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1130日──幾位女性的生命故事

生命故事往往最感動人,又發人深省,女性常處弱勢,她們的生命故事更需要被聽見,尤其是長期掌握主流價值者。

 

1.午後  利格拉樂.阿(女烏中國時報   20151111 

2.我的母親小芽  周淑慧  中國時報 20150515 

3.三少四壯集-阿嬤的台語課   ⊙阿潑   20150217

4.樓下的超級阿嬤   甘弟   聯合報 2015-01-11

5.女性心聲/我是太平公主  秀子(彰化市) 聯合報2015-10-17 

 

1.午後  利格拉樂.阿(女烏中國時報   20151111 

一根一根,阿姨手起手落,將那些不見容於她眼中的非黑髮,拔除,然後棄置;我凝神循著甫從鑷上飄離的白色髮絲尋去,竟驚見那一縷煙似地緩緩墜落於黑褐色的泥土上,像極了兒時最愛在揚風時追逐的蒲公英。

 

陽光暖暖,初秋的午後,家屋門前聚集了三五女子,這些是依娜(排灣語,母親之意)的女性團體。

在部落裡,女孩自十五、六歲初經來了之後,大約以三到五歲的差距為一個級距,形成一個個女性小團體,這些小團體成員是女孩們成長中,彼此的重要陪伴者,有些不為人知的曖昧情事,或是成長中難以啟齒的心底窘困,在這樣的小團體裡會有人出點子、陪著落淚或僅是單純的傾聽;小團體可以持續到五、六十歲,直到陪伴者們漸次凋零,或是遺忘了自己的年齡,如我的vuvu(排灣語,外祖母之意)便是;她的記憶,跳躍於不同的時空中,有時三十五歲、有時七十歲,有時,只有五歲。

 

陪伴小團體 交換人生辛酸

依娜前二年剛過六十歲生日,幸運的是,她的陪伴小團體並未有太多人缺席,這是個適合含飴弄孫的年紀,事實上,這些和依娜年紀差不多的女性,也全都升級成了祖母或是外祖母,有些人生活不甘寂寞,主動向孩子開口自願當褓姆,於是,會看到幾個或爬或跑的小小孩,穿梭在眾多女子之間叫囂、嬉鬧;也有些人,好不容易可以自由操控生活,說什麼也不願意繼續為孫子們把屎把尿,選擇獨來獨往落個清淨。

這群女子們各有風韻,她們都經歷過生活與情感上的坎坷波折。五年代出生的伊娜和她的小團體,正逢部落門戶敞開、大量接觸外人的時代,彼時的部落,湧入了一群又一群的婚姻掮客,為無望反攻中國的老兵找尋繁衍下一代的對象,依娜和她的小團體成員,在那一波浪潮中,各自外嫁到不同的眷村中,成為了眷村新娘,後來也成了湖南、安徽、山東等等諸多外省二代的母親;於是,有人就此告別了部落長達二、三十年,一如我的依娜,直到多年後,老兵凋零,這些集體外嫁的新嫁娘,也先後在數年間集體地成為了寡婦。

彷彿是為了彌補那段遺失的歲月,這些陸續自不同眷村歸來的女子,找尋到當初記憶中的陪伴小團體成員後,慢慢地聚攏在某些家屋,彼此交換著那些獨自在眷村生活所背負的辛酸與苦痛,一次次地訴說,似乎就是一次次的洗滌傷痛;依娜的家屋前有巨大的前院,容納二、三十人不成問題,又有完善的遮雨棚架,即便遇雨也不致擾了聊天的興致,自然也就成為聚會的首選場地。

 

