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年9月19日──再讀黃春明小說新作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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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聯副故事屋】黃春明/兩顆蛤蜊的牽絆  2016-09-01

2.黃春明/閹雞計畫    2016-09-15 聯合報

1.【聯副故事屋】黃春明/兩顆蛤蜊的牽絆  2016-09-01

1

除夕晚,外頭的氣溫十四度,羅老先生對家人說,他準備把兩顆蛤蜊,帶到就近的外雙溪放生。

「天暗了,要放生等明天也不會晚。」兒子孟君冷冷地勸他。

原來是關心的話,卻引起父子兩人觀念上的意氣爭執;年輕人是根據現代觀念,勸說老人家不要為了舊觀念,為了宗教的信仰,僅僅為了兩顆蛤蜊搞到那麼麻煩放生,尤其是除夕夜吃年夜飯的時候,天暗外頭又好像有雨。而老人家他氣就氣在這裡,他根本就沒有根據什麼觀念,或是什麼宗教信仰。只是根據傍晚,在廚房煮一道芥菜雞加蛤蜊時,等菜都滾了,最後放進去的蛤蜊,殼也都開了,拿大碗公準備撈上桌時,才發現在水槽的角落,被兩只碗遮住了的兩顆蛤蜊。他一時被這偶發的小事,給愣了一下,隨著右手已經把蛤蜊抓在手上了,正想把牠丟進鍋裡,心是這麼想,但手卻沒動。這時他才真正醒過來似的,很清楚的告訴自己,可不能這樣做。為什麼?他也搞不清楚,好像直覺就教他這樣。

開始時,他拿了一只碗接了半碗水,把蛤蜊放在碗裡,帶著一臉笑容,端到客廳教家人看。

「你們看。這兩顆蛤蜊,命真大!」他們全家也只不過他老人家、老伴、兒子媳婦和兩個小孫子。他滿懷的喜樂,可是其他人根本就沒分享到他此刻的心情,而教他心裡涼了一半。經他詳細說明了經過,兩個小孫子聽起來,好像比很久很久更久的以前,摸不到邊的故事,主要是大人的反應,除了老伴,兒媳他們竟然冷漠得讓老人家感到十分意外,被冷落了似的。隔了讓老人家覺得很長的一兩分鐘,孟君無趣地說:「留下這兩顆,做什麼?」

「喔,命這麼大,應該帶去放生啊。」老人家笑了笑。

「拿到哪裡放生?」

「我們就近堤防那邊的外雙溪。」他連地點都想好,「雨農橋下啊。」

「哎!什麼時代了,放生?」兒子孟君這樣不屑的一句話,讓他很不愉快,並且,他的放生跟佛教的所謂放生,一點關係都沒有,純粹是一時的直覺,令他凝視這兩顆蛤蜊的生命。

「這和時代有什麼關係!」他生氣了。他雖把聲音壓得很低,語氣倒是把整個要吃年夜飯的氣氛拉下來了。

「是啊是啊,應該拿去放生。不過這麼晚了,明天再說吧。」老伴為了想緩和氣氛,兩邊討好地這麼說。可是老人家心裡更不高興,因為老伴的放生是真的拜佛的關係,跟他此刻想放生是不一樣的。難怪,平時老伴就用台語笑他,說他這個人多筋,哪一條筋又打結了。好在這只是在她心裡叨念一下,不然年夜飯就有鞭炮在家裡爆個不停。

羅老先生好幾年前,就對我們過農曆年有話說了,過得一年不如一年像樣,反而比不上年輕人過洋人的聖誕節。這晚的除夕,因為賭氣,過得比平時還不如,他氣都氣飽了,本想離開飯桌不吃,想了一下,這樣下去會把氣氛搞得更糟。酒,他不喝了,勉強扒了幾口飯,吃幾口菜,喝他做的芥菜雞蛤蜊湯。哪知道,他只是試試做做看的湯,口味竟然是這麼特殊,一時讓他的心情舒暢了。放蛤蜊是他獨創的,他禁不住得意的變了口氣說:

