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0425日──黃春明:常看好小說 讓心靈活動活動 

黃春明是眾人喜愛的老頑童(成大X 教授除外),主張常看好小說,可以讓心靈活動,你讀不讀小說?同時提供老頑童的舊作〈銀鬚上的春天〉,活動你的心靈。

 

1.【駐版作家答客問】常看好小說讓心靈活動活動  黃春明

2.銀鬚上的春天(一九九八年黃春明小說創作系列之2   黃春明

 

1.【駐版作家答客問】常看好小說讓心靈活動活動  黃春明 聯合報2016-04-24 

這個竹製人偶,只要拉緊繩子,人偶的手勢每次都不一樣喔。 圖/本報記者邱德祥攝影

 

小說最核心、不可拋卻的質素是什麼?

●黃老師:您的小說故事性濃厚,無論寫人性、寫城鄉變化都悲憫動人。您也閱讀年輕世代的小說嗎?您認為小說最核心、不可拋卻的質素是什麼?(台北/敏鈴)

別人我不知道,我寫小說純粹是從玩票性的興趣開始的,也可以說土法煉鋼,根本就不懂學院的理論。什麼小說的核心、小說質素這些我都不懂。過去在寫小說之前,我喜歡閱讀,常常被讀的小說感動。我曾這樣想:奇怪,小說裡面的人,有的是外國人,有的是好幾代前的人,簡單的說,全都不是親朋好友,都跟我毫不相關的人,為何他們在小說裡面的遭遇,緊緊牽動著我的情緒隨他們起伏;當然也為他們掉淚哭泣。為什麼?小說寫的是人,即使是動植物的童話故事也都擬人化。人的人性是不分種族和膚色的,人性是共通的;外國人寫他們外國人的故事,黑人寫他們黑人的故事,只要裡面人物人性的刻畫,合乎人的情理,不管年代,不管天涯海角,只要翻譯得好,誰讀了都會感動。不要問感動是什麼,寫《麵包與自由》、法國大革命、互助論等等的俄國學者克魯鮑特金說:感動是善的東西在你的心靈蠕動。是的,心靈是需要時常喚醒。所以常看好小說讓心靈活動活動。

常看小說被裡面的人物感動,其實在我生活周遭,每天都可以看到活生生的人在活動,在這樣的日子,我們認識不少人,也知一些和小說一樣感動人的故事。當然這些可以成為小說的故事,並非紀實的臨摹下來,經過想像加上合情合理的人性虛擬等等之後,好壞不說,小說就是這樣寫出來了。不過很重要的一點,不能騙自己,自己看了之後,是不是也感動。我自己還有一個原則,寫出來的東西,盡可能老少咸宜,雅俗共賞;不識字的,不方便看的,念給他也可以通的才行。

 

●我非常喜歡老師的童話集《小駝背》,是個很悲傷的故事,金豆經常因為駝背而受到欺負,最後他透過死亡得到解脫;您在這個故事的後記中寫到「由一個故事的情節,敘述人與人之間的溫馨,它的結局有很多種面貌,死亡也是其中之一。」但在這個故事裡,對於社會不公的那一面似乎沒有明確的處理,想知道老師為何會是這樣設定的?(新北市/黎秉盈)

〈小駝背〉是兩千字不到的童話故事,它在故事中是呈現了社會不公的現象,同時也看到為此抱不平的一個小孩高看看;由於他為小駝背被霸凌抱不平,接著他也被欺凌一塊。後來高看看認識了小駝背之後,變成很關心他的唯一的朋友。至於霸凌弱小的那一群頑童,故事並沒交代。

是這樣的,在一個不公的社會裡面,我們看到能為弱勢出力或講話的人,就是善心人士的勇氣時,他能喚起一般人的共鳴,這才是重要,也是小讀者從小就要讓他知道,他也有這種高尚的同情心與勇氣。

至於社會不公的處理,這對一篇童話而言,實在是茲事體大。如果社會大多數的個人都痛恨不公不義的話,這個社會就可溫暖了。所以從個人開始。

家快被書淹沒了! 圖/本報記者邱德祥攝影

 

參與親子戲劇活動的最大成就感?