回首初經潮 昔驚嚇今嬉鬧

這日,我仍在奢侈的午睡夢寐中,就被聒噪的聊天聲響所驚醒,翻個身,我知道又是依娜和眾姊妹們在家屋前院開聊,不甘願地翻身起床探望,果然見到十來個部落阿姨們各自揹駝著工具、散坐於院中,有人手持二支自削的竹棒,快速地來回梭織著傳統揹袋,那揹袋堅固又好看,部落族人恆常背後都有一只,或是裝檳榔、或是放隨身用品;有人手持小彎刀,半剖著青翠的檳榔,輪番送到每個人的口中,用力呼吸,會聞到空氣中瀰漫著淡淡清香隨風飄來;也有人戴上老花眼鏡,持著細細地繡針,思索著如何在黑色十字布上繡下代表家族地位的圖騰紋樣,預備著給孩子或孫子在祭典上光鮮登場。

當然,也有什麼事都不能做、卻格外忙碌的人,一雙眼睛緊盯著如蒼蠅般的幼兒,忽而奔向東、忽而跑向西,不是撞上了某個vuvu的後肩,就是跌入了哪個vuvu的工具盒,散落了一地的雜物,這些小孩總要惹來幾句咒罵,或是屁股挨上幾個不帶力道卻格外響亮的巴掌,不過,也就那麼幾分鐘的安靜,便又是全場飛奔。

當時的話題正圍繞著這群女子初經來時的心情,有人說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居然從大腿之間流出那麼多鮮血,又不敢告訴父母,只得一個人跑去溪邊,邊洗淨邊哭泣,偏偏那血卻是怎麼也洗不盡;這立刻引來了一陣訕笑,剖著檳榔的婦女回答:「那表示妳可以生孩子了啦!」,語畢,立刻又是一陣暴雨般的張狂笑聲。

製作月亮布 青春遙遠褪紅

依娜戳了戳那位不知初經為何物的女子,「妳還記得嗎?月亮布(生理期使用的布條)是我教妳做的耶!記得嗎?記得嗎?」隨著音頻的上揚,我見到依娜的手指直戳向那婦女的腰間贅肉,半截手指埋沒在其中,彷似被贅肉吞噬了一般。

「哎喲!記得啦,妳也不是很厲害啊,我們兩個弄了好久才弄好一塊,根本來不及換好不好。」不只嘴巴上反擊,雙手還撲向了依娜的雙乳,邊調侃著「乳房下墜的像木瓜」。

我悄聲地拿了張板凳,坐在不顯眼的角落裡,看著眼前一群張牙舞爪的豔麗女子嬉鬧。

笑聲甫歇,依娜又繼續端坐在陽光下,交談聲斷斷續續地進行著;與她相差二歲的妹妹手中拿著鑷子,與眾不同的選了張高椅子坐在依娜身後,雙腿張開的姿勢正好一左一右將人夾在中間,正專心的在依娜的頭髮堆中不知尋找些什麼?

我好奇地靠上前去,許是這個動作擋住了阿姨的光線,大聲喝斥了一聲「走開啦!」,嚇得我連忙倒退三步,不知道是否無意間做錯了什麼事情?「妳在幹嘛啦?那麼大聲!」阿姨聞聲才聽出原來靠近的人不是那些胡亂衝撞的小孩,「是妳喔,我還以為是那些小孩來亂的。」才說完,又低下頭去繼續找尋著什麼。

白髮蒲公英 歲月飄搖落土

這一次,我試著從另外一個方向靠近,仔細一看,才發現阿姨手中握著的是尋常婦女用來拔豬毛雞毛的方頭鑷,而她精挑細選的,是那一頭秀髮中的刺眼白絲。

阿姨以木雕的髮梳,將依娜的頭髮一排又一排的逐步向額頭的方向畫落,雙眼像閱兵似地快速掃過,把那髮根初露霜白、又或是逃過一劫已發展至半根長度的黑白髮一一挑選,然後用鑷子快狠準的自髮根處拔除,透過陽光的照射,我還能窺見緊黏在髮根上、從依娜頭皮一同遭摘除的細微髮曩。

