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1026日──黃春明 在廣興

1.黃春明 在廣興   徐惠隆 中國時報2015101516

2.愕然的瞬間      黃春明 

3.王老師,得獎了  黃春明  1998-09-22/聯合副刊

4.魚    黃春明

 

1.黃春明 在廣興   徐惠隆 中國時報2015101516 

民國74年,劉春城寫《愛土地的人──黃春明前傳》,三百頁的篇幅,只有第15頁第二行寫到「在宜蘭當過三年國小教師」,通篇再也沒有提起那三年的點點滴滴,而在各種學術討論和研究也都忽略了那三年的生活,當然以黃春明的文學和社會資歷,那廣興國小服務的三年是生命中的一個流程,是他生命中的一個小漣漪,不過早期孕育的寫作內涵和實際生活中的現實的衝突,他有了新的省思。問他為何不在教育界發展,只有一個答案,那時候的國小老師生活點滴,就在宜蘭紅磚屋的對談中,本文作者以廣興國小畢業生,曾經在學校大聲喊他「黃哥哥」,曾經是他學生的身分寫了這篇,平實中有著當年的歷史現場重現。

 

1生活教室

民國47年,從屏東師範學校畢業的黃春明,開始他一生當中站上講台,教導學生。本來他自願選擇花東一帶的偏遠地區國小任教,陰錯陽差的,他分發到冬山鄉廣興國民小學來。談到這一段,黃老師說他之所以要選花東山地學校任教,主要原因是一種逃避,他不願分發到羅東、宜蘭來,讓許多家長知道自己孩子的老師是他──一個在師範學校遭轉學、退學的學生──而產生轉班甚至轉學的問題。其實,黃老師深受一位俄羅斯女老師的影響,這位女老師長得不怎麼樣,她的父親說妳將來無法用妳的外表賺錢,最好當老師來服務社會。果然她選擇擔任教育工作,而且自願到西伯利亞的冰天雪地中,她教導出很多俄國革命家,對國家民族社會貢獻很大。黃老師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被那位俄國女老師所感動而選擇鄉下偏遠學校教書。

廣興國小位於冬山鄉廣興村,是一個鄉下偏遠學校,離學校沒多遠就是「廣興大學」(墓仔埔──冬山鄉第四公墓),學生來自附近的村落,包括廣興、廣安、柯林、得安、鹿埔、大進等地。黃春明從師範學校畢業,隨之帶來的叛逆思想和作為擴散在教學空間裡。

撕毀生活公約是第一件事。民國四十年代的台灣社會瀰漫著反共抗俄、殺朱拔毛的政治口號,學校張貼的生活公約明白寫著對學生生活行為的種種限制,其中不乏不合情合理之處,對黃老師以自由民主為教學方向的態度深有牴觸,譬如學生不能在學校講方言等,黃老師所創作的小說人物中哪個不講台灣話的?所以看到如此生活公約,他就伸手把它給撕了,恰巧督學方坤邕到校巡視,見到生活公約欄空白著,提出糾正,林茂桂校長急忙說這是汰舊換新,新的生活公約還沒張貼。

不在教室上課也是黃老師當時的創舉。上數學課,談到貨幣、母金利息的換算計算問題,黃老師帶著一群小蘿蔔頭到羅東各家銀行看看櫃台交易工作情形,走一小時的石子路,黃老師帶著他們去銀行看看,雖然學生身上沒有錢可以存取,至少讓孩子知道銀行是在做什麼的。

另外不在教室上課還有一例。學校工友彭錦華勤奮努力,他來自江西,隨著政府軍來台,離鄉背井,手臂上還有「反攻大陸 解救同胞」刺青。每天學校最早起床的和最晚休息的人是他,他以校為家,學校在教室最末端的一間蒸飯室給他做工作室和床鋪,坐臥休息都在那裡,負責學校師生的蒸飯工作,也負責栽花種菜,施肥澆水當然不可少,黃老師利用學校空地上的水泥涵管當做堆肥的製作場所,黃老師搜集全校的廚餘養雞養鴨,也把所割操場雜草、田裡稻草、廁所便尿等都放到涵管內,等著將來好做有機肥料,這樣的工作既幫了彭先生大忙也讓學生對有機肥料有更深刻的認識。

還有,廣興國小校門口有一段灌溉溝渠,寬約兩公尺有餘,每到夏秋之間開學時刻,農忙剛結束,溝渠裡的爛泥巴裡有好多泥鰍,泥鰍身上滑溜溜的,用怎樣的方法可以抓住泥鰍?黃老師把阻擋水位的木板拉開,褲管捲起,以他伶俐的雙手在泥巴裡摸索,那些泥鰍就只能在泥巴上順手擒來。師生一群就在小溝渠中忙成一團,身上都潑滿了泥巴。黃春明說上課地點不限於教室,我們的生活中處處都是教室,哪裡上課最能夠讓學生深刻了解,那裡就是最好的教室。這樣的教學觀念在民國四十年代絕對是前衛的,學校行政單位對此也滿頭疼的,幸虧校長包容力強,同理心也夠,讓黃老師按照他的教學理念去做,所以廣興國小三年的服務經驗是一個美好的回憶。

 