●請問黃老師,長年參與親子戲劇活動的最大成就感是什麼?(淡水/戲迷)

自己怎麼能說自己有什麼成就感。成就是別人說的。在我們文憑主義的社會,最具體而有感的是學位;例如碩士博士之類,不然就是得過什麼獎項等等。很抱歉,我在這方面的工作,什麼都沒得過。二十一年來,我們跑遍全省的偏遠地區,或是災區;如九二一、八八水災等地方的災區,沒有禮堂演出,就演野台的,有教室或是走廊,我們的劇團機動性很大,並且我們有十一、二個定目劇碼,可看情況而定。大的地方國家劇院,我們也演過五次,還有其他演藝廳那是最經常演出的地方。如果在我們宜蘭演藝廳演出時,我們經常用遊覽巴士,去把大同鄉南澳那裡的學生,載出來看,經費有餘時,還送一個便當。

如果要問有什麼成就感,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感,常常有人問,你們黃大魚什麼時候還要演出。有時大人指著身邊的年輕人說,他以前看過你們的《我不要當國王》,諸如此類提出各種不同的劇目名稱。還有不少人問,你們演出過的戲,有沒有扣成DVD?像《小李子不是大騙子》、《稻草人和小麻雀》、《愛吃糖的皇帝》等等。回答沒有時,看到他替我們感到可惜的表情,實在令我們感到安慰;總是有點東西令人懷念。

還有另外一件事,也是頗為令人感到安慰;我們黃大魚兒童劇團,因為經費相當局限,養不起演員,所以每一檔的演出都得重新招募;小孩演小孩,大人演大人,男女除了小孩可替代化妝之外,大人就照樣。他們每一齣劇,配合學生的上學時間,大人有他們的工作時間,前後要有三、四個月的時間不等。就在這樣有限的時間裡面,排演的過程,無形中大家不分角色輕重,他們對黃大魚兒童劇團,凝聚了很深的認同感;在目前社會上所呈現的認同危機時;國家、社會、學校,甚至於連家庭的認同都產生問題時,我們的團員竟對劇團的認同相當一致。我們前後已經有好幾百人參加過黃大魚劇團的演出,一旦我們又有演出,很多方便的人,自動出現回來幫忙大小演出的事。這樣的事也讓我們感到很溫暖。

反正做對的事,只要認真去做,管他有沒有成就。

 

台灣族群撕裂,未來可能縫合嗎?

●黃老師:請問要怎樣才能以台語罵人罵得很自然?(桃園/維大力)

這是什麼問題啊?是在笑我上一次,在台灣文學館罵成大台文所的一位教授的事嗎?世界上從小學一直到大學,總不會有幾堂課,教學生如何罵人吧。所有罵人的話都是從生活中學來的。迸出罵話是當事者順著當時場域的情況反射出來的,應該沒有什麼自然不自然的事吧。請多多指教。

 

●黃老師:台灣這些年經歷一次一次的族群撕裂,甚至老師所遭受的「台語文事件」也可說是其中的一件。您認為台灣的未來有可能縫補這些裂痕嗎?我們能夠從何彌補呢?

(台中/清水姑娘)

可以,不只縫合,是可以融合的,需要一點時間。以美國為例,他們兩百四十年前獨立前後,白人自己不同語系,還有宗教因開拓而衝突的,與原住民印地安人,印加民族,一方掠奪,一方保衛的衝突,後來加上黑奴解放的南北戰爭等等,這些都是族群的矛盾。但後來經過慘痛的經驗,加上教育,通婚,生產工作的夥伴等等關係,學會共榮的道理之後,美國已經成為世界民族的熔爐。一樣的,台灣最後也會走上這樣的一條路。

 

如何長保頑童的心?

