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0410日──王正方導演文章選讀

你可以喊王正方導演,尊稱他教授,也可以當他是作家。那個年代(他可是70好幾了),從建中、台大電機、一路念到美國,拿了博士就在美國當起教授。書教到一半,他受不了內心的召喚,毅然辭去教職,跑去圓電影夢。摘自《孤獨在一起》王正方:其實我很窩囊作者: 陳心怡  http://okapi.books.com.tw/article/index/2698

1.王正方/去大媽家吃餃子   聯合報  2017/03/03 10:32:10

2.王正方/學了幾何又幾何?   2016-02-12 聯合報

3.王正方/爸爸會不會有一天就不回來了? 聯合報2016-08-16

4.王正方/不見世間過      聯合報  2015-04-17

 

1.王正方/去大媽家吃餃子   聯合報  2017/03/03 10:32:10

在北平過舊曆年,父親總會帶我們哥兒倆逛廠甸。過年那幾天廠甸特別熱鬧,好吃好玩的東西教你眼花撩亂。爸爸答應初三帶我們去,他也喜歡逛廠甸,那兒能找到善本書。 圖/阿尼默

在北平過舊曆年,父親總會帶我們哥兒倆逛廠甸編註。過年那幾天廠甸特別熱鬧,好吃好玩的東西教你眼花撩亂。爸爸答應初三帶我們去,他也喜歡逛廠甸,那兒能找到善本書。

清晨縮在被窩裡不想起來,小黃貓擠在腳底,踹牠一腳,牠就打起呼嚕來討好。父親在隔壁刷牙漱口,聲勢浩大,然後站在院子裡咳嗽,練嗓音,鏗鏘得很。他說:「這天兒真冷得夠嗆!」

母親掀開門簾子進來,檢查屋角的小煤球爐子,哥兒倆各自還橫在床上,我雙手都放在被窩裡,縮成一團側睡著。母親朝著我說:「又把手放在被子裡面,壞習慣永遠改不了,沒出息!」

家教嚴謹,睡覺的時候兩手不准放進被窩桶子裡去,避免小男孩偷偷玩雞雞。拜託,我才九歲,撒尿的東西有什麼好玩的?

一下子忘了冷,起來胡亂用毛巾沾水抹了把臉,扯住父親的衣服說:「該去廠甸了吧!」「哪有一大清早就去廠甸的,人家還沒開市呢!」

過了中午,父親叫了三輪車,三個人擠著坐,車夫慢慢的蹬,頂著風沙往廠甸去。母親不去,說沒事幹嘛去喝西北風?

在廠甸玩得不好,父親老催著回去,他等會兒還有事。怎麼行呢,什麼都沒買就走?我坐在地上撒賴。爸爸給我們各買了一串冰糖葫蘆,外加一個「噗噗燈兒」。那東西就像一只化學實驗用的圓錐形玻璃燒杯,延伸出來個吹氣的細長脖子、大肚皮、薄薄的平底,輕輕吹氣震動玻璃底,發出單調噗噗燈燈的聲音,很不悅耳。全廠甸的小孩都玩這個,我們怎麼可以沒有?

三輪車走到半路,父親說:「好吧!去大媽家玩一會兒,我去辦事,吃晚飯前來接你們。」「好耶!」我在車座中跳了起來。「去那兒別給我惹禍,還有……」「我知道,回家以後不能說。」大媽是父親十五歲那年在老家娶的媳婦,那邊有五個姊姊,五姊只比哥哥大幾個月。瞞著媽媽去大媽家,可是個大禁忌,說不得。

大媽家好熱鬧,很多人在那兒進進出出的,爸爸放下我倆就走了。大媽見到我們就會止不住的先拽住衣服,然後握著我們的手掌揉搓,她的家鄉話道地:「你瞧瞧,這就是俺王家的勒子(兒子)耶!」

五姊和幾個小男孩在她家外面的空場子上放炮仗。最厲害的叫「二踢腳」,它先在地上爆一次,響得怕人,然後沖上天去老高,又打一次響雷。黑黑壯壯的五姊,外號假小子,她就敢放「二踢腳」,野著哪!