「嗯,這湯頭不錯吃。沒有干貝,我改放蛤蜊,味道不比干貝差。嗯,試試看。」

「有啊,我吃了好幾口了。」媳婦抬頭看著老人笑著。

「雞塊和芥菜也都很好吃。」兒子一邊說,還一邊吃給他看。「玉鳳,你要學啊。」

「要,要,我要學。」媳婦說。

「你老爸啊,除了生小孩不會,還有什麼不會的?」

冰冷的氣氛解凍了,老人家的視野開始可以環視全桌。他看看兩個小孫子,一個小三,一個小一,說:「你們爸爸媽媽說阿公做的芥菜雞蛤蜊湯好吃,你們有沒有吃?來。」說著舀了一隻腿給小的,一支翅股給大的,「吃完了吃芥菜心,湯也很好喝。」

老人家自己也感到意外,氣氛竟然轉緩,自己也留下來吃到飽了。他笑著對孫子說:

「我說恭喜發財。你們要說什麼?」

「紅包拿來。」兩個像受過訓練,雙手作揖齊聲地說得很甜。

阿公早就準備好的紅包,馬上就送到小孩的面前。兒子和媳婦還有老伴在旁鼓掌笑著起鬨,把殘存的一點陰冷全都轟走了。

2

羅老先生把兩顆蛤蜊裝在小塑膠桶,加了一點水,穿上外套,提著它就要出門。老伴說要不要她跟他一起去?他很快舉起手掌擋在空中,她笑自己明知故問,白問了。「走好啊!」她叮嚀了一句。

「堤防和溪邊都有燈。沒問題。」他一走出門,下樓梯時,還怪自己的壞脾氣,剛才的年夜飯,差一點就由他的毛病,給這一年的年終,畫下最遺憾的句點。沒有電梯的五層樓,六十四個階梯,夠他想很多的事。到了樓下,門一打開,抬頭看簷外的路燈時,看到毛毛細雨隨著燈光飄散。他想上樓去拿雨傘,一想到才走下來,馬上又要爬五層樓,膝蓋就開始抗議。然而他又是好強的人,才不願意按電鈴,請人替他帶傘下來。他伸手到簷外,是有小雨點的感覺,但這對從小就在宜蘭長大的他,並且小時候常淋雨,淋得濕答答的也一樣玩,也不生病。阿嬤他們都笑他是雨的孩子。對這樣的暱稱,他得意到現在,都會說給孫子聽。目前這種雨,對雨的孩子來說,根本就不是雨。拿了傘,別人不笑他,他也會笑自己。心情一爽,腦子裡就任觔斗雲任意翻滾了。

他提著水桶踏出家門沒幾步,雨滴逐漸粗起來了,快到堤防時雨就成沙似的灑下來。這一帶老先生很熟,天氣好的早晚常來河濱公園散步,他知道朝雨農橋過去,中途的堤防腰身,有幾棵九芎樹成叢依立在石階的旁邊,那裡可以躲一躲雨。他低著頭兩步併作一步,很快的上了斜上的一段階梯,來到九芎樹下,石階轉個方向要直上堤頂時,在昏暗中,瞬間被出現在眼前的一垛黑濛濛的東西,大大地嚇住了。等他稍定神一看,原來是一個穿深色衣服的人,撐著一把黑傘,蹲在那裡抽菸。

「嚇死人了!害我嚇一大跳。」老人家心裡很不高興,嘴巴並沒有責備,還帶著幾分笑意,好像跟對方說,你怎麼開這種玩笑。

那個人很快地撐著傘站起來,同時賠不是:「失禮失禮,來,抽根菸吧,過來,站進來,有傘可以躲。」雨是比先前緊了一點,羅老先生跨了兩步躲進傘下。「靠近一點。」對方移一下身子,臂靠臂地貼著問:「這麼晚又下雨,要上堤防那裡?」

「呃,」羅先生一時也不知怎麼回答,「去,去橋頭那裡。」為了怕人家問下去,他趕緊反問過去:「你們圍爐圍完了?」

撐傘的老先生就住在堤防邊的公寓,因為心裡很悶,出來外頭抽菸出出氣,經人一問,也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圍爐?」他深深吸了一口菸,在想怎麼說,猶豫了一下,把煙吐出來之後說:「哪有什麼圍爐?現在的少年,全家都帶到飯店去吃了,這怎麼叫圍爐!」