●請問黃老師:如何能夠長保頑童的一顆心?(丁香)

這個也不是知識懂不懂的問題,假定有一套可以保持一顆童心的方法,我們知道了,那麼就會擁有一顆童心嗎?頑童的心也一樣。知道和做得到是兩碼事情;說比做容易。怪的是,有一顆頑童的心的人,問他此心怎麼來的?他自己也說不上,最多是笑一笑。有人說要樂觀,要好奇,要有想像力,要有冒險的精神等等。這樣的說法,把原來只有一個問題,要如何保持有一顆頑童的心,變成更多的問題出來:要如何樂觀?要怎麼培養好奇的心理?要怎麼想像?

人要使自己成為怎麼樣的一個人,應該隨時都在注意自己的活動;就像長途開車,目的地定好,沿途注意安全,速度太快了,就該煞車減速,偏左偏右就該扶好方向盤,該要右轉就得右轉,就這樣沿途修正方向,最終即可達到目的地。不過一個人的個性,先天後天參半,有的是勉強不來的。

 

●請問:除了文字作品外,老師的撕貼畫也相當著名,聽說是您的自創技法,想請問老師當初為何會想創作撕貼畫?以及創作的靈感來源為何?(葉蘭方)

以前在廣告公司工作,刊登廣告的雜誌一大堆,後來都變成廢紙處理。其實其中大部分的廣告頁,色彩都很漂亮,有些色塊都很大,將它拿來當色紙再好也沒有了。文具店買的色紙七個色死死的,紙質是道林紙,廣告頁的色彩豐富鮮活,紙張是兩百、三百磅的銅版紙,作為色紙的材料最好。有空就拿它來撕撕貼貼玩玩,結果玩出心得來了。我發現撕的線條,比剪、割的線條溫暖,後者線條冷。用撕一條直線,其實再怎麼撕都不直,但因為它的溫暖,會被當作直線接受,有它笨拙得可被包容,因此整體的一張畫,有它拙得可取的地方,這大概就是它的特色吧。

 

●黃老師:想請問創作對您的意義為何?(小綠/台北)

我八十一了,尤其去年患癌症,經過六次化療之後至今,我的創作慾更烈,我覺得創作也是一種生命的呈現,在做有意義的事。去年在醫院治療中,我撕貼了一個疲憊的老人,他坐在一顆石頭上問時間:我還有多少時間?時間的回答是:有多少時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擁有時間之後要做什麼?

三年前,有一個癌末在安寧病房的人,向醫院問,是否可以找黃春明來見一面。因為他純粹只是我的讀者而已,醫院只試著跟我聯絡而不作保證。我一接到聯絡就飛過去,當我看到這位讀者時,我也不知要說什麼好,好在他有氣無力的開口了。他說我好久沒寫東西了,他只記得〈鑼〉的憨欽仔、〈看海的日子〉的白梅。他把每一篇小說的篇名說出來,同時又說其中的角色,來證明他都看過了。我感動得掉淚,且安慰他說:我就來寫,你就等著看。他淡淡地笑著回我說:我,我來不及了,給別人看。之後不到兩個禮拜,這位四十九歲,初中畢業,當木匠的官先生就走了。一個人臨走之前,想要的,想看的,這對他一輩子來說,算是很真誠的願望吧。這次是我比得到什麼總統獎更重要的鼓勵。

又有一回,我到桃園某高中演講。演講完後,校長送我上車之前,有一個高三的女同學跑過來,遞一封信給我,還交代回家後才可以看。我等到車子離開學校就把信打開來看了:感謝黃老師救我一命。我曾經割腕三次,後來我讀到你寫給你兒子國峻的一首詩〈國峻不回來吃晚飯〉之後,我跪向父母親,告訴他們我不會再自殺了。這已經兩年了……。

經過其他的經驗,我才明白我寫作就像農夫一樣,我種出來的米誰都可以吃,國王可以吃,乞丐也可以吃,米對人是有用的。所以你問我創作的意義是什麼?我的回答是:我是農夫種米給人吃。