那同時,阿姨的嘴中還會發出極為快意恩仇的咋舌聲。

一根一根,阿姨手起手落,將那些不見容於她眼中的非黑髮,拔除,然後棄置;我凝神循著甫從鑷上飄離的白色髮絲尋去,竟驚見那一縷煙似地緩緩墜落於黑褐色的泥土上,像極了兒時最愛在揚風時追逐的蒲公英,白色冠毛結成的絨球飛呀飛的,從我兒時的目光中逸出,往那追尋不到的方向。

「妳喔,有空去把頭髮染一染啦,看到妳的白髮,我都覺得自己快老了。」依娜突然張開眼睛望著蹲下失神的我數落著,一旁的婦女們聽見,又是一陣哄堂大笑;不知怎地,在歡樂的笑聲裡,我竟微微地感到一陣鼻酸。  §§    回首頁

 

2.我的母親小芽  周淑慧  中國時報 20150515 

母親年屆80臉色依舊紅潤,皮膚仍然白皙,醫護人員都嘖嘖稱奇,很少見過這麼漂亮的病人。我卻知道這不是奇蹟,因我善良堅毅的母親從來都是這麼慈眉善目的。她在生命的盡頭,依然優雅,不喊疼痛,勇敢冷靜地走完當走的路。

母親還是走了。在歷經兩個月的生命拔河,母親終於放手,接受上帝的召喚,離開她最親愛的家人,到天上等我們團聚。痛失慈母,頓失依恃,我雖已屆知天命之齡,卻仍看不透生死,實在無法理解生死兩茫然的道理。

 

奮力存活於亂世

母親出生於亂世,在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她的父親給她起了個最平凡不過的名字「小芽」。一根小小的菜芽,在陰暗牆角邊,自生自滅。這個不起眼的名字卻帶給她強勁的生命力,在日後舉目無親的環境中,她雖備受煎熬,如受傷的蘆葦、如將熄的燈火,但她卻奮力不讓自己折斷,努力保持那闌珊的火苗,奮力存活下來。母親在很小的時候便被自己的原生家庭以一袋米的代價賣掉了,開始了流離的人生。對於一個連自己父親姓名都不清楚的孩子,我很難想像母親要以怎樣的勇氣來面對混亂陌生的世界。

她很少提及過去,彷彿那是無法揭開的傷口。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有兩條橫切的刀疤,有時我撫摸著那疤痕,試探的問她,母親總是撥開我的手,搖頭不語。及至家裡因父親生病請了外勞照顧,她看著我們為不吃豬肉的外勞特別張羅牛、魚、雞肉,忍不住說「以前我在那人家,都要等到大家下了飯桌,才能上去吃剩下的湯菜」。收留她的是一大戶人家,母親得照料老老少少七、八個人的起居飲食,兼養雞、種菜,有時半夜還得起來趕豬,簡直與奴工無異,她在身心都無法負荷的情況下,拿起菜刀劃下自己的手腕。所幸天無絕人之路,她遇見了我的父親,有了自己的家,生命有了希望,老天終於給這株小芽一條活路。

 

看電視自學識字

她在艱困的環境中無法接受教育,深受文盲之苦,父親因她不識字,不敢讓她一個人出遠門,為此母親很不服氣。那時我在軍事機關工作,才剛懷孕,母親竟然隻身從新竹跑到台北我的辦公處探望。看到母親站在重兵衛戌的營區門口,我簡直驚訝萬分,還來不及開口,母親卻指著我的孕婦裝心疼地說「妳怎麼穿這種粗布衣」。我卻顧不得解釋忙問「妳怎麼來的?不怕迷路?」母親自信地說「怕什麼!『台』、『北』這兩個字我還看的懂。」原來母親思念懷孕中的女兒,不顧父親反對,自己買了客運票坐車到台北後,又換了計程車,輾轉找來。我心中暗捏了把冷汗,因我的辦公處所偏僻,一般計程車很難找到,感謝老天顧惜母親,沒讓她迷失在紅塵人海中。