「你沒跟大家去?」

「我又不背祖。跟他們去?」他憤慨地說。

「你幾歲了?」羅老笑著問。

「屬豬啊,你說幾歲?」

「你有八十了?看不出。我也是屬豬,是豬尾巴。」

「我二月出世,我是豬頭了。」

雨和雨傘,把這兩位同一個里的陌生老人箍在一起,沒話也變得說不完,沒親也因話一投機而變親,天南地北無所不談。連雙方對家庭的不滿,乘有人可以傾訴,也都吐了出來了,當然包括兩顆蛤蜊和兒子賭氣的事。聊得投機,時間也給忘了。

雨,稍前的時候就停了,過後羅老才發覺:

「沒雨了,我得走了。」

「還有,還在落。再等一等,還沒停。」嚴老先生把傘移開一下,很快的又移正,來證明雨是小了,但還沒停,其實為的是捨不得讓新朋友離開。

「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這種雨對我們宜蘭長大的人來說,那不算雨。」他這麼說,並沒表示就要離開。

「來了,再抽一根。」他嘴角銜半截菸,換一隻手提傘去掏菸。

「噢!我在這裡抽你的二手菸,已經抽得跟你一樣多了,不行不行,二、三十年來只抽剛才那一根哪。嚴先生,你也不能抽那麼大。」他低頭看看跟前,「哇!你快抽完一整包了吧。菸不能抽那麼兇。」整包是有點誇大,不過地上的菸蒂是有那麼一攤了。

「這樣抽看能不能早一點死。」他笑了笑,「好像一點作用都沒有,沒效啊!」

「愛開玩笑。好了,雨停了,我要去把這兩顆蛤蜊,拿到橋下那裡放生了。」

「這裡是淡水,蛤蜊會活嗎?又不是蜆仔。」

「我也不知道,我盡我能做到的,能不能活就看牠們自己了。」

「現在跟你講也太遠了,以前淡水的漁人碼頭到紅樹林水筆仔這一帶,有很多漁民都在那裡撈這種蛤蜊苖,再賣到南部近海養殖。我想那個地方就對了。」

「那裡,太遠了吧。」

「是啊,是太遠了。現在又是除夕夜。」

「不管了,我就把牠丟到橋下就好。不早了,我走了。」

羅老先生提著小水桶,再爬上半截的石階,就上了堤防往雨農橋走。他心裡想,把蛤蜊丟到淡水的外雙溪,用常識想也知道,能活也活不久。我從廚房救牠們,又和孟君賭氣,差些就壞了年夜飯的圍爐,為的是牠們命大想救牠們的命。如果我把牠們丟在這裡,那又何必當初?我費神費力到底為了什麼?只是為了安慰我個人的良心而已,騙騙自己而已?想著想著到了橋頭,往溪流下了堤防,沒有一下就來到溪邊了。淺的地方水嘩啦嘩啦流得急,深的地方水面就流得穩。他思索了一下,被自己的心聲嚇醒似的,怎麼可以丟在這裡?他一時茫然站在那裡,就像在廚房,一手抓著蛤蜊,想把牠放進滾湯裡,然而手卻沒動。他望著流遠的溪水,透過遠處的高樓大廈背後的遠處,那一頭就是淡水紅樹林水筆仔的地方。去與不去,只有一條路,想到初衷單純的心意,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去。

他回轉過頭沿著原路走。他想叫兒子孟君載他去,兒子不敢不答應,但是等他答應之前,他一定嘰哩呱啦說個沒完,其中一定有兩三句聽不慣的話,又會引起爭論而鬧得不愉快。怎麼辦?只好忍耐,讓他念念就好了。這是羅老先生最壞的打算。他又回到堤頂準備下石階的地方,低頭一看,暗昏中就看到石階的轉角處,一朵沒收傘的傘背。「哎!嚴先生,你還在這裡?」嚴先生站起來,一邊把傘往肩靠:

「你去放生放好了。」他退了一步,讓羅老靠近。

「沒──有!你說得有理,丟到這裡的溪底是活不了的。」他稍提一下水桶看看,兩顆蛤蜊隨水桶的水晃了晃。

「現在你打算怎麼做?」

「照你說的送到紅樹林那裡了。也只有這一步了。」

「好,好,真好,人在做,天在看。新正年頭舊年尾,做一件好事活百二。」

「做好事是應該。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

「要要,就要回去。」

「好,再聯絡了。」說著就下了石階往馬路走。

3

他在回家的路上經過雨農路,家就在斜對面,他心裡想如果有計程車多好。他是想逃避向兒子求救的事,沒想到幾部車子的後頭,他看到了車頂上計程車的招牌燈,等紅燈過後就可以往這邊過來。太難得了,這個時間,尤其在雨農路的地方,要找到計程車是很難的。他此刻的希望,很快地就被撲滅了。要是上面有客人呢?或是計程車司機要趕回家吃飯?綠燈了,車子一部一部經過,計程車也跟著過來,就跟賭博一樣,等待翻牌的緊張。喲!看到了,前座上醒眼的紅字「空車」二字閃亮著。好啊,好心有好報。他心裡這樣叫著。他急忙踏出馬路舉手,車子慢慢開到他身邊,讓他坐進去。

「新年恭喜!」

「恭喜恭喜。」司機的長相和年紀,還有前台的中間,放了一尊正坐蓮花的觀音菩薩,底座還盤一串念珠,這些現象都讓老人家感到安心:「我要去淡水紅樹林。」

「什麼路幾號?」

「這──要怎麼講呢?我只要到那裡的淡水河邊,把我水桶裡的兩顆蛤蜊,拿到那裡放生就好了。」

「阿彌陀佛。」司機很開心的說出口,車子也起動了。這對司機來說,是有生以來頭一遭聽到有人要替蛤蜊放生,並且又是要搭他的車。好預兆。他好奇的問:「為什麼在今天,又這麼晚要帶蛤蜊去放生?這是世界上沒有的事。」

「唉!真的耶,這是世界上沒有的事。真的。」老先生覺得受到最美的讚美,心花都開了,話也不厭其煩述說從頭,連碰到嚴老先生的指點和閒聊,也沒遺漏地說了一遍,司機就像敲邊鼓,點著頭嗯、啊呼應。

「老先生,你呷菜也呷到真清心真徹底啊。」

「我呷菜?沒有。我哪有呷菜。我是舉香跟人拜,我沒信什麼。」司機以為他是虔誠的佛教徒。對這樣善意的誤會,他沒有不高興,反而興奮的說:「這也是世界沒有的吧!沒信佛的人又是替蛤蜊放生。要是替烏龜放生,那就不稀罕了。」

「真正是世界沒有的。」

「我看你車裡擺佛祖和念珠,你是信佛的應該沒錯。」

「是的,我信佛保平安。」

從士林到淡水,一路的時間夠他們聊。司機姓郭,過了這一天就五十六歲,父母都不在,太太在家,兩個子女,男的在外島當兵,女的被美國人拐跑了。所以他們有過年等於沒過年,除夕夜圍不成爐,可以出來跑一跑,結果生意還不壞。

「所以我才有福氣碰到你這樣的客人。」

「總講一句,我們有緣。你們佛教不是很重視緣嗎?」

「我說這樣好嗎?」司機好像突然想到什麼說:「好事也讓我分享,也讓我一起替蛤蜊放生,今晚這趟車我也出一半,收你半價。」

老先生高興的笑起來了:

「好啊,好啊。這也是世界沒有的!」這時老先生想起他出來這麼久沒回去,一定讓家人急慌,摸摸口袋,手機沒帶在身上,「郭先生,我手機沒帶,你手機借給我跟家裡聯絡好嗎?」

「要要,要聯絡。」司機一邊說一邊把手機摸出來給他。

他一打開手機一下子就接上家裡,才開口說了半句,電話中的老伴把焦慮緊張和後來聽到是老人家的聲音時的生氣,一併壓縮成一股氣開火了。

「你到底發生什麼事,拿蛤蜊去溪底放生,你也被流走了。不是就在我們家附近,你放生放了一個多小時,大家都為你焦急得要命,孟君他們去溪邊找你,我正想打電話去警察局……」

「喂喂!輪到我講一下好嗎?再等半個小時,我回去就有好故事可以聽。先告訴兒子他們,說我沒事。」不管對方有沒有聽,有沒有再講話,先把手機關了。然後對司機說:「我忘了給家裡打電話了。挨罵,活該。」