「霹靂蓬、颼颼、咆!」她又放了一支,把手上的香遞過來,說:「該你放了。」朝後退了一步,我把手背過去,不敢拿她的香。我們哥兒倆戴皮帽子,穿厚大衣,手裡拿著涼冰冰的噗噗燈兒、冰糖葫蘆,不如其他孩子活潑靈便。有個孩子放了支「躥地鼠」,它的尾部冒著煙和火,呲呲的繞著人的腳跟亂飛亂轉,我們興奮的跳起腳來躲。又有個野小子充大膽兒,兩隻手指頭捏緊一支小紅炮仗,點火就放,不撒手,放完了他的手指頭黑黑的。

空場子上颳起一陣風,眼前灰撲撲的快看不見人了,冰糖葫蘆上沾了好多沙子。我說:「咱們放風箏吧!」「這個天兒不能放風箏,風太大,」她說:「風會把人給颳到樹上去。秋天放風箏才合適。」

拿起噗噗燈兒來吹,單調的聲音引得孩子們都圍了過來。噗噗燈兒是用粗糙褐色玻璃做的,舉起來對著光看,裡面滿是氣泡,平玻璃底後面是五姊的臉,她歪著頭在看。「爸爸在廠甸給買的」我遞給她:「別使勁吹,它會破。」她還是吹得太用力。

「大夥都玩一下吧!」有個小孩說。五姊不肯:「沒門兒,這是我們家的東西。」我突然大方起來:「沒關係,每個人都玩一下。」換了好幾次手,大夥兒都唧唧呱呱的傻笑著。然後叭啦一聲巨響,噗噗燈兒破了,那個愣頭愣腦的小子嘴上沾著玻璃碴子。

「你這是成心哪!」五姊衝著他大吼:「憑什麼把我們的噗噗燈兒弄碎了,你得賠!」孩子們一個個的開溜,禍主先慢慢的退著走,然後扭頭拔腿快跑,一下子就沒影兒了。我們都說那個小子回去會得肺病,他用好大力氣去吸,已經把玻璃碴子吸到肺裡去了。

進屋裡參加大家包餃子,除了幾個姊姊之外,屋裡還有好多親戚;小姑、萬銀姑爹、小多兒、延兒叔……都以道地的河北家鄉話交談。大姊擀餃子皮,動作飛快的,一個人擀可以供上四、五個人包。我們兄弟手腳慢,在那兒幫不上大忙。大媽在廚房進進出出的,招呼爐火、煮了幾鍋水、剝蒜頭,把老鹹菜疙瘩切成細絲。

後屋裡傳出來老婦人的叫聲:「小四兒!小四兒!」四姊答應著,起身離席,我跟著她去看。奶奶躺在炕上,臉漲得通紅的,掙扎著要坐起來,又扯著一只袖子說:「暖壺、暖壺——」四姊轉身去拿暖壺,我也跟著出來向大家宣布:「奶奶要暖壺。」

四姊抱了個熱水瓶來,奶奶還是扯著袖子沒改詞兒,說:「暖壺、暖壺。」鬧了半天四姊才弄清楚,奶奶要換衣服。乾淨衣服穿上了,我站在奶奶的炕頭邊,老人家臉歪歪的,笑瞇瞇的說:「多喒來的呀?你看俺不會說話了,就是不會說話了耶。怎麼小褂兒成了暖壺呢?」我點著頭笑。

奶奶去年冬天中風,說話和行動都不行了。她最喜歡四姊,病了之後更是賴著她,什麼事都叫「小四兒」。爸爸說,咱們的親奶奶在他讀中學的時候就過世了,爺爺續絃另娶,爸爸和後娘不親,爺爺走了,兒媳婦大媽就一直侍奉著婆婆。

四姊同我們在東城住過一段日子,她考上著名的女子中學之後才搬走。母親曾經以她作我的榜樣:「你得學學你四姊嘛!功課不用大人操心,以後放學回來先把作業做好再出去玩。」可是寫完作業天就黑了,小朋友個個回家吃飯,還玩什麼屁?四姊問我:「學會溜冰了沒?」「哪兒去學,又沒有人帶我去北海呀!」「下回叫小五子教你。」五姊的運動細胞最發達,男同學都比不上她。