2家庭訪問

廣興國小是個12個班級的小學校,學生來源除了附近的廣安、廣興之外,還有遠自大進、柯林的孩子,他們每天家裡煙囪一冒煙,就要走路上學,沒有鞋子可穿的年代,夏天石子路燙熱,冬山又是冷吱吱的,那條通往學校的道路又遠又長,極其辛苦。黃老師有一篇著名的短篇小說〈魚〉,寫的就是從廣興到得安村鼻仔頭到大進村這一段的小故事──小埤那一段的。阿公和阿蒼祖孫藉著一條鰹仔魚貫串,非常感人。黃老師進行家庭訪問,他以慢跑前往,同時商借學生家中暫住,進行有實際意義的家訪。那年代的鄉下家庭還沒普遍使用電力,得安、大進村較偏遠山下的學生必須點著小蠟燭,藉著煢煢燭光讀書寫字。有一回,一對兄弟的頭髮都燒焦了,黃老師好奇地問著原因,兩兄弟你推我推半天,不好說出原因來。經過黃老師深入的家訪,才知道原來兩兄弟晚上寫字時,因蠟燭光太陰暗了,兩兄弟頭碰頭靠近蠟燭光,想要寫好作業,沒想到靠蠟燭太近,把兩兄弟頭髮燒焦而捲了起來。

每逢春天梅雨季及夏秋天颱風季,只要連連下著大雨,黃老師沒經過學校行政同仁同意,便大聲吆喝,主動邀集所有住在柯林及大進的學生,分成兩組,住柯林村的要往北邊方向,必須渡過羅東溪;大進村要往西,也要渡過羅東溪。這條溪流平時沒雨時是乾涸的,一碰到雨季及山洪爆發大水期,瞬間就會成為滾滾溪流。小孩子不懂得渡河的危險,黃老師要她們手拉著手,連成一線,垂直渡河,他臨場告訴學生們如何分辨看似平靜的哪邊是深水處?哪邊流水湍急處反而是淺水區?他們在黃老師的保護下,手牽著手越過溪流。水流很急,黃老師當時正對社會主義思想感興趣,也在閱讀的一本《共產主義宣言》(馬克思、恩格斯合著),書中有一句話說:「窮人唯一的財富就是手銬和腳鐐。」看到這句話,想起《悲慘世界》和《孤雛淚》的故事情節,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到現在還是一樣的感覺,因為那本書在渡河中丟落了,還沒看完啊!談到此事,黃老師還露出可惜的表情呢。

鄉下人家一年兩熟的稻作,每逢割稻期,上下忙成一片,這時黃老師更發揮互助精神,他把班上及臨班班上學生的割稻日子做了簡單的表列,然後按照割稻順序先後讓孩子請假在家幫忙,鄰居孩子以幫鄰居割稻為由可以不去學校。輪到下一個割稻人家時,這種「相換工」的互助論就在鄉間流行起來。黃老師把所學的理論用在實際生活教學上,如此體貼,難怪學校所有年級不管是否給他教到,一碰面就以「黃哥哥」稱呼。

3在乎孩童健康

國民小學每周一有值週導師講述中心德目及公民訓練時間,講的不外乎是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之類的教條,輪到校長及主任訓話時,學生們紛紛昏倒在地,抬進保健室請黃寶胎小姐照顧,簡直哀鴻遍野,慘不忍睹。黃老師值週時,他不忍心看見學生們站在大太陽底下聽訓受此磨難,便直接下口令,擴音機響起音樂,讓孩子進入教室休息。在那年代,敢於如此者,唯黃春明一人。

奉民主教育為先的黃老師告訴學生,也在學校公佈欄上寫著:政府官員都是人民的公僕,縣長也是。當時在學生眼中,縣長高高在上,怎麼是個公僕?黃老師為了取信於學生,他寫了一封信給當時的縣長陳進東,告訴他有這麼一回事,也希望縣長可以回信告訴學生老師所言不虛。果真過沒多久,由縣政府縣長室寄來一封信,內容是陳進東縣長親自寫的:我是全宜蘭縣民的公僕,要為老百姓服務的,黃春明老師講的是對的,我是大家選出來為大家服務的公僕,不是大官。

廣興國小的地理位置剛巧在大元山和羅東之間,民國四十六年正是太平山和大元山的檜木大量砍伐往外運送的時代。許多廣興國小老師每天就搭乘林場卡車上班,到校時間也都慢了一些。於是老師就要求學生們在他還沒進入教室之前,全班一起朗讀國語課文,於是一群有如和尚、尼姑般的唸讀聲有氣無力地傳過來。班級老師又要班長把不齊聲唸讀或不專心、調皮搗蛋學生列名於黑板上,等老師來了,由老師進行處罰。那個年代,學生哪有那樣乖乖聽話的?尤其是老師不在場時,因此每天都有一些學生被執法甚嚴的班長登記,他們拿著雞毛當令箭,班上學生被罰站的不在少數。到了午餐時刻,邱姓女老師在辦公室吃便當,她相信班長的執法,將調皮搗蛋不讀書的孩子一個一個叫到辦公室去罰站,一面訓斥,一面要求「犯錯學生」不准亂動,但這些鄉下學生衛生習慣和知識原本不足,女的長頭蝨,男的長頭癬,頭蝨和頭癬都會讓頭部發癢,一癢起來,學生就抓頭,老師看到學生動了,不由分說地拿起木條就往學生頭上打去,這一打剛好打在學生生瘡的位置,學生痛得哇哇大叫,老師不但不去看個究竟,反而變本加厲處罰。