「要啊,特別是今天晚上。」

接著他們在車上研究的結果,認為不必到淡水漁人碼頭,就在紅樹林這邊就可以找到岸邊放生了。他們車來到紅樹林路上,看到較近淡水河的路邊停了下來,由郭司機帶頭找路走到水邊。

「我看前面這裡就可以吧。」司機說。老人家看了看,他指著下游一點的地方說:「那裡好像比較深,這裡太淺了。我看還是那邊比較妥當,萬一退潮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地面不好走,他們小心翼翼走到所指的地方,司機看了一下說:「是深了一點,但是靠岸靠得很近。」

「哪有,我們要儘量拋到河中間去啊,這裡怎麼行!來,我來拋。」老人家看到郭司機對他發愣時,「怎麼?啊,對呃,我們剛才說是我們兩個同齊放生的。來,你一個我一個。」他把握著蛤蜊的手移到司機面前張開。司機笑了。他把手推回去,「你一起拋兩個才不會分得太開,我看就好。」

老人家握著蛤蜊,突然覺得不知怎丟好。想了一下,應該嚴肅慎重,雙腳站好,低頭彎腰,雙手合十捧著蛤蜊,準備由下往上撥出去時,側頭看一下身邊的郭司機;他低頭站好,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像是在禱告,口裡喃喃念念有詞。老人家微笑深吸一口氣,望著水中,用力把兩顆蛤蜊撥了出去,目送蛤蜊拖著優雅的拋弧線落水,還聽到清脆的落水聲。他吐了一口氣,笑著看郭司機:「看到了吧,放生。」

「有啊有啊,看到了。放生。」

「你在旁邊念什麼?」

「念阿彌陀佛。」

「只有這樣?」

「有了,我報我的姓名,報我家的地址啊。」

「哇!我忘了報我的姓名地址和身分證號碼。」老人家開玩笑地說。

郭司機不以為意笑了,他安慰羅老說:「沒關係,人在做,天在看。」

「是啊,人在做,天在看。」兩個人都愉快地互拍肩膀,握握手,互道新年恭喜。羅老先生看看錶,「哇,快九點半了。好,我們回士林。」

路上南北往來的車子少了很多,每部車子冷冷的外相都一樣,作為車子的內心,沿途有說有笑的他們兩個,沒有人知道他們做了一件事,「是世界上所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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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黃春明/閹雞計畫    2016-09-15 聯合報

閹雞松是一個瘦小,皮膚長期日曬的老農民。七十二歲了,老伴百日剛過,膝下有三個兒子,五個小孫子。不過兒子都到都市去發展,山腳下的竹圍農舍,只剩下一隻虎花的老狗,和特別為孫子養在雞圈的六隻閹雞。

閹雞這門行業,早在四、五十年前就不盛行了,閹雞松正好趕在這時候,才出師學會閹雞。雖然時機不對,閹雞的工作,還是拖了四、五年的時間,才逐漸沒落,然而就在這一段時間,幾乎每天都帶著那一包,刀剪針線和茶油,戴上斗笠,騎著除了鈴子無聲,其他部位都響的腳踏車,吹著蘆葦的寸笛,嗶嗶叫客。因為這樣,連小孩子對他的印象都深刻,閹雞松這樣的別稱,也就遍及他所走過,不管有沒有請他閹雞的人,統統認識他。可是他真正的名字,叫作方青松就少有人知道了。

老伴過世後,家裡大廳旁的靈桌,每天奉飯拜拜的工作,應該都由家裡小輩分的人來奉侍,可是方家只留青松一人,他只好破俗,由他老丈夫來端飯了。他有時燒著香,看著老伴的靈像念念有詞地說:「免歹勢了,時代變這款,少年留在山腳,哪有法度飼某飼子?我來端也無要緊,現在你也知道,男女平等敢不是……」他自己說說禁不住也笑起來。