該吃餃子了吧!大媽從廚房裡出來,頭髮有幾處白麵粉,臉上沾滿水蒸氣,濕漬漬的,她說:「再等一等吧!」「還等誰呀?」大姊的聲音響亮,她是這兒的頭頭。「他……他爹不是要來吃餃子的嗎?」「等他呀!」大姊沒好氣的說:「得了,那還有個準嗎?上回爸爸說只出門幾個月,好傢伙,一去就是八、九年。」「那是八年抗戰嘛!你看你說到哪裡去了。」

大、二、三姊對父親的意見很大,說他對不起大媽,更不是個負責任的爸爸。爸爸感嘆,女兒都遺傳了王府的言語便給,三對一的幹起來,真的說不過她們。現在二姊交了個男朋友,那人根本就是個共產黨。

餃子吃完了,我學五姊硬是吃了一瓣生蒜,滿嘴熱燙燙的,喝起餃子湯來更辣得厲害,像著了火似的。切成細絲的老鹹菜,夾在饅頭裡頭,配上大白菜豆腐粉絲火鍋湯,是最好吃的一道。

飯後擲骰子,一只大海碗放在桌子中間。男士們擲骰子,對著手中的幾粒骰子奮力吹氣,嘴裡念念有詞的說著髒話,猛的一下子丟進碗裡去,接著是大家又叫又嚷的,然後有人歡呼有的嘆氣。我鬧不太清楚是怎麼玩的,怎麼算輸贏。

大姊一路輸得厲害,又輪到她擲骰子了,她說:「小方,你來替我擲一把,給我換換手氣。」我學起那副架式,握住幾粒骰子搖了幾下,對著吹氣。大姊說:「對,使勁吹,吹走我的那股子霉運。」我用家鄉話說:「他奶奶個熊的——」

嘩啦啦啦,骰子在大海碗裡滴溜溜的轉著,一陣歡呼,大姊尖叫,大概真的替她轉了手氣了耶!聽見有人誇我:「這孩子還能說幾句家鄉話的咧!」

爸爸到很晚才出現,鬧哄哄的大家同他打招呼,說著閒話。雇了輛馬車,走在寒風颼颼的陰冷北京冬夜裡,聽見馬蹄清脆有節奏的在冰地上敲,我冷得直打哆嗦,用車裡的毯子蓋著腿,睏到睜不開眼睛。

「爸,什麼時候我們再來大媽家放風箏、吃餃子?」「喔!」

沒等到第二年放風箏的秋天,我們去了台灣,大媽和姊姊們都留在大陸。

三十二年後,我從美國去大陸,找到四姊和大媽。大媽過八十了,瘦弱清秀,好個體面的老太太,只是眼神不好,她拽住我的衣服,把臉湊得很近很近,說久違了的標準家鄉話:「方呀!你……你爹好不?」

編註:

意指「廠甸廟會」,是北京歷史上八大廟會之一,與南京夫子廟、上海城隍廟、成都青羊宮並稱為中國四大廟會。即使是最蕭條時的廠甸廟會,一天的客流量就能夠達到當時京城常駐人口的五分之一,老北京沒有逛過廠甸廟會的幾乎是沒有的。(維基百科)       §§               回頁首

 

2.王正方/學了幾何又幾何?   2016-02-12 聯合報

小時候很喜歡聽大人講話。數學家管公度教授來家裡和父親聊天,絕不錯過,搬小板凳在一旁坐著。管伯伯話題廣泛,天南地北無所不知,腹中的掌故趣事無數。記得他講起幼年在老家上學,有個同學年齡較大,上幾何課很痛苦;某次考卷發下來,慘不忍睹,感嘆之餘,作打油詩一首:

人生在世有幾何,何必苦苦學幾何;

幾何幾何不知數,學了幾何又幾何?