母親是靠看電視,學認字的。氣象報告和兒童節目是她最好的老師,經年累月下來,台灣的地名,母親都認識了,筆畫簡單的字如「大」、「小」、「水」、「木」等也難不倒她。有一天,當我聽到母親努力唸出螢幕上的字幕,那聲音是那麼專注、那麼認真,我忽然間略微明白,自己的母親是多麼的努力與聰慧,她只是生不逢時,機運不濟罷了,我也才驚覺自己能受好的教育,並非自己有多優秀,只是比較幸運而已。我不禁想起,以前自己懂事的慢,常常霸占著電視看外國影集,母親看不懂字幕,不時問我劇中人在說什麼,我被問煩了總是沒好口氣,根本無從體會母親文盲的痛苦,每每思及至此,我就自責不已。

 

養兒方知父母恩

我看著母親的遺照,努力回憶往事,希望把她的形影牢牢刻記在自己的心頭。我總是看到母親抱著一個嬰兒從屋子裡往外衝的畫面。那約莫是40多年前,我大概10多歲的時候,母親幫忙後門當裁縫的阿姨帶小孩,那孩子愛哭,很難帶。媽媽既要哄小孩,又要忙家務,真的是蠟燭兩頭燒,常常是滿頭大汗。一天,小孩又在哭鬧,只見媽媽抱著孩子推開紗門往前院衝,我趕忙追在後面,急問她發生什麼事?原來媽媽怕孩子的哭聲傳到後門,不好向孩子的媽媽交代。我當時無法體會母親焦慮的心情,她戒慎恐懼地帶著鄰居的孩子,為的是賺點保母費,增添一些家用。我從未細心去體會母親的苦楚,甚至也沒想過要幫忙,總認為母親是帶孩子高手,是個天生保母,孩子到她手上自然乖巧。及至我自己做了母親,被哭鬧的嬰兒整到快要神經衰弱,我才恍然大悟,帶孩子需要多大的耐性和體力,她一個接著一個孩子帶,吃了多少苦才走能過來。我生產後,她堅持要幫忙看照她第一個孫子,看著她忙進忙出既要為我準備補品、又要哄嬰兒、泡牛奶,我握著母親粗糙的雙手,流下不捨的眼淚,也是懺悔自己的不懂事,至今才知母親的偉大。

前塵往事像湧泉般一幕幕在眼前浮現,我又看到母親在忙著活麵,張羅麵食。母親有雙巧手,她做的蔥油餅、包子、饅頭、水餃既結實,味道又好。我在高中時,每次帶包子當午餐,隔壁的同學一定堅持要和我交換便當。大家妳一口我一口咬著彈牙帶鮮的肉包子,常常是意猶未盡。我因常吃從不覺得稀奇,及至母親年老體衰做不動了,我吃著外面舖子買回的包子,味蕾已找不回從前的記憶,即使像鼎泰豐這種名店出的包子,我吃著都覺得沒有母親做的香。至於蔥油餅就更不用說了,母親烙蔥油餅時,隔壁的鄰居總會聞香而來,敦親睦鄰就在大家吃得油油的嘴角中完成。有次巧遇南部幾十年的老鄰居,大家敘起舊來,話題就圍著母親的蔥油餅打轉,好像又回到當年圍在油鍋邊吃餅的興奮場景。

 

廚房救星周媽媽

老鄰居們對母親的讚賞並不止於好吃的麵點,她也是鄰居們的「救星」。我記得很清楚,隔壁的吳媽媽最愛讓她的孩子們「找周媽媽借」,舉凡柴、米、油、鹽、醬、醋無一不借。我只要聽著那班孩子扯著喉嚨喊「周媽媽」,就知道又要來借東西了。母親都是欣然應允,我有時不免抱怨,母親總勸說「他們家孩子多,我們還夠用」。我家並不寬裕,但母親深知貧乏的痛苦與困窘,對於伸手的人,從不給臉色或拒絕。多年後,這些鄰居仍對母親仍念念不忘,稱讚道「妳媽媽真是個好人」。這句話真是母親一生的寫照。

