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1211日──散文選

胡淑雯〈界線〉ㄧ文被評審南方朔讚為細節之美,細節的描寫卻是高中生寫作的罩門,往往三言兩語就敘述完畢,沒有詳細的描寫很難生動,本文值得細讀觀察之。其主題貧富界線,亦可玩味思索,並與自己的生活經驗印證。楊孟珠〈阿媽家在美村路上〉細膩委婉低唱著回美村路阿嬤家的生命故事,頗動人。

                     

1.第27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  界線  胡淑雯 (20041005)

2. 阿媽家在美村路上     楊孟珠

 

1.第27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  界線  胡淑雯 (20041005)

  我必須,把這個故事從垃圾堆裡撿回來,講一遍。

    它不容我扔棄,除非我記得。於是我敘述,為了記憶。

    記憶,以便遺忘。

    ●

    小學那幾年,我把嘴巴閉起來,頹頹荒老著。深怕一開口就感覺舌尖……爬滿謊言的苔蘚。

    我的家在城市邊緣,公車底站,一家銹痕斑斑的小雜貨店,在便利超商的擠迫下節節敗退,東西難得新鮮。

    每一天,我比同學早起一小時,搭公車,越過鐵道,進市中心上學。

    候車站旁有個博愛院,磚牆內收容了無家的老兵廢人,鐵門裡管束著逃家的犯罪少女。下車那站叫作名人巷,巷內的私立小學門口,泊著一輛輛名貴轎車,鑽出一個個乾淨的小孩。漂亮、完整,什麼都有,連鉛筆盒都有十道門。他們是我的同學。

    離家,上學。

    自城市的直腸離開,來到心臟。

    一臉下錯車站的表情。

    入學第一天,我是全班第一個舉手發言的人。

    老師,我要尿尿!

    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以「老斯」始,以「放尿」終。

    我說的是台語,台灣國語。同學們大笑,老師不高興。我的臉上,浮出下錯車站的表情。我從家裡帶來的語言,在那個空間裡愕然地犯著錯,率直無所愧,反更似挑釁。

    多年後我才發現,這事發生在幼稚園而不在小學。

    記憶切換了空間,將故事搬進小學教室,不只因為它在那裡適得其所,更因為我不許它當真──當真在那裡發生。

    愈是不容許的,愈是在想像中警戒著,反覆排練。排練太多,竟錯覺戲已上演,甚至修改細節,在記憶裡栽贓、報復。

    原來「過去」跟未來一樣,充滿可塑性。記憶與想像同樣背對現實,面向渴望,渴望平反,我的童年。

    不必發生什麼可憎的罪行,只需要一個眼神,同學看工人像看到穢物的眼神。以及,對家世背景近乎偏執的好奇:你家是做什麼的?

    他們一問再問:你家是做什麼的?

    我於是拉拉扯扯說了一大堆,用廢話填滿下課時間,掩埋那說不出口的真相。

    說起我爸……,小學讀到五年級,北縣平溪人,十六歲前跟著他爸當礦工,上台北後洗車、修車、現在開計程車……,似乎非得先說這些,才能為他的人生鋪上底色。還在讀小學呢,就穿著丁字褲下地挖煤,等待洪一峰的歌聲灌入暗無天日的坑底,帶來午餐的歡呼。儘管歌聲再悲再苦,於礦工都是快樂的,象徵陽光、飽食與休憩。

    至於我媽……,她在家長會後跟著去逛校園周邊的精品店,最好奇的是:這樣的衣服一件要多少錢?然而她不准自己開口問,以免被人看不起。但店員並不招呼她。她的新鞋閃耀著廉價的光芒,將腳踝上繃緊的不安照得明明白白。我媽為家長會慎重穿上的新衣新鞋,令故作輕鬆顯得格外辛苦。

    我曾在作文簿裡寫下這些。像隻羽翼未成的小鴨,用力拍打翅膀,試探風的力量。

    我那知情的導師,怕我辜負了學費似的,檢查我的言行、步態與吃相,像在檢查一隻擅闖天鵝水域的、越界的小鴨。「不准說尿尿,要說上洗手間。衛生紙收進口袋,別捏在手心,否則一眼就看穿你的教養。」

    天鵝,天鵝,你要更像天鵝一點。

    另一個公民老師:「你爸載一趟客人能賺幾塊?你媽賣一瓶醬油能賺幾塊?」她將我的成績單摔在地上,「你考的這是什麼分數」!