黃春明說,那年代的教師有著讓人無法自由發揮的桎梏,我不喜歡老師被受限太多,所以選擇離開。黃老師卸下教師職務,到台北發展,看到許多社會不公不義的事,激發了他「拚命寫」的力量,新的黃春明展現大家眼前了。

在同一個辦公室的黃老師看不下去了,起身看看可憐的孩子們。這一看,看出了黃老師心中不忍之痛,他護著學生,與邱姓老師理論。黃老師站在學生立場,明白告訴邱老師說監獄關在罐頭裡的犯人都有吃凊飯的權利,妳憑什麼要學生餓著肚子聽訓?「你打痛了我的瘡口」,就因為這事,黃老師與這位女老師起了口角衝突,他把師範學校教育愛的精神和這位女老師辯論,聲色俱厲,把女老師說得哭紅了眼。

黃老師將其中被處罰得最嚴重的學生帶到校園鳳凰樹下,透過面談,知道這位學生的母親早已過世,父親住在大進鄉下,每天一大早就踩踏三輪車去討生活,也娶了繼母,繼母天天打這孩子,讓他不知何處為家,如何是好?到了學校,又要遭受老師無情的處罰,他走投無路,哭訴無門,既逃家又逃學,那樣小的孩子,缺少家庭溫暖,若學校沒有給他關懷和愛心,他一定思想偏斜,想要在夾縫中生存,將來就是社會的敗類。類此情況,比比皆是。

 

4 火爆浪子

在廣興國小時期,黃春明依舊改不了他的火爆浪子脾氣,見到不公不義不合情理的事,他內心的叛逆性格就展現出來,敢於衝撞體制,敢於和同事理論,甚至打架。有一次,林姓老師對孩子體罰過重,他口出三字經,以鉛筆夾著橡皮筋扭轉孩子的手指,甚至把孩子的頭往水裡浸泡,讓孩子難過得唉唉叫。黃老師見狀,馬上與林姓老師理論、吵架,該師仗著他是傘兵退伍下來的,人高馬大,黃老師還沒當兵,可他是橄欖球隊隊員,於是當場要求林姓老師「決鬥」,以拳頭來處理解決,為學生免於恐怖體罰的可能。兩位男老師在校園裡鬧起來,吵架的聲浪大家都聽見了,正值放學時刻,兩人蓄勢待發,爭持不下,最後還是請來林茂桂校長和邱阿塗主任做為權衡審判,硬把打架事情給消弭下去。

 

5 同氣相求

當然,廣興國小的老師和黃春明同一國的也有一些。吳柳彬是當時大詩人,住在羅東仁愛里歪仔歪的竹圍中,人好,脾氣佳,寫得一手好詩,頗受到大家敬重。黃老師也曾經動過寫詩的念頭,但總覺得要寫出好詩是不容易的,他們兩人常相往來,成為文學上的好友。黃炎老師是廣興本地人,花蓮師範學校畢業的,人長得瘦小,脾氣也是一等好的,對春明老師那種「翻轉教學」方式給予鼓勵,黃炎老師在教導國語課本中有一課〈愛國的孩子〉,他就帶著孩子到校園內高大鳳凰樹當作背景,課文內的對話都加以改編,讓學生琅琅上口,野外教學與情境融合的教學方式,此起彼落。另外有個江銘松老師,頭髮稀稀疏疏的,皮膚曬得黝黑,寫起板書來,一筆一劃,端正又有力。

至於邱阿塗主任,他剛從山地大同鄉四季國小調到廣興來擔任教導主任,年輕有為,對黃春明的教學行徑默默支持,甚至有些黃春明衝撞制式教育的種種也加以包容。有一次,黃春明看到班上學生成績單有個張銘通,那時的成績單是六年一貫的單本,過去四年來班級老師給他的評語都是負面的,說他調皮搗蛋、學習不力、天資遲鈍等等,其中有個老師所給的評語是:該生無藥可救。孰可忍孰不可忍?黃老師怒從中來,在教育愛的耐心教學中,哪有無藥可救的?不經意中的一天,班上譁然大笑,班級情緒High到極點,黃老師走過去一看,正巧看見張銘通一個人在講台上演歌仔戲,無論唱工、身段、表情都很有架勢,可謂唱作俱佳。在黃老師眼中,張銘通是個不可多得的戲劇人才,他的活潑和靈巧機敏,正好是戲劇舞台上的最好角色呢!

還有一位體育健將李進一,泰雅族人,住在寒溪,他就近到廣興國小大進分校任教,撐竿跳是他拿手運動項目,與黃老師在體育運動上相當友好,成為好朋友。李老師不幸在一次訓練中,竿子彈力不夠,讓李老師在越竿時,竿子折斷,摔成重傷而不治。還記得那時的美術課,黃老師讓我們想像李老師撐竿跳的英姿,做為對他的懷念。

 