 

●請問老師,有想過退休這件事嗎?近幾年老師都為黃大魚劇團或百果樹咖啡館等公眾性質的事務而忙碌,您的公子也開始投入閱讀推廣,老師有打算留比較大塊的時間給自己,以及小說創作嗎?(新北市/居樂斯)

這個問題,在前一題裡已經回答了吧。

黃春明家的頂樓種了很多植物,像一個小小的綠色叢林。 圖/本報記者邱德祥攝影

 

對長照法和安樂死的看法

●請問老師對長照法和安樂死有何見解?(翻譯員兼插畫家/育瑋)

醫學的發達,人類的生命延長,高齡化社會形成,其延長的壽命都是人工生命,成本很高,總體來說是負面的;成了家庭的包袱,社會的負擔。可是,高齡的老人,有未失能的,能為自己之外付出的,儘量不使自己成為包袱與他者的負擔的話,會減少社會的成本。至於失能的,該正常照顧的,就得照顧,而不以明明無望的健康,加於插管延長存活的時間,表示子女的不捨的孝心;其實被插管的老人,還有知覺時,是受到很大的折磨和痛苦的。他心裡一直在吶喊:快點讓我死——!像這樣的情況,能夠讓老人安樂的死是合乎情理的吧。這是目前社會所面臨的新問題,是大家面對的新功課。我八十一歲了,哪一天可以的話就讓我安樂死。

更多黃春明的照片,歡迎上聯副部落格點閱: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2.銀鬚上的春天(一九九八年黃春明小說創作系列之2   黃春明   1998-07-13 聯合副刊

老人家為了要他們放心,他稍變換日下姿勢,故意打起鼻雷,均勻的吐著氣,而那銀白的鬍鬚就像棉花糖那樣微微的顫動起來。

這一招真的叫小孩子放心了。小孩子小心的圍攏過來,有人用最小的聲音說:

「看!他就是土地公。」……今年的春天一直落雨。

這一段日子潮濕得很。幾乎每天晚上睡覺蓋被保暖的人,都變成烘焙棉被的人炭。因為那濕冷又重的被子一蓋上去,人自然就縮成一團。等到覺得暖和舒適,天正好也亮了。除此之外,村子裡很多東西也都發霉。像接近地面的桌腳板凳腳,豬圈的樑柱都長了菇菌,像一把一把撐開的小傘。

村子裡的住家,每一戶都是農家,所以只要春耕不缺水,什麼都好。誰還管它潮不潮、霉不霉。榮伯的老關節,從下雨的前一天就一路疼痛。家人要帶他去看醫生。他老人家怕花錢,硬說不用。還說太陽出來就會好。但是雨還是一直落個不停。他每天早晚到村口的小土地公廟的一趟路,也得撐傘一拐一拐,拐到那裡去燒香。廟裡的香早就點不著了,他老忘記他的下一次計劃,要從家裡帶點得著的三炷香過去。老關節有時是不聽使喚的,這一趟他就不能即刻回頭再來。他人站在廟口,身子留在外邊,把頭和手伸進廟裡點香。點不著。再點。點到打火機頭的鐵片燙到手才作罷。他撐著傘站在雨中,順便也替腰身高的小土地公廟打傘。他等著。用感覺等著。等老關節告訴他可以走的時候,就準備回去拿香再來。老關節似乎很固執,連站都很勉強。榮伯只好舉起右手,無所事事地看看被打火機燙到的大姆指。最近幾年.村人都說他的長相越來越像土地公了。他很高興,也以此為榮。雨仍然沒停,他抬眼看看天,心裡嘀咕著說:落?再落罷。落這麼久了,我就不相信你還能落多久。

