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0105日──周志文:憶台大師長

育部編輯《中華文化基本教材‧論語上‧第二單元親子師友之道‧第三節‧延伸閱讀》推薦閱讀周志文著《記憶之塔》(臺北:INK 印刻文學,二○一○年),〈憶台大師長〉為該書中一文,後三篇乃補講義空白處。

1.周志文:憶台大師長

2.校園夯話題/老師竟然教髒話  郭書成(麗山第九屆)   (聯合報繽紛版徵文優勝99.10.05.)

3.校園夯話題/跟隨茂公會古人   沈哲維(麗山第九屆)    (聯合報繽紛版徵文優勝99.10.05.)

4.豐富生命的國文課     林若瑄(麗山第九屆)

 

1.周志文:憶台大師長 

取自http://whdszb.news365.com.cn/whdszb/html/2013-05/17/content_161216.htm

以學生的身份而言,我在台大共待了七年,其中碩士班三年,博士班四年。 上課接觸到的老師不算太多,因為研究所的課本來不多,但台大是大學校,課餘或生活上接觸老師的機會還是有的,與以前我在東吳的老師比較,台大老師各有風格,然而都顯得寬容謙和,這也許與校園寬敞、建築優美有關。 

我一直以為環境會影響人的心情,在一環境待久了,還會改變或左右人的性格。 辦教育,應該注意學校建築的形式與色澤,要與自然風景相搭配,好使俯仰其中的人感格風化,培養出和煦的氣度與高昂的胸襟。 

台大成立於一九二八年,是日本人創辦的,當時叫做「台北帝國大學」,與早年的東京帝大、京都帝大是同一「級」的學校,所以它的建築與校園景觀,與其他的「帝大」是相近或基本上相同的。 建築物都漆成土黃色或是貼上土黃色的瓷磚,建築之間留著適當的距離,讓不太高的建築物掩映在樹林之間,彼此成為對方的風景而不是障礙物。 

我讀碩士班的時候,還見到一些老一輩的學者,他們有的已經退休,但偶爾在校園還見得到他們的身影,譬如曲顯功先生、馮承基先生、台靜農先生,而毛子水先生、鄭騫先生雖然也已退休,但係上還開了課,選了課的人固然見得到他們,沒選課的人也容易在系裡遇見。 我讀台大時,中文係有一項特色,就是稱呼老師得用他的字號,盡量不直呼其名,這其實是以前社會的習慣,鄭老師字因百,我們會叫他因百師,絕不會連名帶姓的直呼其為鄭騫的。 屈萬里老師字翼鵬,張敬老師字清徽,也都一樣。 但也有老師不要我們稱他字的,譬如臺靜農老師字伯簡,他就不要人叫他這個字,毛老師的本名是毛準,字子水,我們稱他毛子水先生就順理成章了。中文系還有一樣特色是系裡同人不論男女,皆以先生互稱,有一次我在他校,稱林文月老師為先生,一位朋友糾正我說,你難道不知道林老師士女士嗎?怎能稱她做先生呢?這幾件都是小事,都與傳統有關,但後來也慢慢淡了,連台大的人也不再講究了。

我上碩士班時,就選過鄭因百老師的「蘇辛詞」、張清徽老師的「明清傳奇」,博士班後,選過屈翼鵬老師的「先秦文史資料討論」及半學期的「周易研究」,而毛子水老師在系上開「中國天文史」的課,我沒選,其實也沒什麼人選。 但研究所的課,只要有一人登記選了就可開,至於如何上,甚至於上或不上,學校都不管。 當時台大的確是自由極了。 

 

毛子水先生的天文史課

早年胡適得意的時候,「我的朋友胡適之」常掛於人口,但真正有資格這麼說的其實不多,毛子水是極少數中的一人,不過好像很少聽到他這樣說。 他在胡適做北大校長之前,就做北大的圖書館館長了,而他根本不是學圖書館的,對版本目錄之學也沒什麼興趣,他在德國留學時所學的是生物學,北大請他當圖書館館長,據說是看重他學問淵博的緣故。 至於他學問如何淵博,他的學生也說不怎麼上來,我們這些「局外人」就更是不明究竟的了。 我聽同學周鳳五說過,他在讀碩士班時就選過「中國天文史」,另外選了的還有後來與我在博士班同期的簡宗修。他們第一天到老師的研究室上課,毛老師低頭看書,根本不理他們,隔了會兒抬頭看到他們,竟然問:「你們來幹嗎?」周鳳五答:「老師,我們來上課。」老師問上什麼課? 周鳳五答:「上『中國天文史』。」毛老師只喔了一聲,就又低下頭去繼續看書,不再理他們。 