6 照顧弱勢學童

鄉下學校,學生來自四面八方,十個中有八九個是貧窮家庭的,有些還是有身障的。黃老師班上有兩位跛腳學生,住得老遠的得安村,每天上學就一搖一擺地賣力前來。其中有位叫廖永土的,他走起路來,必須靠著身體搖晃的前後擺動,才能往前走路,姿勢奇特,班上同學都以綽號「搖船仔」譏笑他。在教室裡,大聲笑著說「阿土啊,你搖船過來啊!」果真這位廖永土就真的一跛一跛地「搖」過來。黃老師不忍廖同學遭此訕笑,於是在保護學生人格尊嚴的前提下規定,有哪一位同學再以「搖船仔」叫喚他,就要他學著廖永土的走路姿勢在校園裡走繞。就那麼碰巧有一次一位同學叫了一聲「搖船仔」,被黃老師聽到了,於是按照規定這位學生要以搖船姿勢走路,那位學生尿急了要上廁所,不敢去,黃老師逼著他以搖船姿勢上廁所,逼得他哭了,這時才知道把同學的身障當作取笑的對象是非常不應該的。經過這一次的教訓,學生學乖了,不敢再叫「搖船仔」。結果呢?那位廖永土表情卻是落寞寡歡的,暑假過後,學生回到學校,暫時忘了黃老師的規定,還是一路叫著「搖船仔」,廖永土突然又喜上心頭了。老師也覺得同學間已經叫習慣了,連廖永土也聽得習慣了,而且他也高興同學如此叫喚他,並沒有惡意譏笑的意思。這個故事,黃老師寫成短篇,成為國文教科書的範文──〈愕然的瞬間〉。

學校舉行校外旅遊,地點是頭城九股山。住在得安的廖永土也報名參加。從廣興國小到頭城九股山,當時的路程是:從得安家裡到學校,然後從學校到羅東火車站搭乘火車,經過半小時,再從頭城火車站走路到九股山。對一般人來說,多走一些路當然不算什麼,但對廖永土來說,那就是大工程一件了。他要在路上「搖船」好長一段路,又是山路。廖永土的家住在山腳下,黃老師原以為得安村那裡是山,九股山也是山,為了廖永土的健康和行動,勸他不要跟去,但廖永土堅持要和同學一起歡樂。到了頭城九股山下,同學飛奔上山,只有廖永土一路上坡「搖船」,黃老師緊跟在後,看著他辛苦走路的樣子,最後終於廖同學讓老師揹著走上山去。一個身障而天真活潑的孩子在老師背上,是怎樣的親切溫馨畫面啊!事隔六十年了,談到這些永銘心中的事,有如昨日。

 

7 赤子之心

在廣興國小服務短短三年,黃春明的專長在於美術、音樂等科目上,他喜歡的是藝文創作。民國四十年代末,有人家興建紅磚屋,那是很稀奇的事。對黃老師來講,哪個空間可以讓孩子上課時感到自在,產生興趣,那就是最好的教室。班上有同學家中興建房子,帶來磚塊。黃老師就著紅磚進行磚雕的課,處理的順序步驟是:先把紅磚浸泡水中,讓紅磚吃飽了水,然後以刻刀在磚塊上雕刻,再來塗上顏色,拓印在白紙上。這過程說來簡單,但在教學中,黃老師一步一步告訴孩子為何要這樣?為何要那樣?總是把知識融會在生活之中,也就是有著一顆赤子之心。

有一回,黃老師眼睛不舒服,前往羅東陳五福眼科醫師求診,他看到診所間放置著聖經金句,知道五福醫師是個慈祥的醫者,於是他代學生罹患熱目「眼紅」(一種類似砂眼的眼疾,滿眼通紅,有傳染性)者求診,診療及藥物全免費。陳醫師是人道關懷者史懷哲的信徒,在耶穌基督的博愛感懷中,自然滿口答應。當年許多受此恩惠者,回想此事,還有說不完的故事。

三年廣興國小服務,校長林茂桂包容著他,給他信心;主任邱阿塗容忍他的作為,為他背書,還有許多志同道合的老師同仁,都在默默中讓黃老師可以依照他的「翻轉思考」而教學,他們都是黃老師永遠感懷的貴人。

在學校中,「黃哥哥」是大家對黃春明的稱呼,不管哪個年級,大家感到這位年輕老師散發出來的活力與趣味。放學時,其他老師離開學校,學生行禮,順口說著「老師再見」,接著會押韻地加上一句「乎你半路押車輪」,而黃老師則是大家心目中的好好老師。

在廣興國小服務三年後,老師當兵去了。之後,黃老師離開教育界,到中廣公司宜蘭台擔任新職務去了。為什麼?黃春明說,那年代的教師有著讓人無法自由發揮的桎梏,我不喜歡老師被受限太多,所以選擇離開。理由很簡單,這離開就是龍歸大海了。五十五年,黃老師卸下教師職務,到台北發展,看到許多社會不公不義的事,激發了他「拚命寫」的力量,新的黃春明展現大家眼前了。  §§

 

2.愕然的瞬間      黃春明 

六年前的清明節吧,在快到墓地的途中,聽到背後有人喊叫「老師」的聲音。開始我不以為那是在叫我:途中往鹿埔墓地掃墓的人有那麼多,大概有誰的老師就在身邊吧,況且我沒當老師也有二十多年了。我繼續往前走。

「老師!」

急切而興奮的叫喊聲,使我不由得跟前面的人好奇的回頭,逆著那聲音的方向看去,一張熟悉印象深刻的臉,躲在斗笠的影子裡,向我露出久居在都市裡罕見的微笑。但他一時因為我的愕然,而焦急的開口:「是我。老師你忘了?」