    她真情地哭泣著,替我惋惜。惋惜我好不容易搭了上行的電梯,卻逆著階序向下走。我記得她漆成黑色的長指甲,鷹爪般攻擊我的臉頰,在我嘴邊刮出血痕。我那來不及長硬的幼鴨的嘴,輕易被刻下記號,供卑怯記取羞憤。

    鴨子,鴨子,為何你還是鴨子!

    那是午餐時間,人們在走廊間湧動。人言轟轟撞向我,像一道強風,煽動著,把我變成一件景觀,一件快要被強風拆解的違章建築。

    強風也窒息了語言。

    我禁止自己描寫熟悉的事物,停止在作文裡探問真相。舌頭一日比一日沉重,彷彿地下室關上的鐵門,在暗地裡生銹,在謊言上生苔。

    撒謊成性,即連生活本身,也化作一團悶悶發臭的謊。

    睡過頭,爸爸準備送我,我馬上能突然想起:今天第一堂停課。

    爸爸堅持載我上學,我就在離校一個街區之外下車。因為,我說,這是導師規定的功課:觀察學校附近的路樹,撿拾五種不同的落葉。

    事後有同學說他看到了我,我答是呀,我今天是搭計程車來的。

    同學說他父母不准他坐計程車,「又髒又危險」。我沒有說話。

    在作文裡、畫紙上、言談中,我的父母彷彿不存在。

    他們不說話、不現身、不在場。繳完學費就撤退、離場。

    繳費,買入場券,把我送進另一邊,有司機與傭人的那邊。

    當我在同學的派對上,驚奇地嚼下一片進口生肉,我爸或許正把計程車停在陸橋下,扒著冷掉的便當。

    坐同學的車,開車的是我爸那樣的人,耳朵上夾著菸,光天化日剪指甲。

    到了飯店,會先遇見我叔叔那種人,他也是個泊車員。誤闖廚房,或許會撞見大姨,她做過洗碗工。

    好在看電影並不會碰到姑姑,她只在二輪戲院收票、打掃。也絕不會碰到姑丈,因為我的同學不吃路邊攤。

    打扮得漂漂亮亮。

    我把自己打扮得……像別人家的孩子,跟灰撲撲的店家說再見。

    尪仔標,再見。橡皮筋,再見。枝仔冰,再見。心酸的麥芽糖,再見。

    爸爸,再見。

    媽媽,再見。

    我穿過鐵道,跨過界線,自邊緣進入中心。

    見世面,開眼界,以那邊的尺度丈量世界。

    我記得那虛榮滿滿的一天,受邀去班長家。他英語流利、喝一種有果香的礦泉水,當眾遮住我的眼睛,把我領到一截架起的高台上,對我朗誦詩歌。其他男生陸續加入,讚美我,讚美著我所不是的一個女孩。蜜蜂傾巢而出的嗡嗡聲麻醉著我,像是念咒,要我背向自己的歷史,離開自己,成為自己不是的那個人。

    我覺得自己要掉下去了。

    那即將失足墜落的恐慌,既是關於肉體的,也彷彿是道德的。

    ──那將人置入「品、類、階、格」的力量。

    我暗中呼叫不在場的人,任何一個不在場的人,將我帶走,帶離這虛矯、鋪張、華麗的陳腐、與早熟的名利心。

    忽而他們出現了……,來自我世界的那些人,彷彿剛從地上爬起來似的,收拾餐盤,陳列點心。其中一個像是看懂了什麼,伸手拍拍我。那手掌粗糙的質感,恍如雜貨店捆綁貨物的繩索,從世界另一頭盪過來,讓我抓著保持平衡,保護我免於墜落。

    要花很多年的時間,我才懂得所謂「接納」──他們之接納我,不是出於一種抹除界線的意圖,而是另一種──不斷強化界線的需求。

    是的,這條線會開一道縫,讓幾個人過來,或許也會向另一邊位移幾寸,圈入更多的人。然而界線兩邊,人的移動方向,卻是不可逆的。總是這邊的去叩門,祈求那邊的人開門。那邊的人並不覺得有需要跨過界線,來這邊學點什麼、交交朋友、受一點驚嚇、或大吵一架。