我們幾乎從來沒有給母親做過生日,她總說「我福薄不能過生日」。之前我們都由著她,直到她八十歲時,我們堅持這是大壽,一定要過,母親才欣然同意。我們找了家溫馨的小館,辦了桌豐盛的筵席菜,還準備碩大的壽桃,兒女孫婿齊來同慶,店主人還在一旁說話逗趣,母親穿著粉色套裝,喜孜孜的發紅包給每個人,溫暖的燈光襯著她潔白發亮的臉龐,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天使。沒想到她人生中第一個快樂的生日,卻招來死神的忌妒,在兩個月內就把這個慈善老人帶走,留下她悲傷難以承受的子女。我們在哀悼母親猝逝之餘,唯一稍感安慰的就是母親過了一個快樂的生日,雖然代價是如此之大!

 

最後的親密時光

母親走的太快。那天她在家中突然昏倒,送到醫院時已無心跳,所幸醫生把她搶救回來,等我們趕到新竹時,母親已經被送到台北榮總。我們又急急趕回台北,醫生說是嚴重的心肌梗塞,馬上在她心臟中裝了三個支架。等我們看到母親時,她已是全身插滿管子躺在加護病房中。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不吵、不鬧、也不哭,默默順從病魔帶來的折難,如同她從來都是順從命運帶給她的艱苦試煉。呼吸器發出的嗶嗶聲是母親發出她存在的唯一訊號,她無法言語,雙手被綁在床上無法動彈,我看了不忍,懇求護理員允許我們在探訪時為她鬆綁。母親得以自由片刻,比劃雙手與我們交談,那是我看顧母親期間最心痛的日子,看著她如同被囚,腫著快認不出來的臉龐,真是心如刀割!母親轉入普通病房後,我們為她請了看護,這樣大家仍可維持正常的作息。我每天下班就到榮總看她,那也是我最得安慰的日子,每天可以看到母親閒話家常,告訴她我愛她,為她加油,母女間得以享受一段親密時光。

母親最後的日子,瘦到46公斤,我為她拍背時,可以清楚的摸到她的脊骨。我感覺她的時候不多了,卻不忍開口問她有何遺願。她是個安靜的人,不多話,也沒有太多的情緒,我猛地一想,才發現母親幾乎沒在我們面前哭過。她吃過那麼多苦,比誰都有資格怨天尤人,哭天搶地,但她從沒這麼做過。母親年屆80臉色依舊紅潤,皮膚仍然白皙,醫護人員都嘖嘖稱奇,很少見過這麼漂亮的病人。我卻知道這不是奇蹟,因我善良堅毅的母親從來都是這麼慈眉善目的。她在生命的盡頭,依然優雅,不喊疼痛,勇敢冷靜地走完當走的路。

我以作為媽媽的兒女為榮,相信小芽看到她與父親辛苦一生,終於開枝散葉心中必定也以我們為榮。哦,我親愛的母親好走吧,我知道此刻妳不再受苦,正在天堂對我們微笑。天父,求您看顧我慈愛的母親,帶領她不要迷路了,我們很快就會在天堂相會。            §§  回首頁

 

3.三少四壯集-阿嬤的台語課   ⊙阿潑   20150217

我是阿嬤台語課的中輟生,再也無法領到結業證書,再不可能聽到她說:「你是阿嬤的乖孫,你能跟阿嬤說台語。」

父親離家許久,但每個農曆春節或清明,我們都會返鄉祭祖團聚,只要車子開進熟悉的縣道,就能勾起我微弱的童年記憶,確知再一個轉彎就到了兒時種植的木瓜樹前,我的阿嬤家。

阿嬤會在廳堂等著她的孫子們,一個一個叫著名字,一個一個問候。

每一年,她都會說一遍我如何搶在冬至、大家人仰馬翻包湯圓時出生:「真愛呷。」她愛笑我趕著投胎吃湯圓,又不停說我是她的乖孫,從小就乖。

她會說阿爸少年時代的故事,說他多打拚讀冊,熬夜苦讀練書法清晨睡過頭,就追著公車,一路從這小村子跑到鳳山市(車程超過半小時),但怎麼會讀冊都讀不起大學,只好去當警察。