看他的眼神和聽他的聲音,我知道他是多麼希望我能認出他來,叫出他的名字。我也有過這種經驗,當我在偶然的機會,被小學的老師叫出我的名字來的時候,我也會感到十分欣慰。眼前的廖永土我當然記得,不但記得,二十多年前,他的臉就像代表電腦軟體的某一組符號,早就深深的打入我的腦海裡了。現在一觸及到他的臉,過去的事情,全都在我腦子裡的終端機的映像管浮現,同時也觸醒了那久久不去的歉疚。

因而,我愕然。

我師範一畢業就接任他們五年級忠班的級任老師。那時抱了滿腔熱血和理想的我,很想當一位好老師是當然的事。所以當我發現同學間,把「搖船的」這個綽號,加在行動不便的廖永土的身上時,我覺得這些孩子未免太殘忍了。雖然他們用「搖船的」來取代廖永土的本名已久,廖永土本身也不以為怎麼的習慣下來,而我卻大不以為然。看他跛一隻腳,走起路來每趨前一步,就得吃力的把身體先向前伏而再後仰,同時一隻手用力往外甩的動作,看起來確實很像船家握櫓在搖船,不過不管他們形容得是多麼準確,總是不該把人家身體的缺陷,拿來當著綽號。看他在寒冷的冬天,只走一段路也走得滿頭大汗的情形,真令人覺得這些孩子,聰明得有點可惡。於是,我在一個公訓的時間,我講了一大篇有關愛心的大道理之後,認真的向他們宣佈,說今後不准任何人再用「搖船的」綽號叫廖永土。如果有人犯錯,他除了坐下來上課以外,不管他到那裡走動,那一天都得學腳不自由的廖永土走路。

他們平常叫與被叫都習慣了,經我這麼一立法,一時使同學和廖永土之間的互相關係,微微產生了緊張的氣氛。這情形我是發覺了,我覺得為了教育,這是必要的,這是另一種學習的過程。

頭一天,大家還能約法。第二天,他們就忘了,張長流一大早口一開,「搖船的」就溜出來了。雖然不是我聽到的,我問他,他承認了。我除了要他向廖永土道歉之外,也照法懲罰。可是,張長流就是坐在座位不離開。到了第三節下課,憋不住了,說要去小便。我說只要學廖永土走路過去,就可以去小便。結果倔強的張長流又憋下來了。到了第四節下課,我主動叫他去小便,告訴他不要把身體憋壞了。

他勉為其難站起來,學廖永土走了幾步,而在同學的笑聲中哭起來了。我捉住機會說:

「對吧!這樣不便行動的樣子,絕對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我們應該幫助身體不自由的人,而不是取笑他……」

經過張長流所受到的教訓,孩子們總算記牢在心,不知不覺過了一段時日,「搖船的」這個綽號已不再聽到了,同時在這不知不覺之間,我卻發現廖永土有個不曾見過的異樣的神情,在聽課的座席間顯現,那就是他偶爾會若有所失的發呆。我問他想什麼?他驚醒過來似的,告訴我說沒想什麼,甚至於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悵然感覺。我絕對相信他的話。因為我漸漸想起來了。其實他這種悵然的神色,早在我禁止孩子們叫他「搖船的」那一陣子就開始了。只是我笨。我笨到經過這麼久的時間才發覺。為了這個,想當一個好老師的我,失眠了。覺得對廖永土、張長流和全班的孩子們感到歉疚。

天一亮,我的結論也出來了;在他們之間,對廖永土叫「搖船的」並不是存心羞辱對方的意思,相反的它是一種暱稱。再說,在他們的學校生活中,「搖船的」已經搖了四五年了,早就附有一份濃重的感情在,它是有生命的,我不能活活扼殺它,扼殺他們之間的一種關係,也扼殺了他們之間的文化。怎麼辦?我相反的有個期盼,盼望著那一天孩子們,又以親切的口吻叫聲「搖船的」讓我聽到,但是,我卻像破壞了生態;其實,是破壞了小圈子裡的文化生態,這要讓它恢復原來的面目是不可能的事了。

事過一個暑假,當他們回到學校裡來,已都是六年級的學生了。新學期開始了,日日春的小花在校園裡怒放,偶爾一句久違的「搖船的」聲音,也在花間跳躍。一股複雜的心緒湧上心頭,為了高興,也為了慚愧。我裝著沒聽見,趕快把臉別向窗外,兩行釀了許久的淚水撲簌簌地滑下來了。

眼前躲在斗笠影子的臉孔,我是不會忘記的,只是一時不知教我叫他什麼好。愕然間,就在對方急著想自我介紹之前,我搶了半拍:「搖船的!」

我聽到我顫抖的聲音,也看到在影子裡亮起來的笑臉。                §§        回頁首

 

3.王老師,得獎了  黃春明  1998-09-22/聯合副刊

 

黃春明榮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藝獎,王教師是第一個讓他想起來的人……

王老師當時的模樣,很像演民初電影裡面出現的姑娘。劉海的頭髮,瓜子臘上掛-副銅框的圓眼鏡,-襲微微泛白的陰丹士林藍色旗袍,一雙白色短襪套在懷鄉的時候可以拿來抱在懷裡想念母親的黑布鞋。她年約二十五、六歲。現在想起來,她那麼年輕就有遠大的理想和志向……除了賭或然率的獎之外,其他任何獎對得獎人而言,都不是天上掉下來,也不是地底下冒出來的。除了得獎人過去的努力之外,其過程一定有恩師貴人的指導和協助,才能達到獲獎的條件。當然,我不但不例外,指導我的恩師和協助我、支持我、鼓勵我的人可真不少。像林海音先生對我的影響,也是絕對性的。