沒幾天,太陽出來了。榮伯的老關節不痛了。他舉手遮光瞇眼瞄一下太陽,心裡笑著嘀咕說:我就不相信你不出來。村子裡的人,把家裡的桌椅搬出來,讓它四腳朝天吹吹風,曬曬陽光。當然棉被,還有一些衣服也都拿出來晾了。

同時,孩子們的天地又回來了。陽光一出來,好像沒有不能去的地方。大孩子跑到城裡街坊,有的去泡沫紅茶店,捧村子裡去那兒工作的女孩,有的去吃冰,去逛逛。辦家家酒輩的小孩子,就在家附近的田野遊戲。這種久雨後的陽光,沒有人願意待在屋子裡。連雞鴨貓狗都各找向陽的角落,曬曬陽光舒展筋骨。野花昆蟲也不例外;粉紅色的醉醬花,黃色的蒲公英,粉紫和白色的大和草花等等,在一夜之間開滿圳溝兩岸,蜜蜂和白色的、黃色的小紋蝶紛飛其間,小孩子看了不玩也難。五六個小孩每人各摘一把粉紅色的醉醬花準備到土地公廟旁的榕樹下玩。他們似乎晚來了一步,樹下已經有一位滿臉白鬚的老公公,靠著樹幹斜躺在那裡睡著了。小孩子原來不想打擾,但是聽他打鼾的聲音特別大,反而引起小孩子的好奇,而都圍過來了。

「是誰的阿公?」

「沒看過。大概不是我們這裡的人。」

「對!不是我們這裡的人。」

他們確定老公公不是這裡的人之後,他們不但說話小聲,還往後退了半步。

「他的臉好紅,鬍子好白噢!」

「鼻子最紅。」

「皺紋比我家阿公還深。」

「看,耳朵好大。好奇怪。「這位小孩因為外祖母常誇他的耳朵大,有福氣。所以他常注意別人的耳朵。

「他睡覺也在笑。好好玩。」大家都笑起來了。「噓……!」其中有一位小女孩提醒大家小聲。原來圍老公公的半圓,小孩子的腳已經近到無法再移前一寸,他們只能把頭聚在一起。從後面看,老公公的上半身都被遮住了。

有一位小孩子突然想起來,說:「我看過他!」,「在那裡?」

被問的孩子一時又說不上來。他說:「不只一次,好像常常看到他。」

「亂講。」

「在、在……」那孩子努力的想著。他的感覺慢慢的感染到其他的小朋友,他們臉上的表情,並不再表示懷疑了。

「我、我也好像看過他。」有一個小孩也怕人家指責他亂講,他有些擔驚的說。

沒想到最後有四個小孩也都這麼覺得。

「他是不是很像土地公廟裡的土地公?」另外一個小孩子也不是很有把握的說。

可是大家一聽這個提示,都不約而同的驚叫起來。

「對!很像土地公。」

這一叫可把老人家嚇了一跳。原來小孩子早就把他吵醒,只是為了不掃小孩子興,他繼續裝睡,同時聽聽小孩子在討論他也覺得蠻好玩。

小孩子這邊,也知道他們叫得太大聲,一定會把老人家吵醒過來,所以他們也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幾步,停在那裡觀察。老人家為了要他們放心,他稍變換一下姿勢,故意打起鼻雷,均勻的吐著氣,而那銀白的鬍鬚就像棉花糖那樣微微的顫動起來。

這一招真的叫小孩子放心了。小孩子小心的圍攏過來,有人用最小的聲音說:「看!他就是土地公。」

大家也都這麼認為,但是相信是如此、心裡卻是有點莫名的驚怕著那種神秘的什麼。「可是,可是土地公穿的是戲服啊。這個人穿的衣服和我家阿公的是一樣。」「對。土地公穿靴。他是赤腳啊。」「我們去看看土地公在不在就知道啊。」有人建議去求證一番。

他們很高興的跑步過去。快到小土地公廟時,大家怯步的慢下來,最後躡足移動身體,到距離小廟大約五六步的地方,就沒人敢再往前了。他們聚成一團你推我擠的,彎身向廟裡貓一貓。因為有點逆光的關係,一下子看不大清楚。「呀!真的不見了。」「真的!」