她會皺著眉頭對我說:「怎麼不去當老師?」阿嬤目不識丁,只會做工,於是尊敬老師,「查某還是當老師好,當老師比較穩定。不然阿嬤不放心。」

她會對我感嘆:「阮孫仔攏袂曉講台語啊。」阿嬤的話我都懂,阿嬤的話我會說,只是脫離母語令生活語彙根節斷裂,時常在某些字詞上卡關,只能面露尷尬笑容。轉頭出門,我會立刻對小嬸嬸撒嬌:「我又上完了一年一度的台語會話課。」

我堅持要阿母跟侄子說台語。阿母不解,總說小孩會語言混亂,「倒是英文應該學。」我只能一次兩次三次,屢次提醒,嫌阿母台灣國語不如說台語,說月娘這詞語這麼美,怎麼不教?有次在車上又討論起這事,「小孩子不會說阿嬤的話,很可憐的。」忍不住我喊了出來。

人們總將語言意識型態化,甚至成為區分你我的工具,但語言其實只是情感。過往我跑遍台灣南北,時常遇上各樣說台語才能暢快表達的受訪者,或許他們以為台北來的記者都踩著高跟鞋、操持標準國語,對我寧可與他們台語對話感到訝異。我都說:因為我阿嬤說台語。

我對阿嬤的故事一點都不了解,待我有點興趣想問,她已失智,除了整日陪伴她的印尼女孩小莉,誰也認不得,誰也記不清,也少了言語。我的台語課於是放假至今。

去年過年,91歲的阿嬤見我們只反覆說著:「我有四個後生。」顯然是那八個月大的曾孫無邪的笑顏勾起她腦海的記憶。她記得自己的兒子,卻不知眼前人就是她的後生。阿爸眼眶紅紅帶點酸。

作為一個底層工人,阿嬤稱不上有什麼讓人說嘴的高貴品性,就是個普通人,認真過著平凡日子,病痛纏身不忘大聲呻吟,每一次嚷著不舒服就是一次對生存的爭取。即便行動不便,即使耳不聰目不明,她仍會細細品嚐葡萄,仍會將盤中的魚刺挑起,好好吃喝好好呼吸好好活著。阿嬤讓我了解活下去的慾望應是如何飢渴。

但這樣認真活著的阿嬤,終是掙脫了苦痛肉身,離開了這個世界。「這樣也好吧,不會受苦了。」然每當我這樣告訴自己,又想起阿嬤認真吃飯認真活著的神情。

我失去我的台語課。我是阿嬤台語課的中輟生,再也無法領到結業證書,再不可能聽到她說:「你是阿嬤的乖孫,你能跟阿嬤說台語。」§§        回首頁

 

4.樓下的超級阿嬤   甘弟   聯合報 2015-01-11

最近每到晚上八九點的時候,我便會接到「一樓阿嬤」的電話,問我:「我這裡有一些早餐店賣剩的三明治,要不要拿回去吃?」「拜拜買太多餅乾和泡麵了,送你一些要不要?」或是「對面的鄰居送我他們自己種的芭蕉,拿兩根回去吃看看?」我總是非常樂意的踩著拖鞋到樓下,從一樓阿嬤手中接過那些食物。

回想起來,我跟一樓阿嬤第一次見面,是我剛搬來的時候。房東告訴我這裡沒地方可以丟垃圾和資源回收,只能每天按時去巷口等垃圾車。不過,她不知道垃圾車什麼時候會來,請我有空去問鄰居。住在一樓的阿嬤就是我碰到的第一個鄰居,她好心告訴我,每天早上和下午各有一班垃圾車,如果是回收物的話,可以直接放在她家門口。