過了很久,老師抬起頭,又重問他們一次,這次周鳳五就把握機會問老師上課要用什麼課本,毛老師揚了揚他正在看的《晉書‧天文志》,就不再說話。 隔了許久,老師又抬起頭來說:「你們要抽煙嗎?要抽就抽啊!」他們兩人如逢特赦,就跑到走廊抽起煙來。 抽完回座,又隔了好長一段時間,毛老師又抬頭道:「怎麼,你們還沒走啊!」他們一聽大喜,連忙拔腿就跑,從此再也沒去上課。 周鳳五有語言天才,每次表演都令人噴飯,而他又正經八百的一點都不笑。 他把毛老師的浙江方言學得惟妙唯肖,像抽煙的抽,毛老師會讀成「秋」。 「你們要『秋』煙嗎?要『秋』就『秋』啊!」搞到那一陣子我們在一起,講起抽煙都「秋」個不停的,鬧得大家開心得不得了。 

奇怪的是毛老師開那課時好像已快要九十歲了,只有點駝背,其他一切正常,常穿一件灰色長袍,在文學院樓下樓上跑來跑去的。 據說他九十歲那年還訂購了一套新出版的《大英百科全書》,工人幫他搬運到府,一看是個老頭兒,就問是給你孫子買的吧,他說是自己要看的,工人問這麼大套書要幾時才看得完啊,只聽他說:「慢慢看嘛,慢慢看嘛!」轉述故事的人解釋道,這就是所謂旺足的生命力。 

 

記性很好的鄭因百老師

我上鄭因百老師課時,鄭老師已經退休,他被幾個私立大學請去做講座教授,因為老了,不便奔波,幾校學生都到老師家去上課。 而老師在台大的課還每次都親臨授課,但鄭老師上課時,台大教室常被其他學校的學生擠滿,弄到我們正式修課的學生反而擠不進去,幾經交涉,才讓我們台大的學生「優先」,可見老師受歡迎的程度。 

鄭老師上課喜歡把一首詞翻來覆去的細講,一學期其實也講不了幾首,而且都在他以前出版的《詞選》當中,但他上課迷人之處就在這裡,詞這種精金美玉的七寶樓台,是耐不住以草莽的方式來對待的,即使是詞中的「豪放派」蘇辛詞也是一樣,我想起當年我在東吳聽汪經昌先生講《花間集》也是同樣方式。 鄭老師除了是詞曲的理論家之外,也是極富創作力的詩人,他晚年曾出版《清書堂詩集》,校對印刷均極精美,他早年曾出過《桐陰清書堂詩存》 ,而《詩集》比《詩存》收羅尤全,其中有論詩絕句、論書絕句各一百首,議論古今,精力彌滿,是當世不可多得之作。 鄭老師寫詩,自作箋注,元遺山說:「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鄭老師怕後人誤讀,乾脆自己寫起詳註來,真是名副其實的「鄭箋」了。 我後來讀了,發現注的精彩程度不在詩之下,也發現用典、藏典在舊詩裡的重要性。 鄭老師實在太博學了,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書他都讀過,而且還記得爛熟,我一度猜想,老師很多詩都可能是為了後面的箋注而寫的。 他一生的興趣好像是放在不厭其煩地與人說明一件事情上面,細說從頭,娓娓道來,有這種性格的人最適合做教師。 他是一個天生的解釋者,他的論文《景午叢編》、《龍淵述學》與散文、《永嘉室雜文》,似乎也都在扮演這種角色。 

鄭老師的記性很好,據他說他早年見人往往一見不忘,中年後視力衰退,但一見人影一聽聲響仍能認出人來。 我記得韓昌黎在《張中丞傳後序》一文中描寫中唐名將張巡死守睢陽城的故事,其中說:「城中士卒僅(近)萬人,巡因一問名姓,其後無不識者。」初讀以為是韓氏誇張之筆,認識鄭老師,才知道世上真有像這樣長於記憶之人。 他過世前一年,我與幾個同學到他家去看他,我們多數在外校教書,已很久不見老師。 師姐鄭秉書打開大門,只看到老師坐在沙發一角,手上拿著放大鏡對著立燈在「看報」,他聽到我們與師姐說話,立刻一一叫出我們的名字,沒一個漏掉也沒一個弄錯,把我們嚇得魂飛魄散手腳發軟,他高興地舉起他的放大鏡說:「靠它我還可以看點東西,但遠的大的都看不清的,我這真像孟子說的: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了!」說完嘿嘿地笑起來,我們心裡想,幸虧老師不見輿薪,如果輿薪也見,那就更恐怖了。