    那些抹除界線的手勢,終究證明了界線的力量,定義的力量,將人分格分階的力量。

    就像那虛榮滿滿的一天,我爸心血來潮跑來接我,我臉色難看得像是作弊被抓。

    回家路上,我爸過了很久才冒出一句話:我的車子裝了冷氣,想讓你吹吹看的……

    我爸並沒有說「不是的,我不是來丟你的臉的」,他只是在不必按喇叭時憤然地按了喇叭。那是個聲響巨大、其實虛弱無力的抗議,他的憤怒被囚禁在體腔內,找不到自己的詞彙。因為這世界要他用別人的語言──界線那邊的語言──思考、說話,他無法表達自己,於是憤怒只剩下聲音,沒有意見。

    是啊,他成功了不是嗎?他的女兒終於跨入那個,鄙視他的世界。

    ●

    我總算,把這個故事撿回來,講一遍。彌補我作文課裡沒寫的。

    也許我又在這故事裡撒了謊,忍不住虛構的衝動,以成就一個小孩對現實的報復。一種屬於夢、屬於小說的正義感。

    在這份延遲的抵抗中,我能做的,只是把故事說出來,把那條界線指認出來。指認它,指認其定義的暴力,才可能模糊它、消除它。

    且讓我炫耀我爸……,他曾因為心疼兩個老兵為兩千塊打架,當街掏出兩千塊。假如給他一晚清閒,他會在電視裡搜尋俄羅斯芭蕾、或歐洲教堂史。

    然而抹除界線並不是──把上層的人描述得可鄙、把下層生活推向高潔可敬。所以我偏偏要說,假如每個人都有一項特技,則我爸那項一定是罵髒話。他還曾土裡土氣問道:店裡一雙皮鞋要七八百塊,難道是義大利貨?

    當我這麼說的時候,無須故作驕傲。

    因為──我爸低學歷、欠優雅、靠艱苦笨拙的方法、以零錢碎鈔養家這回事,毫無卑下可言。  

 

 評審意見 細節之美 南方朔  (20041005)   

 有的文章看理路、有的文章看文采,而有的則看細節。以細節取勝的文章,靠的是對經驗的體悟,體悟愈深者,愈能在關鍵的細節處提綱挈領,呈現出整體,並產生動人的力量。

    而〈界線〉談的是由於貧富和身分而形成的階級區隔,它顯露在行為、消費,以及語言談吐裡。它是一種具有魘惑性的暴力,擾亂著人們的認同,製造著對自我的嫌棄,甚至還會為此而讓自己編織謊言。那是一種背叛,而背叛則是為了屈服。

    本文寫游移在這道界線兩側的心靈過程。它未將敘述概念化,而是精準的掌握住細節。從上學第一天「一臉下錯車站的表情」開始,即碰觸到了這道界線。它以語言、眼神、物質、動作、自身的被扭曲等許多細節來講述被傷害以及傷害的故事。尤其是文末寫到父親開著計程車去接女兒那一幕,雖然淺淺幾筆,但卻張力自現。

    除了精準的掌握細節,藉著細節呈現整體外,本文的敘述以回憶方式展開,讓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繞著細節做對話,用感性來說理性,要解除界線所加諸於己的魔咒,讓卑下者回到它不卑下的位置。界線這種老問題,因而也就有了新的縱深。 #        回頁首

第五屆大墩文學獎散文類第一名  

           

2. 阿媽家在美村路上     楊孟珠

 

美村路是一條通往阿媽家的路,也是通往童年回憶之路。童年的美村路,沒有現在美村路的繁華,她是一條寂靜的路,就像童年的我那麼安靜,在每次父母親大吵大鬧後,什麼話都說不出,只會怯怯拉著母親的手,和三個妹妹一同走向美村路,回阿媽家。