學幾何到底是為了什麼,中學大學畢業之後,有幾個人還記得當年學的那些定理、公式,誰還會證明兩個三角形相等或相似?電機工程學進步神速,早年必修的互感器分析(transformer analysis)、直流交流馬達等課程,今日都不列入大學課程了。所以有個普遍的說法:逼學生們花大把時間學這些東西,以後進入社會都用不上,所為何來,學了幾何又幾何?官員應當好好檢討課程與教材才是。

中學大學教育並非職業技術訓練班,學幾何不保證進好大學,或找到高薪職位。通過學幾何,孩子能學到最基本最重要的分析能力;大膽假設、運用已知定律、嚴謹小心的去求證。求證的步驟最緊要,條理分明,依著求證的思路一筆一畫寫出來,得到正確的答案、證明。即便是做錯了,只要再依照求證步驟重新走一遍,肯定能找到在哪兒走岔了路。這是從錯誤中學習的重要過程。

時代進步得飛快,據說台灣的中學數學課,老師不給學生習題做,也不改作業。因為都是中學生了,應自發地去找數學大全的難題來做,必須又快又正確,考試多是選擇題,改考卷是電腦的事;至於學生是否會有條理、有邏輯的一步步解幾何題,老師不改作業,大概就很難知道了。每個學生靠自己發展出分析能力和判斷能力來。可能嗎?

李家同教授的博幼基金會,發來基本幾何學教材,內容簡單明瞭。第一課是一位老師在黑板上以SAS定律(兩邊及一個角相等),來證明兩個三角形相等;題目很容易,聰明學生一看就知道答案了。老師耐心演算,板書寫得清楚,一路演繹下來,最後得到證明。這是老式的、不厭其煩、掰著手、苦口婆心的教幾何,務求程度比較差的學生也能夠分析、判斷、運用已知條件一步步得到證明。看到李教授的教材,就想起某美國教育家說過:口授與寫板書是不可取代的。(You can’t replace chalk and talk.

家同兄深具愛心,一生致力於基礎教育水準的提高,盡心盡力關注弱勢、放牛班的中小學生,希望一般孩子都有扎實的數學底子和基本英語讀寫能力;然而社會不重視他的努力。

時髦的教學法要用投影片、放電影、花稍的多媒體來呈現,老師像綜藝節目主持人才叫座。如此教學,同學們就學得比較扎實?看來未必,同學們在教室眼花撩亂地看秀,不作筆記,較認真的學生會要求老師把教材發到他們的手機,有空再仔細看。上課時都不專心,事後那有工夫再看?大家就隨意地混,好歹都能畢業。

台灣實施十二年義務教育,大學密集,大學畢業生占甚高的人口比例。但是他們的幾何學得如何呢?能獨立思考、分析、判斷、做出合理的結論嗎?沒有答案,但頗令人擔憂。君不見個個有手機,一則未經小心求證便妄下論證的「懶人包」竄出來,人人食指大動,傳遍坊間,形成規模不小的運動!當今台灣民粹橫行,也就不足為怪了。

學了幾何又幾何,沒學會幾何,人云亦云,以訛傳訛,蒼生無助,又算幾何?(作者為電影導演)§§       回頁首

 

3.王正方/爸爸會不會有一天就不回來了? 聯合報2016-08-16

早年我和高中同學「色鬼」都在紐約附近工作,他最喜歡我兒子,我的那小子小時候長得白面紅唇,機靈乖巧,嘴巴又能說。色鬼一直想有個兒子,無奈他太太不肯再生了,就移情到我那小子身上。兒子動不動就衝著他親熱的叫「乾爸」,色鬼一聽到便笑逐顏開,抱起我兒子來耍個不停,買很多玩具給他。

高中同班的綽號,多半來自我的靈感,但是「色鬼」這個花名卻是老師賜的。早年的台灣中學老師,個個鄉音沉重,色鬼本名「世國」,某老師點名時念成「色鬼」。又舉一反三,我們的建國中學就成了「見鬼中學」。

每次請色鬼幫忙帶小孩,他一定毫不猶豫的答應。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去接兒子,小鬼已經熟睡,把他安頓在後座的兒童座椅上,綁好安全帶。色鬼叫我到一邊去,低聲問:

「你跟你太太是不是吵得很兇?」

「還不就是那樣,不好不壞,吵架總會有的。 」

「你兒子今天問我:爸爸會不會有一天出去就不回來了?我聽了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我回答不出來。色鬼說:

「這孩子情感豐富,你們別當著他面前吵架嘛!」

沒那麼容易,妻的個性執拗,凡事都要按照她的意思去做。家中添了一個小孩,事情就多很多,她抱怨帶小孩太累,大概已經得了心臟病、糖尿病等等,快撐不下去了,但屢次檢查結果都正常。最教我受不了的是她自從生了孩子之後,就拒絕行房事,說生產太痛苦了,想到就怕。我說避孕很方便,不礙事的,她說想到那事就渾身發抖,希望我能體諒。唉,別人的婚姻關係不是這樣的吧!我的猶太同事分析,同睡在一張床上,好辦得很。美國法庭判決丈夫強姦妻子的案例幾乎沒有。但這事怎能勉強,或許是自己的性慾過於旺盛,罷了!