 

豐富而有趣的臺靜農先生

還有一位長者便是臺靜農先生,他在大陸時代就是著名的文學作家與學者,與陳獨秀有深交,與魯迅兄弟有師友的關係,「五四」以來的文人學者,幾乎都與他有交情。他年輕時還到民間調查過歌謠,在民俗文學上有過貢獻,也寫過小說,在許多學校擔任年輕又開明的教師,也許在某些場域扮演過「急先鋒」的角色,因而也曾入獄。 抗戰勝利兩年後,一九四六年,他在好友魏建功的介紹下,來台大教書,一九四八年起擔任台大中文系系主任,結果就這樣「連任」了二十年,一直拖到他一九七三年退休前五年,才擺脫了這個行政工作。 

那時還是個政令清簡的時代,擔任系主任或院長,似乎沒什麼事要做,好像台大文學院院長沈剛伯也是一干就十數年,沒有任期,就是有了任期也沒人要爭,只有一任一任地做下去。 

當時也好像不流行開會,一人說了就算,系裡要聘人,系主任說要聘誰就是誰,最多跟系裡的幾位資深的教授打聲招呼,當然也有公文「流程」要跑,院長一看系主任蓋章了,那還有錯嗎,就也蓋章,校長看到系主任與院長都蓋章了,就如擬照準地批示,人就這樣給聘進來了。 進來的人從此勤勉教書也勤勉做學問,最後也都規規矩矩地成為一個教授了。 早期的教師,其中包括教我們的先生,豈不都是這樣進學校的嗎? 

大約二十年前,我聽一位早年做過助教的學長告訴我,說一天系上有了「突發事件」,需要系主任來才能處置,那時系主任家裡都還沒裝電話呢,學長就騎著單車到臺老師溫州街的宿舍請示。當年從台大到溫州街還要跨過小河,經過一片稻田。學長拍門,老師午覺醒來,還睡眼惺忪的,聽學長把事情報告完畢,臺老師裁示說:「擱著吧!下個禮拜再說。」事情果然拖到下個禮拜才解決,其實是不是真解決了,也無關緊要。在那個時代,真正緊要的事好像不多,而世界也春夏秋冬的運行得很好,並沒有出太大的差錯。

我在讀大學時,曾到台大聽過臺老師的課,他那時教「中國文學史」,因為是必修課,上課的學生特別多,但臺先生口才很普通,上課又喜歡寫黑板,課堂氣氛沉悶而枯燥,聽了兩次就不聽了。 但臺先生的長相確實好,他方頭大耳,面色黝黑,端坐在那兒,像極了一尊北魏的佛像雕塑,他又留著一撮鬍子,更讓人覺得寶相尊嚴。 我博士論文校內口試時,學校請臺先生為主考,我記得那天他穿件黑色的中式短衫,坐在主位,氣勢堂堂,其他「考官」莫不是他學生或學生輩的人物,提問時好像顧忌很多,生怕犯錯,所以對我倒客氣得不得了。 一位外校老師問了個問題,指出我論文的某項推論尚有商榷的「餘地」,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臺老師就說:「你看他論文後面,不就是在商榷嗎?」外校的老師忙說是是,不敢再問下去。 我已忘記了當時他問我的問題,我坐在下面兩個多小時,真正說話的機會不多,臺老師菩薩般的威儀,幫我擋去了大部分的災難。 

臺老師後半生在台灣,似乎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書法上面。 他書法的根柢是石門頌,所以他的隸書,方正剛毅,運筆蒼拙,如磐石之重,偶爾又流出奇倔之氣,證明他有獨特的生命力。 但他的行書則完全是另外一種風格,他學的是倪元璐的那套筆法,不忌偏鋒,波磔側出,時具媚態。 石門頌與倪元璐正好是書法上的南轅北轍,在美學上言,需要用兩套完全不同的標準,但在臺老師筆下,卻都化對立為相融,合矛盾為統一了。 