阿媽家的美村路,在靠近向上路那一帶。童年時,我們住在崇倫國中附近的巷子,巷子的這頭接崇倫國中,另一頭是一望無際的稻田。住在這裡的鄰居,雖然不是有錢人,但多數能在城市的另一隅掙得一個可養家活口的工作,他們的妻子幾乎都是家庭主婦,從清晨到黃昏,巷子裡有風吹過的轉角,經常可見她們三五成群駐足聊天。但同是家庭主婦的母親,和我們家,卻因為家庭經濟的貧窮及父親的婚姻暴力,遠離她們的世界,在一個僅有十多坪大的屋子,孤島般生活著。阿媽家的美村路,是我們與外界接觸的唯一一條道路。

當然,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明瞭回阿媽家的用意,母親什麼話也沒說,一個小蘿蔔頭接一個的,幫我們換上最好的衣物,但說是最好,也不過是撿拾別人不要的衣物中,比較合身,顏色比較鮮的那件。最小的妹妹那時才幾個月大,母親將她背在身上,空出來的一雙手,一手牽一個妹妹,已無牽我的第三隻手,不過我無所謂,我知道要回阿媽家了,我高興的在媽媽跟妹妹行進遲緩的隊伍前後來回跑跳著,運氣好的話,還可在路上發現被人遺棄的小瓶蓋、小盒子之類的東西,我可以拿它們來當我紙娃娃的房子與家俱。

我們從巷子走到崇倫國中門口,沿著學校的圍牆往前慢慢移動,太陽很大,母親不發一語,校園裡傳來下課鐘聲,空氣中的安靜一下子就被學生的喧鬧所取代,我仰頭看了學校一眼,不過什麼都沒看到,只有圍牆邊的椰子樹,紋風不動頂著太陽,為我們開展極其有限的樹陰。九月,我就要上小學了,對生活中幾乎沒有玩伴的我而言,上小學是我當時可以想像的最快樂的事,我拉長耳朵想去分辨圍牆內歡囂的聲浪究竟包含了什麼樣快樂的事,並要母親停下腳步,與我分享對學校的好奇,但母親不理會我繼續往前,我在後頭不情不願的追趕,我們已經轉入靜和醫院旁的那條小徑。

我一直到高中時候,才知道靜和醫院是一家精神病醫院,也才恍然大悟這家童年經常經過的醫院為什麼特別冷清。隔離、瘋狂與安靜,這些註定與瘋人醫院交纏在一起的意象,奇異地出現在我成年之後的夢境裡,夢中,我和母親及妹妹穿梭在一條條的巷弄,在迷路似的場景中,我們終於確定回家的方向,可是走到路的盡頭,卻是一家破敗的醫院,童年的靜和醫院大門深掩,爬滿了蜘蛛絲,靜靜矗立在夢醒的邊境。

把靜和醫院拋在身後,再行經無數的稻田、菜園,「美軍眷村」美麗屋瓦已經在望,我知道眼前即是美村路了。順著童年的腳步,我總是堅持美村路的起點是「美軍眷村」,而非大家認為的SOGO百貨公司,這樣的堅持為我成年後的人際關係蒙上孤僻、不善人際關係的陰影,但有多少人懂得美村路的歷史,美村路默片時代的過往?

美村路,因「美軍眷村」所在而有此命名。花木扶疏,綠草如茵的「美軍眷村」,多麼不同於平常我所接觸到的生活,對童年的我而言,那應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了吧,就像母親跟我們講的童話故事,裡面有仁慈的國王、皇后及他們聰明活潑的小孩。一路上雙唇緊閉的母親,到了這裡,不自覺會放慢腳步,停下來喘喘氣,把背上的小妹解下來,餵她一點水。「美軍眷村」,就像那時的美村路,半天看不到一個人,母親告訴我,裡面住的是「阿多啊」,跟我們長得不大一樣,她小時候感情最好的玩伴,沒有結婚,就在「阿多啊」家煮飯、洗衣服,做家事。

我不曾在「美軍眷村」裡面看過「阿多啊」大人,倒看過很多年紀跟我相仿的「阿多啊」小孩,他們站在只屬於他們的棒球場看台上,高高俯瞰外面的世界,我站在他們高高的圍牆下方,回視著他們。美村路,他們住在這條路上,有數不清像我這樣黃膚黑髮的小孩,天天在他們的圍牆外探頭探腦,他們很快對我失去興趣,轉身進入球場打球。已經看不到金頭髮藍眼睛的「阿多啊」小孩了,但我仍捨不得離開,一顆我從未看到的白色小圓球倏忽飛上天空,我聽到棒子擊出了騷動,雖然不懂他們在喊什麼,但在圍牆外,我清楚感受到他們的快樂。