後面的擠上來,前面的被擠得撲在地上。「有!我看到了。」被擠倒的小孩興奮的叫起來。本來要怪後面擠倒他的人,這下也忘了痛。

「看!」

所有的小孩子都蹲下來換個角度看。他們正好看到小上地公的頭像,背對著透天的通氣孔。「看到了!在裡面。」

這時候大家被某種神秘感、懾走的魂魄才又回到小孩子的身上。他們很快的擠到小廟前。

「我來看看像不像。」

小廟的廟門只能讓一個大人探身進去,小孩子兩個算是很勉強。有兩位小孩子已經先探頭進去看了。外面只聽到兩個在裡面的頭在對話。

「你看像不像?」

「是有點像,也有點不像。」

「那你覺得像不像?」

「不太像。」

「不太像?」另一個提高聲音問。

「有、有一點。」沒什麼信心似的。「不過現在又覺得很像。」

「好奇怪,」有點洩氣的,「你說很像時,我又覺得不大像。」

他們這樣的對話,外頭的小孩聽了,更急著想看。

「怏點,輪到我們看。」

那兩個還沒縮頭出來之前,外面的小孩已經在爭順位了。

當大家都看完了之後,他們的結論都認為那老人家不是土地公。只是有點像和有點不像,是他們以前沒見過的,不是村裡,的人。

他們又好奇的回到大樹下老人家的身邊。老人看小孩又回來,他馬上打鼾裝睡;他覺得小孩子很可愛很好玩,決定跟他們玩下去。小孩子們也這樣覺得,覺得這位半生不熟的老人好可愛好好玩。他們小心的圍過去。「看,鬍鬚那麼白那麼長,最像土地公的鬍子啦。」

這位孩子禁不住的彎下身,輕輕的摸它。他撫摸了幾次,老人家還是裝著酣睡的模樣。一個小孩摸成功,接著一個一個小心翼翼的都摸過了。他們吃吃的笑著。

有一位手上還握有酢醬花的小孩,他靈機一動,試著把花結綴在鬍鬚上。大家很欣賞他的想法,大家又爭著要結花。他們的年紀才學會綁自己的鞋帶,但是要把不同質料、把花梗和鬚毛結在一起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何況笨手笨腳的年齡。另外這一邊的老人家,如果他不是疼愛小孩子的可愛,這可是一場災難。因為小孩已經被集體冒險同化,他們覺得緊張刺激而興奮起來;冒險往往是不顧後果,不要命的玩耍。開始的時候,他們會注意鬍鬚毛根的固定位子去將就它。本來要把花結上去就很難,又要將就位子,另外還沒輪到的伙伴,在旁推推擠擠真是難上加難。最後忘了鬚毛連肉,結得緊張的小孩,總是會拽動鬚毛。輕的還可以忍一忍,重的話就得假裝要醒過來動一下身體,小孩子就會罷手後退。老人家知道,只要他醒過來,這個遊戲就結束了,對小孩掃興,對自己嘛,膝下無孫,目前的情形何嘗不是天倫?小孩子看到差一點醒過來的老人家又大聲打鼻雷睡了。他們又圍過來繼續完成他們的創作;把粉紅色的小花結綴在銀亮的長鬚上。

在後頭還沒輪倒手的小孩,一邊看人家笨手笨腳的在結花,一邊壓著聲音責罵人粗魯,要人輕一點。

同時他們也在注意老人家臉上的反應。

「你看!他哭了。」有一位小女孩拍著正在結花的小孩的肩膀害怕的說。

大家的目光都集注在老人家的臉上。真的,兩顆晶瑩的老淚珠,就嵌在兩隻眼睛的眼角和眼屎擠在一起微微顫動。所有的小孩子都楞住了,並且同時心裡有些做錯事的自責。

「不是在哭吧?他的臉在笑哪!」這個小孩多麼希望這位陌生的老人家不是哭。真的,雖然鬍鬚蓋住了老人的嘴角往上揚的微笑,但是比先前更隆起的顴骨和就近的肌肉,那是連嬰兒都看得懂的笑容。