從這個角度觀察臺先生,是個多麼豐富而有趣的人物,可惜我在台大做學生已晚,沒太多機會與他相處了,這是我的憾事。 我有幾次與朋友一同拜見他的機會,大多是到老師府上領取所賜的書法,老師待人十分親和,學生請求賞賜,無不欣然應允的,但我卻從未得到他的墨寶,原因是我從未請求過,而我跟他的關係並不親密,也自然不會讓他主動慨然相贈了,但我很喜歡看他安詳不迫的樣子,我認為中國傳統文人或藝術家就該是那樣子。 有一次,同學劉翔飛問我要不要陪她到老師家,她說老師答應為她寫的書齋名已寫就,要她現在就去拿。 我問她的書齋名是什麼,她說也不是書齋名,而是掛在書齋上的題字,她半年前請老師寫「逍遙遊」三個字,老師拖到今天才能「交貨」,我說這三個字很難寫,因為都是同樣的偏旁,不論直橫都不好佈局。 

我們到老師家的時候,老師端坐在大桌一頭的一張很舊的藤椅上,正在寫字,他指示我們在桌前的長凳坐下,我第一次這麼近地看他寫字。 他寫的是行草,我記得是兩首老杜的七律,雖然是行草,但舉筆凝重,時寫時停,好像並不求快速。 桌右硯下,煙灰缸上放著段點著的煙,他沒去吸它,而在左手處,有個玻璃矮杯,裡面還有小半杯喝剩的金黃中泛著褐色的酒,桌的左上方放著酒瓶,酒瓶是方的,標籤黑壓壓的寫滿英文,原來是一種名叫Jack Daniel 的美國製威士忌。 臺老師把這幅行草寫完,收拾了之後,便拿出他為劉翔飛寫的那幅橫寫的「逍遙遊」來,他說你們看看寫得怎麼樣。 劉翔飛當然說寫得好,隨後老師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小口威士忌說,這三個字實在太難寫了,老是寫不好,你看看每個字都是同一個偏旁啊,劉翔飛回頭對我笑笑,原來老師說的跟我剛剛說的沒有兩樣。 

那是發生在一九八九年夏天的事,想不到那次去拿臺老師寫的橫幅,是我最後一次與他近距離相對。 一年後的夏天,年輕的劉翔飛死了,幾個月之後,八十九​​歲的臺老師也過去了,世事之不可料有如此者。 我突然想起《莊子·逍遙遊》 裡面的句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我期望他們一少一老,像藐姑射山的仙人,正在美麗的仙境自在地漫遊,沒有時間的限制,想到哪裡都可以,那才是純粹的自由、絕對的逍遙,紛擾的世俗的一切,再也與他們無關了,也未嘗不是好事。 

我有一位獨嗜Jack Daniel 的藝術家朋友,每次到他那兒,他都會倒四分之一杯給我,他說這種牌子的威士忌,​​苦澀中帶有一種奇特​​的青草氣息,莊嚴中透著秀美,比蘇格蘭產的更有「深度」。 我想起臺老師的書法,一半凝重肅穆,一半媚態畢陳,臺老師​​也是喜歡喝同一牌子威士忌的。 我酒量不好,喝了幾口便困倦了,微醺中自然想起那些往事。

 

苦學出身的屈翼鵬先生 (先生名萬里。名、字出自《莊子‧逍遙遊》見注)

在台大令我難忘的還有屈翼鵬老師。屈老師苦學出身,沒什麼耀人的學歷,卻是有名的甲骨文、文字學專家,又是經學家、目錄學家,著作等身,完全無須介紹。他除了教職之外,還擔任過許多「要職」,最重要的是中央圖書館館畏、中央研究院院士、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等等,他還繼臺靜農老師之後,兩度擔任台大中文系主任。不但如此,他常常還是身兼數職,譬如他在擔任中央圖書館館長的時候,同時還是台大中文系的專任教授,也是中研院的研究員,當時規定一人身兼數職,只能領一職的薪水,他雖然只能在一處領錢,但他是三個地方都要「到班」的,不像別人,其他地方只要尸居名位即可。屈老師來台大上課,絕對搭公車,而不坐公家配給他的房車,他曾說那是中央圖書館的車,只能用在與圖書館業務有關的事務上,後來他擔任史語所所長時也配有座車的,他到台大也絕不使用,從他南港住家搭公車來學校,少說也得花一個多小時,但他甘之如飴,他真是個規行矩步、嚴以律己的人。

屈老師教書準備詳實,完全依照進度,他講一個主題,速度是不疾不徐,據說哪裡穿插笑話,哪裡引用外文也全依準備來做,他對時間的控制幾乎已到了機械化的境界。學期開始,他會把所授的課程依行事曆規定先安排妥貼,安排好後,就一定要教完,不許任何更動,萬一發生了意外影響了上課,譬如颱風或什麼的,事後他一定要求補課,這樣不善變通,常讓學生頭痛,公認是屈老師少數的「缺點」之一。但隨之而來的是我們也養成了勤奮的習慣,課前勤查資料,課後勤作筆記,大家都兢兢業業起來,至少在屈老師所授的課上。