後來幾次閒談中,我說到自己是一位補教老師,為了省錢,每天上下班都騎腳踏車,還會靠一台小小的電子鍋料理三餐。而她也對我分享自己的生活:雖然一把年紀,但還在大學餐廳裡當煮飯工;平時想和其他阿嬤一起跳土風舞,卻因為害羞而遲遲沒有開口;明明買了一棟漂亮的透天厝,最後還是喜歡住在低矮的公寓裡。

這一晚,我又接到了阿嬤的電話,她說她熱了一碗炒麵卻吃不下,問我要不要吃。我照舊拿了鑰匙下樓,走到她家門口,她一看到我,就把那碗溫溫熱熱的炒麵端給我:「碗吃飽再還就好囉。」

當我回到自己的小套房,坐在床上吃炒麵時,突然想到,這不就是電影《佐賀的超級阿嬤》中所說的體貼嗎?電影中,學校的老師假裝肚子痛和昭廣交換便當,一樓阿嬤則是假裝吃不下,端給我一碗滿滿的炒麵。

原來,真正的體貼,不是讓人察覺不到,而是讓人在發覺後,心底有一道暖流。   §§        回首頁

 

5.女性心聲/我是太平公主  秀子(彰化市) 聯合報2015-10-17 

「波卡事件」延燒一段時日,應該是物化女性惹的禍吧!在一般社會觀點裡,只要擁有傲人的雙峰,走起路來波濤「胸」湧,就會成為鎂光燈的焦點;這讓胸部小的人既羨慕又嫉妒,常質疑上帝造人時,為什麼不公平一點?這回就讓我敞開心房,來談談自己長期不敢觸及的話題,分享我的幸福歷程,希望能帶給小胸女性更多自信。

我出生後體質非常虛弱,各種流行性疾病無不上身,麻疹、腮腺炎、德國麻疹、蕁麻疹全得過。老媽總說:「在醫療不那麼進步的年代,能把妳養活真的不簡單。」想當然,我胸前的發育自然比同齡女孩慢,有點像廣告裡說的:「平平十六歲差那麼多。」「太平公主」或「飛機場」的封號,更是長伴我左右。

雖然媽媽用盡各種偏方,不管是青木瓜燉排骨、牡蠣煮湯、酒釀蛋或豐胸藥膳,就是無法助女「長胸」;即使我的身材纖細高挑,心中還是相當在意別人的眼光,走路時特別沒有自信,很怕被人嘲笑。

直到上大學遇到男友,也就是現在相知相守的老公,當我鼓起勇氣問他會在意我的胸部大小嗎?他很認真地回答我:「我要的是一個有智慧又樂觀開朗的女朋友,胸部大小不是重點。」

他的真心鼓勵像一股暖流湧入我心中,同時讓我不再那麼在意自己扁平的身材及他人的目光。

出社會工作後,有回公司舉辦公益活動,請所有女同事穿改良式旗袍當招待人員,我一聽到要穿旗袍,馬上婉拒出席。同事問我:「為什麼不參加呢?」我無奈地說:「穿旗袍需要有玲瓏有致的身材,我的胸部不夠豐滿,應該撐不起旗袍,會很難看!」

同事想了想告訴我:「我們又不是要參加選美比賽,不需要前凸後翹的身材,我還羨慕妳有高挑的身形,像我長得這麼矮小,有時候衣服尺寸不合,只能到童裝店挑。」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原來我也有別人羨慕的優勢。

現在,過了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紀,早就把身材問題拋諸腦後,不再重視外在的美醜,追求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事。

所以,不管是有傲人雙峰或玲瓏小胸,別活在他人的評價中,別為身材自尋煩惱,胸部只是身體的一部分,只要活得健康自在,都有擁抱幸福的機會。  §§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