看了這樣的笑臉,小臉孔的緊張也不見了。吃吃忍俊不住的笑聲,此起彼落的爆開。當然,此刻的情景,此刻的一切,老人家都很清楚,清楚到好像達到了一種飽和,他那被內心的感動蒸餾出來的兩顆眼淚,也被後頭湧上來的擠得搖搖欲墜;就像兩個小孩一人一邊,做溜滑梯比賽時準備起跑的樣子。就在這樣的時候,小孩子們都看到了,看到原先嵌在眼角的兩顆眼淚,同時從眼角沿著鼻子,翻過因為微笑而隆起的肌肉,再滑到鼻翼,停了一下下就鑽進鬍鬚的叢林裡了。

小孩子驚訝的,「他是在哭。」

「他不是在哭。他在笑。」

老人的淚水在裡面經過鼻腔的時候,有些已經急著要從鼻孔流出來。這可由不得老人家,他被嗆了。他想忍住。但忍了忍,忍不住時嗆起的噴嚏聲就大了。小孩子嚇得來不及跑,只好躲在大樹的背後;其實大樹沒有辦法擋住他們,他們就在那裡擠,在那裡小聲叫。

老人家連連打了幾聲噴嚏,同時也覺得裝睡裝得太久不敢動,身體覺得有些僵硬疼痛。他知道小孩子就在樹後,故意裝著不知道,他站起身,伸伸懶腰,然後朝小土地公廟村口的方向走去。銀鬚上綴了許多粉紅色的小花,由老人的走動,由微風的吹動,有光影的閃動,好像也帶動了就近的風景生動起來了。

小孩子偷偷看到老人那種愉怏的模樣,有一股莫名的感動醉了他們,使他們目送老人家遠去的背影,變得有些模糊,恍惚間老人家的背影被小土地公廟擋了之後,像是一閃就不見了。小孩子都跑出來追過去看,在小土地公廟,在竹叢,油菜花田裡面,回到大樹,再到小土地公廟,這樣來回的找都找不到老人的影子。

小孩子們不甘心,心裡十分悵然,一個一個又探頭到廟仔看看。那裡當然不會有老人,不過大家都覺得土地公的臉上,除了平常的慈祥之外,瞇笑的眼睛瞇得更深,微笑的皺紋笑得更皺了。

榮伯遠遠的從村子裡走過來了。他沒有一拐一拐的走,因為老關節不痛了。他想來廟仔整理整理,換一束燒得著的香。

「你們又來收神明糕仔吃,是嗎?」榮伯高興的問小孩,和他們打招呼之後就探身到廟裡做他的事。

小孩子不敢提起陌生老人的事。只想提醒榮伯多注意一下土地公到底有沒有什麼不一樣。有一位小孩子說:

「榮叔公,你知道土地公為什麼會笑呢?」

榮伯抽身出來,笑著對小孩子們說:「出太陽啊!」他看到小孩子們困惑的臉,以為他的答案不清楚。「我們的村子落了多久的雨啊!」

他又探身到廟仔裡。這一次他看到土地公神像前面的小石案上,掉了不少酢醬草粉紅色的花,稍抬頭,也看到土地公的鬍鬚上,綴了一些花。他想,這一定是剛才那一群頑皮的小孩的傑作。他抽身出來,手裡還拿了幾朵小花,準備要向小孩子說幾句的。一看,小孩子都不見了。他看看手上的小花,彎下身看看土地公,一陣風吹來,他感到滿心的暢快。往村子那邊的路上,傳來那一個年紀最小的小孩子的哭聲叫:「哥哥,等我……。」

榮伯掉轉過頭往村子裡看,他搖搖頭,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