不過其中啟發我,引導我的是王賢春老師。縱然她在天之靈已經知道我獲獎,但我更想要她知道,我在文學創作的這一條路上,她一直是在前頭引導我的一盞明燈。

一九五年,我在羅東念初中的時候,王賢春老師是我們班上的級任,也是我們的國文老師。那時候本省的同學和外省的同學,在國文的課業上,有很大的差距;外省同學的作文和毛筆字,表現得都比本省同學好得很多,使用國語也比本省同學流暢。有一天的作文課,王老師發還上一次作文的本子,發到我的時候,她讓我看到我得到甲下。但是她告訴我,說作文要進步,最好不要抄襲。我覺得我很冤枉。我辯稱我沒有抄襲。老師說沒抄襲很好。雖然她的語氣有安撫我的意思。我站在那裡不走,要老師讓我再寫一篇作文。老師說我如果喜歡作文,儘管寫,她很願意幫我改。我請老師出題。老師說隨我喜歡寫什麼就寫什麼。我一定要老師出題才算數,不然老師會以為我又抄襲。其實心裡也沒什麼把握,只是想證明這一篇〈秋天的農家〉並不是抄襲別人。王老師拗不過我。她說好吧,那就寫「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死了。」

「你幾歲的時候母親就過世了?」

她帶著歉意問。

「八歲。」

「八歲?那你還很小嘛!」她驚訝而抱著更深的歉意說:「你對她還有沒有印象?」「很模糊。」

「好,你就把母親那種模糊的印象寫出來好嗎?」她很小心,聲音有點顫抖。

我隔天就把作文繳給王老師。

又隔了一天,王老師把作文本子還給我。

我記得那是冬天,天氣很冷。國文課下課的時候,王老師叫我過去。她一邊叫同學說:「外頭的陽光很好,你們都出去曬曬太陽。」教室裡只有我和她。我走近老師的桌前,遠遠就看到攤開的作文本上,朱筆密密麻麻。心想,這下寫壞了,老師更相信我上一次作文是抄襲別人的。真冤!當我站在老師的跟前,抬起頭看我的王老師.竟然眼眶含淚。她望著我說:「你寫得很好。很有感情。」

那一篇作文,我現在還有一點印象。

當時的模樣,很像演民裡面出現的姑娘。劉海的子臘上掛-副銅框的-襲微微泛白的陰丹士林袍,一雙白色短襪套在懷疑可以拿來抱在懷裡想念黑布鞋。她年約二十五、現在想起來,她那麼年輕大的理想和志向……

大概是說我、八歲那一年母親過世。我底下還有四個弟妹。母親剛死不久,年小的弟妹天天哭著吵著要母親。每當他們這麼吵著的時候,祖母就說,你母親都到天上做神了,那有母親可討。我說我不像弟妹他們那樣吵著要母親。但是偶爾我也會想起母親。當我想起母親,祖母對弟妹說母親已經到天上做神的那一句話,就在耳邊響起。這時我不知不覺就隨著祖母的話,抬頭往天上望。如果在晚上,我會看到星星,有時候也會看到月亮,但是始終沒有見過母親。

從此之後,王老師介紹我看巴金,還有一些大陸作家的作品。另外她還送我兩本她的舊書;一本契訶夫短篇小說集,一本沈從文的小說集,並且常找時間問我讀小說的心得。

沒多久,王老師在課堂上被帶走了。她介紹給我的書,一下子都變成禁書了,連我們的國文課本《中華文選》也是禁書。又沒多久,據高中部的學長說,他們去參觀國防醫學院,好像在解剖室的那裡看到王賢春老師。據說她是匪諜,是中國共產黨青年南方工作隊的團員。

王老師當時的模樣,很像演民初電影裡面出現的姑娘。劉海的頭髮,瓜子臉上掛一副銅框的圓眼鏡,一襲微微泛白的陰丹士林藍色旗袍,一雙白色短襪套在懷鄉的時候可以拿來抱在懷裡想念母親的黑布鞋。她年約二十五、六歲。現在想起來,她那麼年輕就有遠大的理想和志向;縱然她的信仰跟此地的環境不符,可是她愛國家、愛民族、愛廣大受苦受難的百姓的那種情操,不是我們一再在學習和修練的功課嗎?當我獲悉得到第二屆國家文藝基金會頒發的文學獎項時,第一個讓我想起來的人就是她,王賢春老師。

王老師,我得到文學獎了。§§         回頁首

 

4.魚    黃春明

「阿公,你叫我回來時帶一條魚,我帶回來了,是一條鰹仔魚哪!」阿蒼蹬著一部破舊的腳踏車,一出小鎮,禁不住滿懷的歡喜,竟自言自語地叫起來。

二十八吋的大車子,本來就不是像阿蒼這樣的小孩騎的。開始時,他曾想把右腿跨過三角架來騎。但是,他總覺得他不應該再這樣騎車子。他想他已經不小了。

阿蒼騎在車上,屁股不得不左右滑上滑下。包在野芋葉裏的熟鰹仔,掛在車把上,跟著車身搖晃得相當厲害。阿蒼知道,這條鏗仔魚帶回山上,祖父和弟弟妹妹將是多麼高興。同時他們知道他學會了騎車子,也一定驚奇。再說,騎車子回到埤頭的山腳,來回又可以省下十二塊的車錢。這就是阿蒼苦苦地求木匠,把擱在庫間不用的破車,借他回家的原因。