與「阿多啊」小孩的快樂強烈對比的,是母親。母親對「美軍眷村」內森然的庭院看了幾眼,嘆了口氣後,重新把妹妹背起來準備上路,連我這個六、七歲的小孩子,都看得出來她的臉色愈來愈沈重,我不敢再吱吱喳喳亂蹦亂跳,忙著幫母親安撫鬧腳酸,走不動要人抱的二妹。走走停停,美村路仍少見走動行人,現今美術館那段,清淺不一的稻田、樹林相互疊迭,一彎溪流蜿蜒漫流經過,空氣中飄盪著初夏泥土特有的青草味,這條路直直下去,阿媽家就到了。

其實,說阿媽家,不如說舅舅家。早把家產過給兒子繼承的阿媽,在那個家中是一點權力都沒有的。阿媽看到母親把四個小孩全帶來了,唯獨不見她的女婿,隨便猜,也大約知道什事,可是我從未聽過阿媽向母親問起有關母親與父親的事,她們的話題逕繞著我們四個小女生打轉,問我那時候上小學?妹妹怎麼那麼瘦?…,從開始到結束,母親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開來過。

二次的回阿媽家,隨著年紀漸漸增長,我終於知道母親回阿媽家的原因了,尤其是那個冬天,寒夜將盡,我被母親與父親巨大的爭吵聲吵醒,我瑟縮躲在薄薄的被子裡,看著我的雙親在床頭扭打成一團,突然間,父親不知從那個角落拿起一把刀,直接朝母親射擲過去,我哭著從被窩中站起來,試圖站到母親與父親中間,刀子咚的一聲,擦過衣櫃的邊緣,跌落在牆邊。

那個清晨,母親離家出走了,我來不及拉住她,只好摟著妹妹坐在大門哭泣。還未全亮的天光,整個巷子浸染著冰冷的白霧,我害怕母親永遠不回來,也害怕會吵到那些視我們如陌生人的鄰居,我哭得極壓抑,也要妹妹小聲一點,但再怎樣小聲,仍引來左右鄰居開窗窺視,隔壁那個經常嘲笑我們穿著打扮的媽媽,終於走出來問發生什麼事,我再也無法控制地放聲大哭,而父親躲在家中沈沈睡去,對我們的哭聲恍若未聞。快到正午時,父親還在睡,鄰居的好奇逐漸淡去,我們也哭累了,母親回來了,她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帶我們回阿媽家。

從此,我知道為什麼回阿媽家,也知道了母親的失落,因為阿媽家,根本不會給母親什麼樣實質的援助。重男輕女的阿媽,為了怕娶了老婆的舅舅嫌沒有出嫁的母親在家礙手礙腳,阿公死後沒多久,就任憑媒人安排把母親嫁給一貧如洗又好賭的父親。母親婚後種種不幸福,每一次帶著我們回阿媽家,對阿媽,或對舅舅,應是一次又一次某種虧欠感的提醒,但這樣的提醒太沈重,也太不符合農家「嫁出去女兒潑出去的水」的傳統觀念,阿媽家對母親所承受的痛苦,不管是經濟上的,還是身體的,心靈的,幾乎都是漠然以對,小心翼翼的,只當我們是前來做客的客人。

被童年父母感情不和及窮困陰影追著長大的我,讓我少女的心思有如敏感的刺蝟,我愈來愈不喜歡回阿媽家,即便後來我們搬離了崇倫國中那房子,到靠近美村路的向上路做起小說、漫畫出租的生意,阿媽家只要轉個路口就到,但我一步步遠離阿家媽,潛藏在阿媽家那種對嫁出去女兒回娘家意圖的猜測及提防,在某個程度上深深傷害了我,童年時對阿媽家充滿孺慕之情的回憶像傾圮的危城不斷塌陷,而美村路,卻在這個時候快速繁榮起來。