年輕力壯的我,日子怎麼過?憋得如同色情狂一般,每日胡言亂語的,冥冥之中腦海中常出現與不同女士進行各式各樣的行樂圖。頭一次發生婚外情,焦躁迫切之情有如大旱之望雲霓,我丟盔棄甲而上,那位性伴侶被嚇到,她問:「你有多久沒做了,一年?」含糊以對,其實已超過兩年半。

所以怎能不吵架?衝突不論大小天天有,三日一大吵,五日一狂吵,盛怒之下的言詞都沒經過大腦,難聽的話都說盡了,兒子每句話都聽了進去。爸爸是他最喜歡的大玩伴,如果有一天不回家了,是他最恐懼的事情,他偷偷問乾爸,真的會那樣嗎?

聽了色鬼的警告,我不以為意,因為那時腦瓜子充滿了名聞利養,趁著年輕努力拚幾年,及早賺到一百萬美元,開創局面,幹一票大的,然後就衣食無憂了。小孩子心裡的那點子事,有什麼要緊的?

兒子六歲多,我離開了他們母子倆。在美國離婚父親很難獲得子女監護權,自此父子不常見面,兒子很是痛苦。每年暑假小孩到加州與我相聚一段日子,開學前送他上飛機,哭得像淚人兒一般,一直到他都十二歲了,還會暗自垂淚。我在機場往往也不能自持,屢次頓足扯頭髮,連連罵自己作孽,不如早點死掉的好,活著就是讓親人受罪嗎?!陪孩子一塊回東岸的友人事後告訴我,一路上你兒子都悶悶不樂;前妻抱怨:每次小孩從你那邊回來,至少有兩個星期以上脾氣暴躁,乖戾不馴,問他在加州和爸爸玩得好不好,他說:「我不願意談這個!」是不是你和你的女友虐待他了?

都是從何說起?他在我那裡昏天黑地的吃喝玩樂,跑遍每個遊樂場,每日處於半瘋狂狀態。兒子不喜歡我的同居女友,稱她是第一號人民公敵。這來自兒子的堅定護母立場,認定是這個女人奪走了他爸爸。去日本餐館,女友介紹他吃生魚片,兒子不喜歡生魚的味道,馬上吐出來,又故意嘔吐,弄得一桌子髒亂,場面難堪。把兒子帶進廁所裡訓話,父子互相吼叫。我對他說:「你這樣不聽話就不要來我這兒了,因為今後我絕對不可能和你媽媽在一起的!」兒子崩潰,趴在我的肩頭痛哭失聲了很久很久。真的傷透了他的心,因為兒子一直暗中期望,爸爸媽媽總有一天會和好的吧!

有一年暑假兒子的左腿上了石膏,一瘸一拐的下飛機。怎麼回事?棒球比賽的時候,投手的球投偏了,擊中左小腿,疼得他滿地打滾,X光照出來腿骨有一條細裂縫,要上石膏讓它慢慢癒合。我們花很多時間看電視職業棒球賽,也去現場看了幾次,每日臭蓋大聯盟棒球比賽。兒子說校隊教練說他是一流的游擊手,開學後就正式成為校隊先發球員。後來他也不提校隊游擊手的事,問他就含混的應付,再追問下去兒子就急了,說:「我是沒有人管的!」

「你都在說什麼?買制服手套的錢我早就匯過去了。」

「光是錢就有用嗎?我的好朋友山姆全家,包括他外婆,每次球賽都到現場加油,教練換山姆下來,他外婆就過去罵教練是個狗娘養的智障!」

「我會去看你比賽的。」「是嘛!哪一年才會去呢?」

教練告訴我,你兒子的游擊手防守能力很強,但是他曾被暴投球擊傷過,得了打擊恐懼症,擊球率不高,只能當候補球員。打擊恐懼症需要接受心理治療,然後得有人陪著他練球,細心逐步去除他的恐懼感。