本來老伴做百日那一天,預定兒子媳婦和孫子都會回來,哪知道三個兒子都有要緊的事為由,他們分不了身回來;當哥哥的以為弟弟可以回去,弟弟以為哥哥可以回去,結果三個兒子都料錯。先生不能回去,媳婦也有媳婦的理由,不是孫子小就是感冒,聽起來都有理由。百日前一天晚上,最後一次的奉飯,閹雞松燒香對老伴說:「不能怪他們吧,時代變成這款。你啊,你最寵小孩了。以前我要打小孩,你就來搶竹子搶緊緊。有時我打了孩子,你就在旁邊哭。啊,孩子都是你寵壞的,你看,明天你做百日,他們都沒有辦法回來,舉幡繞靈櫃燒香,只剩下道士師公和我兩人。好在我們躲在山腳竹圍仔底,沒人看到。哎!時代就變成這款……」青松對老伴靈像苦笑了一下。

隔天清早,青松餵那六隻閹雞時就想到小孫子他們。兩年前的過年,全家吃完年夜飯,阿公集攏小孫子過來發紅包時,那個讀初中三年級的大孫子,他想了好久,才紅著臉鼓起勇氣問:「阿公,你的名字為什麼叫作閹雞松?」這是幾個小孩憋很久的問題。閹雞松經小孩這麼一問,他一邊笑笑,一邊想到小孩子,對這外號,多少感到不是什麼可敬的稱呼時,他想挽回一點尊嚴,於是就講了一個小故事。

他竟然扯到三國時代的神醫華佗。他說中國以前有一位神醫叫華佗,他除了看病,還發明很多藥草治病,和針灸麻醉,還有開刀手術。有一天他要外出多日,怕美麗的妻子被拐跑,就把妻子麻醉切割成四塊掛起來,等他回來,再把妻子拼湊回來。後來華佗的妻子很不高興,有一天偷偷把華佗有關醫學方面的著作,特別是圖文並茂的外科手術的文稿,統統燒了。等華佗回來看到時,搶救下來的文稿,只剩下閹雞的醫術。阿公的閹雞技術就是學華佗祖傳的。他說著看了看小孩臉露驚訝,心裡也高興起來。他還答應小孩要養幾隻閹雞讓他們看,讓他們吃。他特別強調,閹雞的雞腿比起飯勺,要大兩倍。可是,他沒看到小孫子他們特別興奮。

現在有六隻閹雞,每一隻都有十一、二斤重。一年半前,他找來八隻小公雞仔,本來要閹割給小孫子他們看的,後來約不齊就自個閹了;因多年沒做手生損失了兩隻,其他六隻都長得好好的,又大又好看,每隻的花色羽毛都長得油亮,尾垂的羽花特別漂亮。沒有孫女,不然可拔幾根做毽子。

同村子的松木,他是開計程的野機車,專門到羅東鎮上車站拉客,拉滿四個人就往台北跑;每人三百元。閹雞松跟松木談好,讓他把裝在竹籠子的三隻閹雞,放在車後後斗;後斗要留一道小口,不教雞隻悶死,這樣再加兩百元。事情談妥,上午十點先搭車跟松木去車站拉客,到了將近十一點才出發。他們到了台北車站,已經是十二點半了。等搭同一部車的乘客離開後,閹雞松說,他去打個電話給大兒子他們,看他們能不能來載他。司機怪他怎麼不用手機?他說,咱們腳粗手粗,手機那種精密幼秀的東西,不懂得碰它。有啊,我有一支啊,他們說是黑金鋼,現在放在家裡上土粉啊。松木用他的手機替閹雞松掛電話,電話一接通,閹雞松很高興說明來意,話沒講完,他愣了,愣著聽大媳婦啼叫著說:

「阿爸,你以前閹雞的時,為什麼忘了把你兒子也閹了。」抽噎一下,「福生在外口飼查某,已經兩天沒回來了,連母親做百日也看不到人影,你要教我們怎麼回去見人?……」

後半段的話,司機只看到青松咬唇愣在那裡,他伸手把手機拿過去,他也聽到對方,哭泣著講個沒完。他把手機拿給閹雞松,問要不要再聽?他把手機推開,尷尬地說:「夫妻倆吵架了。這樣好了,你計表,把我載到青年公園和平醫院那裡。到那裡,我就會找到第二兒子的家。」