沿路,什麼都不在阿蒼的腦裏,連破車子各部份所發出來的交響也一樣。他祇是一味地想盡快把魚帶給祖父。他想一見到祖父,他將魚提得高高地說。「怎麼樣?我的記憶不壞吧。我帶一條魚回來了!」

「阿蒼,下次回家來的時候,最好能帶一條魚回來。住在山上想吃海魚真不便,帶大一點的魚更好。」

「下次回來,那不知道要在什麼時候?」

他們默默地繞過那條彎路。

「你到哪裏?」

「沒有啊。我送你到山腳。」

「不用啦。我自己會小心。下次回來,我一定帶一條魚。」

「那最好。不過沒有也就算了。有時候遇到壞天氣,討海人不出海,你有錢也沒魚吃。」

「希望不會遇到壞天氣。」

阿蒼不在意地眼望著山坡。他看到羊群在相思林裏吃草。

「我們的羊怎麼樣?」

「喔!我們的羊真好。」

「我想我們多養幾隻羊,以後換一套木匠的工具。」阿蒼隨手在路邊抽了一根菅。

「小心你的手。菅是會割傷手的。」老人忙著轉過話來:「你要木匠的工具了?」

「哼!」小孩子說:「我不但會釘桌子。櫥子、門扇、眼床、木箱我都釘過。」

老人愉快地說:

「好!我多養幾隻羊讓你換一套工具。」

「什麼時候?」

「不要急。阿公馬上就做。我用兩隻公羊去和山腳他們換一隻母羊,就可以開始了。」

「要快一點。我快做木匠啦!」

「所以啊!」老人愛憐地說:「目前什麼苦你都得忍耐。知道嗎?」

過了相思林,他們都看到遠處的埤頭停車牌子。他們沉默下來了。當他們真正踏到平地時,老人說:

「吃得飽嗎?」

「─────」

「他們打你嗎?」

「─────」

「怎麼了?不說話?」

小孩子低著頭飲泣著。

「不要哭了。要做木匠的人還哭什麼?」

小孩子搖搖頭,用手把眼淚揮掉,「我沒哭。」但是他還是不敢把頭抬起來。

「阿公,你回去啦。」

「好!我就回去,我站在這裏休息一下。你快點到車牌那裏等車。」

小孩走了幾步,被老人喊住了。

「你過來一下。」老人自己也走近小孩:「有一次阿公擔了幾十斤山芋到街上賣了錢。我就到市場想買一條魚給你們吃。車子來了沒有?」

「還沒。」

「車子來了你就告訴我。你知道,魚是比一般的菜都貴的。那一天。我在賣魚的攤位前,不知道繞了幾十趟,後來那些賣魚的魚販也懶得再招呼我了。但是,我還是轉來轉去,拿不定主意。你知道我為什麼?」

「想偷一條。」

「胡說!」老人把腰挺起來:「那才不應該。這種事千萬做不得。我死也寧可餓死!」他又彎下腰對小孩說:「因為魚很貴,並且賣魚的魚販子,不是搶人的秤頭。就是加斤加兩的。阿公又不懂得算,才問他他魚一斤多少錢,他們一手就抓起魚用很粗很溼的鹹草穿起來秤。你要注意車子喔!來了就告訴我。」

「還沒有來。」

「所以我不斷繞魚攤,一方面看魚,一方面看哪一個魚販的臉老實。最後我在一個賣鰹仔魚的攤位前停下來,向那個賣魚的女魚販子挑了一條鏗仔魚。我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要她秤得夠,千萬不要欺騙老人。她還口口聲聲叫我放心,結果買了一條三斤重的鰹仔魚,回到家一秤,竟相差一斤半!」老人的眉頭皺得很深:

「一擔山芋的錢,才差不多是一條三斤重的鰹仔魚的錢‥‥‥。」

「車子來啦!我聽到車子的聲音。」

因為把腰哈得太久,老人好不容易才把腰挺直起來,跟著小孩向路的一端望車子。

「只聽到聲音,那沒關係。」

「說不定是林場的車子。」小孩興奮地說。

「那更好。不就可以搭便車了嗎?」停了一下。「等一等,我說到哪裏了?」

「你說一擔山芋的錢,差不多是一條三斤重的鰹仔魚的錢。」

「你都聽進去了?」

小孩點點頭。

「那簡直是搶了我一擔的山芋,害得我回來心痛好幾天。說老實話,我一直到現在還不敢走進市場的魚攤哪!」老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山上的人想吃海魚真不便‥‥‥」

「車來了。

老人瞇著眼望著。

「在那裡,灰塵揚得很高的地方。」

「大概是車子來了。好吧,你快點過去。阿公不再送你了。我就站在這裡休息一下。」

「我走了。」

「阿蒼,不要忘了‥‥‥。」

「帶一條魚回來。」小孩接下去說。

老人和小孩都笑了。

「阿公,我沒忘記。我帶條魚回來了。是一條鏗仔魚哪!」阿蒼一再地把一種類似勝利的喜悅,在心裏頭反覆地自言自語。一路上,他想像到弟弟和妹妹見了鏗仔魚時的大眼睛,還想像到老人伸手夾魚的筷子尖的顫抖。「阿公,再過兩個月我就是木匠啦!」。