我安排兒子上東岸極好的私立學校:Friend's Select School,人文教學質量高,管訓嚴謹,卡特總統的女兒就是那所學校畢業的,豈能含糊?學費當然更不含糊,接近美國常春藤大學的收費水準了。籌措兒子的學費滿吃力的,曾有周轉不靈的情況,與同居女友商量,先挪點錢給我,發薪水時立即奉還;沒料到被她拒絕,還來了一句:

「我為什麼要借錢去彌補你的錯誤?」

兒子是我犯下的錯誤?這話很傷人。

兒子是好學校中不太好的學生。接到校長的信:「希望你有機會來東岸,切望能見面談令郎的學習狀況。」坐在校長辦公室內,心中忐忑,這小子又惹了什麼大禍?校長翻閱一份卷宗,然後抬起頭來說:「他與同學在廁所將衛生紙浸了水,裹起來如棒球,互相丟擲,擊碎玻璃窗三面,阻塞了馬桶──上課時間爬上學校鐘樓,敲打校鐘,震驚全校。校方予以記過處分,並停學二天。」

校長並不擔心這種青春少年期的幼稚行為,但是你兒子對學習缺乏興趣,上課心不在焉,每天混,浪費寶貴的青春,如何讓他嘗到學習的快樂,是我們面對的重要課題。校長自豪的說,不用發愁,只要他能畢業,就可以進不錯的大學,因為我們是名校。

申請大學,SAT考試成績不怎麼樣,我教書的那間州立大學接受了他,主修經濟。我們好開心,搬了一大堆東西住進大學宿舍,他的室友是個金頭髮的愣小子艾迪,兩人很投緣。艾迪會念書,教兒子怎麼抓重點,應付考試。兩人都參加了跆拳道社,練拳練得很投入。閒下來盡是胡鬧的勾當;脫了褲子,點起打火機在糞門附近等候,比賽誰的屁噴出來的火焰長,然後寫下結論:「屁是易燃氣體。」我也有貢獻,定期叫兒子到辦公室來,逼著他做經濟系大一微積分習題,成績在A-B+之間。

父子常相聚的時間不長,次年我辭去教職,專心拍電影去。兒子又放單了,大學學業成績起伏不定,跆拳道倒是練得有聲有色的,他在電話中告訴我,再通過一次嚴格的考試,就能拿到黑帶了。

在大陸拍外景好幾個月,接到一封兒子的信,真是稀罕了,他很少寫信給我。打開來是一份過期的大學校刊,上面貼了張小黃紙片,他寫著:「爸,我上了校刊的頭版,你應該以我為傲。」

校刊首頁登著兒子的大頭照,可把我給嚇壞了!他滿臉血汙,一隻眼睛腫到睜不開,上下嘴唇都破了,顴骨被打成青紫色、一邊隆起來一大塊;報導中大略說:經濟系三年級生王某,在圖書館勸止三名同學的大聲喧譁,發生肢體衝突,王生以一敵三,校警及時趕到現場處理。校方對王同學的行為表示讚賞──

那個年月從中國大陸鄉間打越洋電話很困難,好不容易接上了,通話斷斷續續的,知道他的傷勢不要緊就好。回美國才聽他的話說從頭:

「三個沒規矩的越南小子,尖聲怪叫的講家鄉話,勸了幾次反而用惡毒的眼光瞪我。出圖書館大門有一個從後面撲過來,我倒在地上才摔破了臉。他們三個打我一個,頭部挨了好幾下,然後跆拳道的本能上來了,退後兩步踢飛腿,他們一個個都給我躺了下去!」

「以後不要再惹這些事啦!學跆拳道並不是用來打架的。」

「我要是不會跆拳道,現在能在這兒和你講話?」

「好吧!爸爸這個聖誕節帶你去台灣度假。」

兒子雀躍,他最喜歡去台灣玩耍了。

大雪天自紐約機場搭飛機去台北。班機延誤多時,睏倦不支,起飛不久我已進入半昏迷狀態。兒子在一旁斷斷續續的說話:

「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畢業,我對經濟學沒什麼興趣,要不要去讀法律?」

「你繼續讀書我一定支持。」

「還是先和海倫同居吧!我好希望有一個安穩的家,回到家裡有人能同我聊。」

「哪裡出來個海倫,不是珍妮芙嗎?」

「我很小的時候你就跑掉——我的大學生涯才開始,你又去拍電影了──」

「不是這樣的,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睏到說不出話來。

「爸,我沒有怪你,也太了解你了,和媽媽生活簡直是impossible──你如果等到我上了高中再離開──」

新生命的降臨何其神聖,絕對不是個錯誤;負責迎接生命的我,準備好了嗎?     §§             回頁首

 

4.王正方/不見世間過      聯合報  2015-04-17

眾位縣市長才幹了三個月,就忙著做民調,請議員、名嘴打分數,比誰的支持度高。有人寫文章,讚揚某市長這三個月的新聞不斷,沸沸騰騰好不熱鬧,某行政首長也幹了三個月,卻是無聲無嗅的,兩造的表現高下立見!

這都是哪裡話來,經常博得版面的人就比較高明?「為政不在多言、拍戲全憑苦幹。」鄙意以為縣市長應該與電影導演差不多,導演率領一個團隊,在有限的時間與預算之內,努力打拚,專心工作。過程中有人監督,保證進度與開銷都不離譜,直到電影拍攝、剪輯、混錄等完畢,才請投資人、觀眾代表、相關人士看試片,評論這部片子能否受到廣大觀眾的喜愛。如果反應不佳,以後就難了。

一位導演如果剛拍了幾天的戲,就鳴鑼響鼓的請人來看他的半成品或幾個鏡頭,希望別人叫好。說明此人缺乏信心,最好改行。因為導演必須有自己的主見,忍得住誤解、寂寞、侮辱和打擊。專心工作還有所不及,怎麼能整天去搞公關,難道縣市長本是變相的全職公關主任?

縣市長任期四年,他們有沒有四年、或一年的施政計畫與構想?三個多月就迫不及待的央求掌聲了,就算心中老想著連任,也犯不上這麼猴急!一百天下來諸位縣市長有何成績,似乎沒人說得上來。有人說他將前任的幾項施政給廢除了,或是威脅著要停止某計畫。這勉強可以算是「除弊」,除了弊就要繼之以「興利」,興利之策在哪裡?就算有,也不是幾個月內就見到成效的。

台灣的民粹當道,以民調治國,也有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政治人物必須要維繫高民調支持度,一旦民調下滑他就怕沒戲唱了。所以一律以提升民調支持度為人生首要任務,專講些符合當下民粹的話,譬如:台灣要成為非核家園。這是能爭取到選票的說詞,至於取代能源從哪裡來,全無答案或方針,當選以後再說吧!

又有人致力於指責別人的缺失,口齒伶俐的批判前任;那人究竟知道什麼?他很需要自求多福。或是講些無厘頭具侮辱性的話;有卅萬新娘進口、某歌星很舊了,樂此不疲。講這類話次日就能上頭條,得到大量媒體關注,知名度隨之上升。逞口舌之勝,專門挑別人毛病,擴大他人的缺失,以此提高自己的聲望和地位?它的潛台詞:我沒有那些過失,你們看誰高明?常道人之短,不如自己亮幾手出來。

縣市長或更高階的官,不能老是玩這一套。民眾姑且聽一陣子尖酸刻薄之語,往後的日子有盼頭嗎?您既然當了這個官,前任留下來的種種就得概括承受,成天打雞罵狗的於事何補?確實很想鼓掌叫好,但也得先讓人家看到一點點成績吧!還不如常常唱吾友羅大佑的歌:「明天會更好」。唱這支歌比講惡毒的話好聽。

一位資深台北市運將說;感謝林洋港市長,他建成了翡翠水庫;進入大安公園就想起黃大洲市長,因為他堅持才有這片綠地;區公所變得親善和藹有效率,這是陳水扁的德政。民眾的眼睛雪亮無私,公正的評價總會來得遲些,急著要人家叫好,得到的都是阿諛。

六祖惠能有句話:「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六祖的境界凡人不能達,真修道人更是罕見。只盼身負選民所托的官爺,把市政當做「道」,認真去修它。若見不到滿世間別人的「過」,就不說他人之非了。六祖又說:「常自見己過,與道即相當。」(作者為電影導演)   §§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