到了那裡,左右兩棟五層樓的公寓,老得外觀都灰濛濛,所有的鐵窗鐵欄都鏽紅變黑了,難怪有兩條大字標,一條寫著,極力反對都更到底!另一條寫著,都更萬歲。閹雞松提著三隻閹雞,站在公寓前想,到底是在左棟還是右棟。他走過去靠公園那一棟,去按中間那一扇四樓的電鈴,結果按錯了,是另外一棟。原來去年來過一次,是從另一頭走進來的,左右剛好相反。這一次他按對了,他提著三隻三十五、六斤重的閹雞,爬到第三樓,累得以為到了四樓,去按門鈴,來應門的是一位老歐巴桑,問他找誰?他說找方奉祿。沒有這個人,你按錯了。閹雞松想,這邊不是,那就是另一邊了。他轉過去按門鈴,按了好幾次,沒人應門。剛才在樓下的對講機,明明跟二媳婦通過話了。難道這層不是四樓?他整個腦筋都亂了,到底要再上一層,或是下一層,一看到眼前經過的樓梯間是那麼零亂,提著雞籠子實在不方便。他又熱又累,嘴裡叨念著說:「老的啊!你做百日,我哪一天沒給你端飯拜拜,我都吃你的剩飯剩菜,你也行行好做個好心,保佑我,至少今天的事讓我順利。我快要暈倒了。」才念完。二媳婦梅芳,在上頭樓梯間,下了幾個階梯探頭叫:「阿爸,我們在四樓了。」她一邊說一邊快步走下來。

「我想這裡就是四樓了。嗨,你們這裡的房子都長得一模一樣。」

「你提這麼重,剛才在樓下怎麼沒講?好讓我下來幫你提。」她看清楚是三隻雞說,「你帶雞來做什麼?哇!這麼重。」

「這三隻是閹雞啊。」他特別強調,「我頂一年告訴小孩說,阿公要養閹雞給他們看,給他們吃的。」到了四樓門口,「現在的小孩不識貨,閹雞好像閹雞又怎麼樣。」一到屋子裡面,原來十四坪的公寓,該有的家具都有了,當閹雞松和裝三隻雞的雞籠帶進來的時候,整個屋子就像塞爆。

「阿爸,你說這閹雞要給小孩看,你看,我們這裡要養在哪裡?」

「是這樣的,你們三兄弟,每家一隻啊。」

「我們大小四個人都在家時,連喘氣都不夠,哪有可能再養雞?」

「那要怎麼辦?」

「大哥家,還有添壽家,你又不是沒去過,他們那裡也一樣沒有地方養雞。」梅芳又想到不方便的理由說,「養雞吵到人,或者是臭味被鄰居聞到,這都會被罰啊。」

「那要怎麼辦?」有氣無力地。

「我看、我看你再帶回去養,只有這個辦法了。」

「那我不是瘋子一樣?三隻閹雞從羅東鄉下帶到台北,再從台北帶回鄉下,我又不是吃飽沒事幹。瘋了瘋了。」閹雞松像活過來,氣恨地說。

「那,那要怎麼辦?」梅芳的話,像即將熄滅的小火蕊。

他們一進門就投入三隻閹雞的小爭論,使梅芳不但沒問老人家有沒有吃過飯,連倒一杯茶水也沒有。兩個人的腦子,都給三隻閹雞塞滿了。

這個找不出答案的小爭論,教他們都沉寂了一下,梅芳像是轉移話題,她溫和地說:「老三添壽的事,阿爸你大概還不知道。」老人家轉頭看梅芳問,「添壽怎麼了?」

「添壽警察在找他,他已經一個多禮拜不回家了。」

「什麼?又吸毒了!」老人家說得連脖子都僵硬起來。「不是很久沒吸了嗎?這樣子,你小嬸秋菊他們怎麼辦?」

「很巧,我替她找到一份小生意做,已經做五天了,生意還不錯,一天還可以賺一千塊左右。」梅芳就把事情大概經過說給老人家聽。她說她們樓下一樓的陳老先生,原來在公園邊賣銅鑼燒紅豆餅,一個禮拜前跌倒,腿骨裂傷,家人不讓他再做生意,他們把賣銅鑼燒的鐵板鍋、火爐整個車櫃擺在屋簷下閒著。那一天,當秋菊來找她哭訴他們的遭遇,又苦於日後的生活時,梅芳的腦海馬上就浮現,樓下的那一部燒餅車。她直接就建議秋菊,如果樓下陳老先生的燒餅車,願意頂讓的話,就把它頂下來做點小生意。