等到我在異鄉完成大學學業返家,美村路已發生徹頭徹尾的改造,當年的「阿多啊」當然早回美國去,母親童年的玩伴據說也一同回美國,「阿多啊」住過的「美軍眷村」被有眼光的生意人改裝成一家家異國情調的咖啡廳,新來的「阿多啊」在美村路穿梭趕課教外語,SOGO百貨燦爛的燈火照亮整個街廓,美術館精緻高尚的藝術慶典不斷…….,人車交錯的美村路,阿媽家仍在這裡,但阿媽已是一個罹患老年痴呆症的九十歲老婦人。

我再回阿媽家,阿媽衰眊的眼已認不出我是誰,她後半生的記憶像被曝光的底片無法成像,她每天坐在美村路上的騎樓,看著美村路,但她卻吵著「欲倒返去美村路」。阿媽的子孫,當然不是我,是繼承舅舅美村路上一棟棟樓房的表哥,得經常載著抱著幾件衣服當包袱的阿媽在大街上巷到處繞,車子駛離美村路,往更城郊,南屯豐樂里、楓樹里那一帶開過去,看到稻田的阿媽,終於安靜下來,她的美村路快到了。

一直到死前,阿媽都還吵著「欲倒返去美村路」,我們對她腦海裡的美村路,既陌生,又熟悉,那一條美村路,阿媽可能跟我走得不太一樣,就像童年的美村路,我怎麼描述,都無法讓習慣在這條路上逛街、購物、喝咖啡的友人明瞭。

隔了二、三十年,我突然有再走一趟童年美村路的欲望,開著車,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確定我童年住的舊家所在,我下車,從這裡出發,開始步上我的回憶之路。在熾熱的太陽下,從崇倫國中通往美村路的小徑,被快速發展的都市輾過去,竟成斷斷續續的考古遺骸,我愈走愈心慌,在每一個轉彎的路口,我都得停下來思索許久,記憶像殘破的書頁,漏失了許多貫串故事的線索。

走走停停,我終於走到美村路,沒有寧靜的「美軍眷村」,只有雜遝的人群和沸騰的車聲磨擦著我的記憶。往前走下去,我知道阿媽家仍在那裡,母親也在五、六年前搬到美村路與阿媽家毗鄰而居,時間與年歲,讓過往的怨憎在面對生命巨大的回頭探故需求時,變得無足輕重。阿媽死了,年輕時因為分家產而心生怨懟及猜忌的母親與舅舅,在這個時候意外尋獲他們失落許久的手足之情,或許,也是因為發現生命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好爭的了。 

只有我還在意美村路的過去與現在,還要堅持走一趟童年的美村路,讓自己沈溺在某種失落的感傷中。這個失落是什麼,是這個城市變得太快,還是自己一直無法拋卻心中那些血肉模糊的執念?一路撫摸著記憶的扶手前進,我愈來愈靠近阿媽家,愈來愈熱鬧的美村路,竟讓我感到寂寞,總有那麼一天,當我的母親垂垂老矣,如我的阿媽吵著要「欲倒返去美村路」,我是要將她帶到何方?而我自己呢?美村路難道可以時光暫停,讓我老來痴呆時猶可找到「欲倒返去美村路」的路?阿媽家的美村路,到底通往何處,我站在不復寂靜的美村路,恍如置身迷路的夢境,遊魂似地找不到回家的路。   #   回頁首

 

親子樂園/乖,自己說    Lingo(台北市) 2009/08/19 聯合報

最近滿兩足歲的小甥女學會說爸爸媽媽和自己的名字。

驕傲的新手媽媽小妹喜歡到處獻寶,逢人便要求大家問小甥女。

那天小妹帶小甥女回娘家,在小妹的要求下,家人輪番問她一遍,小甥女也都乖乖的回答,樂於享受眾人一再誇讚「好棒喔」。

剛下班的我回到家,小妹要我也問一下。我還搞不清只能點三個人的名字問,便問小妹:「點誰都可以嗎?」胸有成竹的小妹點頭微笑示意。

我走到小甥女面前蹲下,指著自己說:「那阿姨叫什麼名字呢?」

只見小甥女表情疑惑的看著我,然後回過頭看看她媽媽一眼,再轉過頭對我說:「乖,自己說!」

沒想到這小小孩天外飛來的答案,贏得全家人拍手叫好滿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