重建與一九二一年的列寧新經濟政策一樣,基本上是起因於經濟危機,這個危機的不斷加深加大,最終亦將影響俄共的領導統治權威。因此,戈氏與彼得大帝不同,彼得要與西方爭鋒天下,先則不恥下問,模仿西方,這正是近代中國所謂的「師夷長技以制夷」,所以,彼得打開俄國的大門,歡迎西方的知識、技術與人才進來,其目的在改造俄國,一旦有成,便開疆拓土,北與瑞典、南向土耳其一決雌雄。戈巴契夫卻依舊堅持共產體制的優越性與自主性,他的開放,只有讓西方資金流入,對知識文化仍然緊閉大門,這不是革新,而是守舊。一個是起飛的創造,一個是衰落的挽救,歷史觀照下的今昔俄國,不問可知是今不如昔了。

    冷月淒迷,可是阿爾巴大街上憤怒的孩子們,一個比一個清楚知道,戈氏若改革成功,則意味著共產體制的全面崩潰,但是誰都知道俄國不得不要改革,也就是說俄共統治要不要換人當家的問題。大街上的人們批評的是共產體制生存掙扎的結果,不是重建開放的下場,他們看戈巴契夫在繩索上,就像歷史的月亮看俄國在舞台上,顫顫危危仍圖力挽搖搖欲墜的共產政權。事實上,他們比誰都清楚,阿爾巴大街的昏黃燈光映現出的是西風殘照下的俄共帝國。

 

        歷史的月亮依舊

    三年後,我首度飛進中國大陸,站在黃浦灘頭,看著滾滾江水奔流入海,背後是老殘衰敗的東方睡獅,一覺醒來,流水已嗚咽了五十個年頭。

    上海的紅粉金華雖已落盡,但春去春回很快又能飛上枝頭。從上海搖晃著到六朝古都的南京,鐵路奔馳過的是一頁一頁血淚交織的歷史冊頁。恍惚中,聖彼得堡與莫斯科,上海與南京交會在一起,從金戈鐵馬的西北邊塞到艨艟巨船的東南海疆,明月照耀下的中國,不也是與俄國有相同的歷程?昔人曾感嘆,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但在備邊形勢,主客相易之後,飲馬長城氣吞山河便成了歷史的舊愁與美麗的回憶了。

    我走在南京街頭,時而迷茫,時而澄明。不知不覺中,黑暗的網羅已籠罩城裡城外,遠處的群山包圍這古老的都城,江山依舊,浪潮拍打著岸邊,一波一波,滿懷壯志而來,卻心懷寂寞而回,「惟有東城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歷史的月亮,依舊看著人間得失,世間興亡。

    (段昌國,普林斯頓大學歷史學博士,現任宜蘭大學人文管理學院院長。著有《俄國史》、《西洋近代文明發展史》、《現代化與近代中國的變遷》,以及散文集《明鏡亦非台》等書。)

 

3.在家讀歷史   第二個漁父之歌     ◎高大鵬  人間(20040621)

傳說屈原在放逐的途中遇見過一名漁父,為規勸這位形容枯槁、行吟澤畔的三閭大夫唱出了一曲傳誦千古的「滄浪之歌」。餘韻無窮的歌聲雖未能打動詩人投江之志,但寂天寞地之間這一位自放於江湖之上、笑傲乎山水之間的漁父,他瀟灑放逸的風姿,卻永遠以驚鴻照影般的異采,長留在歷史的雲煙深處了。

    然則,在春秋戰國龍爭虎鬥、荊天棘地間,高蹈遠引、自我放逐的隱士多矣!孔子兩次周遊列國,旅途中就曾多次遇見如長沮、桀溺、楚狂接輿這般「知其不可而不為」的隱者;同樣的,名震三楚的屈大夫,其在流放的途中,「不期而遇」的隱士恐怕也不止一位。至於他們都向他說了些什麼?恐怕也不外乎亂世全生、獨善其身這類的話頭吧!

    這些以個人為本位,以自保為鵠的明哲保身的思想,自然是無法說服以國族為己任,置生死於度外的三閭大夫的哩!故國郢都被攻破,丹陽一戰,八萬楚軍齊斬首,社稷宗廟全燒盡,楚國的命脈已如「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了,他,身為與楚國同命相連的三閭大夫,自然是「義無苟活」,必須以身相殉了。他選擇了抱石沉江,蓋以他好潔成癖的傲骨,只能選擇「質本潔來還潔去,一江湘水掩風流」的自我完成、自我救贖之路了!

    五月五號「端午」,自古為除穢之日,屈子選擇這一天「除穢」,絕不是一時興起之偶然!但,身陷「五濁惡世」之中,人類歷史是永遠乾淨不了的!身兼「巫史」、職近「祭司」的屈原,應知「眾人皆濁」乃身負「原罪」之人類的宿命,不願同流合汙的他,除了追隨同樣「眾濁獨清」的古之巫史彭咸蹈水自潔的仙蹤,以返回他畢生嚮往的上界清都,他的精神故鄉外,悠悠乎天地,渺渺兮予懷,再也沒有其他的退路了!

    讀史至此,令人不禁掩卷嘆息。屈子之死是殉國也是殉情,情天恨海,本是風流人物最終的歸宿。然而相對於此,如孔、孟、墨子乃至鄒衍陰陽家,豈不都是性情中人?他們卻能看出亂世必須結束,天下必須「定於一」,歷史必須邁過這個「龍虎相啖食」、生民如芻狗的血腥時代,跨入另一個大開大闔的新紀元、新天地。所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天下不再是諸侯割據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歷史辯證地發展,初不以個人主觀的意志為移轉。大道曲成,小我的良知良能到底難窺天道起伏變化的無窮消息。諸侯爭霸、血流漂杵的時代就要過去了,一個書同文、車同軌、人同倫的「大同」世界已迫在眉睫!上天假強秦之手曲折地完成了這項大使命,王船山所謂「天假其私以濟其大公」!摧枯拉朽的秦皇、力拔山兮的霸王、大風起兮的高祖,這些人的私欲如鬼使神差般地合力完成了大公無私的天志。國雖滅、九州同,五行終始、各安天命,蒼茫天地間,自有主持浮沉者在!蒼天的眼睛永遠注視著天下萬民,而不停滯在一家一姓之上!

    ●

    這個道理不止是主張「大同」的孔家知道,也不止是倡言「大九州」的鄒衍知道,其在民間的隱君子當中,也多有「默而識之」者──比如授書圯橋、「點化」張良的黃石公,他就知道!張良擊椎之狂、屈原沉江之狷,都不為所取。一個超越舊思惟的新紀元就要來到,當以天界為眼界才能看出造化曲成之妙!五世相韓的張良不以身殉國,而與楚同宗的屈原抱石沉江,是眼界能否超越國界,決定了這一切的差別!

    歷史沒有假設,性向決定命運。但是文學偏愛想像,詩心別有天地。設想在屈子行吟澤畔,臨流太息的途中,若果遇見的漁父是黃石公、赤松子一類的人物,是否就能讓屈子放開眼界、超越國界,從此打消抱石沉江的念頭呢?這第二個漁父的歌聲又是否能打動一顆自溺於情天恨海裡的詩人之心呢?看來答案就只能像巫山之雲一樣渺茫、瀟湘之雨一般迷離!更如汨羅之水一般含情脈脈、不盡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