秋菊像望到一線希望,即刻就跟梅芳下去試探。結果很順利,頂讓費,從八千元殺到五千元;五千元梅芳先給了他。話說到這裡,老人家振作起來說:

「這樣好了,這三隻閹雞我現在就把牠殺了,明天拿給秋菊掛在那裡賣。」

「有人買?」

「說什麼傻話,有人問就會有人買。是閹雞啊,現在哪裡會有閹雞。」老人家知道現在的媳婦不會殺雞鴨,他說,「你馬上去給我燒一大鍋熱水,等一下脫雞毛要用。」他看到梅芳勤快又聰明,「你和奉祿最乖,不用人替你們煩惱。」

「奉祿在保全做組長,今天當小夜班,半夜十二點交換班。人家大哥福生更能幹。」

「不要提福生了!」像是不小心說溜了嘴,老人家話收得很急,看看有點傻眼的梅芳,終於把話又說了。「你大嫂哭了,哭著說我閹雞松,為什麼早前福生小時候,沒替他閹割掉?」對方沒搞清楚的樣子,他又說,「福生外面有女人,大嫂說已經兩個晚上沒回家了。」

梅芳什麼話都沒說,低著頭去做她的工作。老人家到小廚房,找菜刀和三個碗準備殺雞。「你跟秋菊說,說我這一趟要趕時間,阿爸下禮拜來看她,順便帶五千塊來還你。秋菊要是需要幫忙,你儘量幫她,我會跟你算。」

「阿爸不用煩惱,我會。」

「鹽巴在哪裡?鋸雞血要加一點鹽。」他又想到說,「對了,這三隻閹雞賣得好的話,家裡那三隻也殺來賣。」稍停了一下,「這三隻閹雞的羽毛,足夠做三把很漂亮的雞毛撢子。殺好的羽毛,不要隨便丟掉,曬乾,給我留著,下次我帶藤鞭來綁雞毛撢子,這些事,現在你們年輕的都不會做了。」

殺雞放血的時候,梅芳躲得遠遠的。老人家腳輕手快,不到兩個小時,把雞整理得乾乾淨淨。梅芳睜大眼睛說是看著雞,倒不如說是欣賞,心裡佩服老人家,佩服得泛起笑容來。

為了怕回到鄉下太晚,閹雞松由梅芳帶他去搭到車站的公車,到了站牌,他催了幾次要梅芳回去,梅芳說要看他搭對車再走。「媽媽的百日,奉祿做組長,責任大,請不到假……」她想再次致歉,老人家話就插進來。

「啊,事情已經過了,不要再提了。奉祿你們我是可以相信。」

車子來了,當車門一開老人上去的時候,梅芳向裡面的司機叫著說:「這位老先生要到台北車站!」後頭跟著上去的小姐說,她也到台北車站,她會注意。

閹雞松搭了火車回到羅東,再搭公車回到三星,已經是傍晚了。他再走半個小時的路,到了家前的圳溝邊,看到他隨便栽種的一棵絲瓜藤,有一條熟了的絲瓜垂下來了。虎花的老狗,遠遠看到他,一邊叫一邊跑過來親熱,他說:「你肚子餓了,我也還沒吃。走開,不要纏!」他順手摘下絲瓜帶回家,什麼事都沒做,只對絲瓜削皮、切片,馬上生火下鍋,最後再下一把麵線。他到後院撒一泡尿,看看圈養的三隻閹雞,回到廚房,菜瓜麵線也熟了,他腦子裡想,要是有小魚乾更好。他把菜瓜麵線撈進大碗公,帶著碗筷,到了廳頭才意識到老伴的靈櫃,前天都燒了。他坐在八仙桌的板凳椅條,看著右手邊老伴對他微笑的遺像,有一會兒才說:「百日已經過了,今天這個不是給你吃的。我中午到現在,半粒米都沒入肚咧。你知道吧,你兒子他們的事。」他一邊用湯匙攪拌菜瓜麵線,一邊往碗裡吹氣。等他連續吃了三大口,他抬起頭又看著老伴的像,這一次才特別注意到,老伴的微笑,不過教他覺得那微笑好像帶有某種弦外之音。他罵了一句:

「幹!生三個孩子,不如種一棵菜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