卡啦!「該死的鏈子。」阿蒼又跳下車子,把脫落的鏈子安在齒輪上,再用手搖一隻踏板,鏈子又上軌了。從沿途不停地掉鏈子的經驗,阿蒼知道不能踏得太快,但是他總是忘記。當阿蒼拍拍油污和鐵銹的手,想上車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魚掉了。掛在把軸上的,只剩下空空的野芋葉子。阿蒼急忙地返頭,在兩公里外的路上,終於發現被卡車輾壓在泥地上的一張糊了的魚的圖案。

懊喪的阿蒼,被這偶發事件,折磨了兩個多小時,他已不想再哭了。回到山上,遠遠就看到祖父蹲在門口,用竹青編竹具。他沒有勇氣喊阿公了。他悄悄地走近老人。老人猛一抬頭:「呀!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到。」說著就走進屋子裏面。

老人放下手上的東西,想跟到裏面。但是從他想站起來到他伸直腰,還有一段夠他說幾句話的時間。

「阿蒼,你回來時在山邊看到我們的羊沒有?」老人沒聽到他的回答。「就在茅草那裏,你弟弟和妹妹都在那裏看羊。我替你辦到了,你就快要有一套木匠的工具啦!」。

阿蒼在裏面聽了這話,反而心裏更覺得難過。

「阿蒼,你聽到了我講什麼嗎?」他一面說,一面走了進去。他還是沒聽到阿蒼的回答。「你到底怎麼了?像新娘子一樣,一進門就躲在裏面。」他到臥房,到工具間,再轉進廚房才看到阿蒼把整個頭都埋在水瓢裏咕嚕咕嚕地喝水。

「噢!在這裏。帶魚回來了沒有?」

阿蒼還在喝水。

「我幾天天氣不好,市場上不會有魚的。」老人明知道這幾天的天氣很好。「不能以我們這裏的天氣為憑準。海上的天氣最多變了。」

阿蒼故意把臉弄溼。他想,這樣子祖父就不知道他哭了。他把溼溼的臉抬起來說。

「有魚的!」

「魚呢?」

「我買回來了。是一條鰹仔魚。」

「在那裏?」老人眼睛搜索著廚房四周。

「掉了!」

「掉了?」

「掉了!」阿蒼不敢看老人的臉,又把頭埋在水瓢裏。他實在不想再喝水了,一點也不。

「這‥‥‥這怎麼可能呢?」老人覺得太可惜了。

以前買鰹仔魚被搶了秤頭的那陣疼痛又發作起來。

但是阿蒼沒了解老人的意思。他馬上辯解著說:「真的!我沒有騙你。我掛在腳踏車上掉的。」

「腳踏車?」

「是的,我會騎腳踏車了!」阿蒼等著看老人家為他高興。

「車呢?」

「寄在山腳店仔。」

「掛在車上掉的?」老人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很清楚。

阿蒼完全失望了。

「我真的買了一條鰹仔魚回來,它掉在路上被卡車壓糊了。」

「那不是等於沒買回來?」

「不!我買回來了!」很大聲地說。

「是!買回來了。但是掉了對不對?」

阿蒼很不高興祖父變得那麼不在乎的樣子。

「我真的買回來了。」小孩變得很氣惱。

「我已經知道你買回來了。」

「我沒有騙你!我絕對沒騙你!我發誓。」阿蒼哭了。

「我知道你沒有騙阿公,你向來不騙阿公的。只是魚掉在路上。」他安慰著。

「不!你不知道。你以為我在騙你‥‥‥。」阿蒼抽噎著。

「以後買回來不就好了嗎?」

「今天我已經買回來了!」

「我相信你今天買魚回來了,你還哭什麼?真傻。」

「但是我沒拿魚回來‥‥‥」。

「魚掉了。被卡車壓糊了,對不對?」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以為我在騙你‥‥‥。」

「阿公完全相信你的話。」

「我不相信。」

「那麼你到底要我怎麼說?」老人實在煩不過了,他無可奈何地攤開手。

「我不要你相信,我不要你相信‥‥。」阿蒼一邊嚷,一邊把拿在手裏的葫蘆水瓢摜在地上,像小牛一般地哭起來。

老人被他這樣子纏得一時發了無名火,隨手在門後抓到挑水的扁擔,一棒就打了過去。阿蒼的肩膀著實地挨了一記,趕快奪門跑了出去,老人緊跟在後追。

阿蒼跑過茶園,老人跟著跑過茶園。阿蒼跑到刺竹叢那裏,急忙地往五六尺深的坎,跳到回家來的山路上。老人跟到刺竹坎上停下來了。阿蒼回頭看到老人停下來,他也停下來。他們之間已經接了一段很遠的距離。

老人一手握著扁擔,一手搭在竹上,喘著氣大聲地叫。

「你不要再踏進門。我一棒就打死你!」

阿蒼馬上嘶著嗓門接著喊了過來:

「我真的買魚回來了。」

傍晚,山間很靜。這時,老人和小孩瞬間裏都怔了一怔。因為他們都同時很清楚地聽到山谷那邊回音說:

「──真的買魚回來了。」     §§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