我在東吳讀大學時,就敬仰屈老師的「威名」,到台大偶爾見過他,卻不太敢去聽他的課。等到我進台大,碩士班時也沒選他的課,我與屈老師「結緣」是一次偶然的機會。有一次我在文學院的大門進來的大廳遇見一群香港來的人,其中一人朝著我用不純熟的國語問說,你們這裡是不是有一位名叫「襪滿雷」的教授,我要他再說一次,還是「襪滿雷」、「襪滿雷」的,我說從未聽說有這麼一個名字,僵持了好一會兒,他們其中有人就指著我後方說來了來了,我回頭一看是屈老師,正笑盈盈的朝他們走來,大家就叫著說:「襪老師好!」我才知道屈老師曾在香港講過學,他的名諱在香港人的口裡是叫做「襪滿雷」的,心裡想,這堂堂三閭大夫的後代竟被改姓「襪」了,真由不得使人覺得委「屈」呢。後來台灣市面越來越多取名叫「屈臣氏」的連鎖商店,招牌上都又印上了Watsons的英文字樣,使我每次看到這招牌,就想起屈老師,我覺得有些對不起他,因為背景都有點不太正經。

一九七七年我上博士班第一年,屈老師有堂「文史資料討論」的課是必修,由於這課兩年才開一次,選修的人特別多。老師上課要求我們準備的地方很多很煩,譬如上鐘鼎彝器時,就要我們找容庚的《金文編》來看,講《尚書》時,就要我們將毛西河與閻百詩有關的文章拿來對著讀,毛與嚴的意見完全是相反的,老師要我們分辨誰對誰錯,上課當場問訊,不稍假借,由於學生中大多數不是打算要做經學、小學論文的,對這些同學而言,屈老師的課確是很大的負擔。

下學期「文史資料討論」課討論的對象換成漢以後的了,屈老師就不教了,由何佑森老師來上。屈老師開了門一學期的「周易研究」,聽講的人很多,不但是學生,還有社會慕名前來的賢達,其中還包括一位在台北甚有名氣有「山人」名號的命相大師在座,這課原先在研究室上,後來不得不改成在上「文史資料討論」的教室上了,張清徽老師也一度來旁聽,這課可用盛況空前來形容。

我也去聽了,但我不想選它,我覺得上這課一定會吃力的,上學期的「文史資料討論」已費盡了我的精神,雖然成績尚不惡,事後老師還鼓勵我把期末報告一篇論先秦泉幣的文章交《大陸雜誌》或學報發表,但這學期的課,我還是只想旁聽,不打算選。不過世事的發展,不是人能盡數掌握的。

這課大約已進行到第四週時,屈老師突然召見我,要我到他研究室去與他談話,我 一見到他,他便笑盈盈的對我說你要不要上《周易》這門課呢?我連忙說我當然願意上,我不是每次上課都來了嗎?老師搖頭說,我不是指來聽課,而是來選課。聽了半天,才知道這課叫好並不叫「座」,座上滿滿都是來揩油旁聽的,沒一個敢來選。屈老師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說:「你要是不選呢,我看這課就停了算了!」我一聽我的舉措將決定此課的生死,也會影響眾旁聽者的求知的機會,我如不選,豈不成了罪無可逭嗎?忙跟老師說我即去辦加選手續。老師終於露出舒坦的笑臉,很點高興的說這博士班的課,一人選就開得成了。

我選完課後才知道,系主任龍宇純先生已「發動」了另外幾個同學加選了。屈老師如早知道,就也許不會找我,而我也可能不會選這課,但我很高興在我答應選這課時屈老師露出的笑容,他平時是不常笑的。

然而這課再上了三次之後,屈老師就不來上了,原因是發現了得了肺癌,而且是末期了。屈老師住進台大醫院,住進去後,就沒再出來。老師仍掛記著我們的課,要他的學生,也是我們的博士班的學長黃沛榮先生代上這門課,有此奇緣,是學長又是好友的黃君,竟然成了我的老師了。

屈老師得肺癌,是因為他長期吸菸的緣故,他是喜歡吸菸,但在公開場所不吸,所以是有節制的,為什麼得此絕症,任誰都不能解釋清楚。我們課上同學特別痛心,常到醫院探視。屈老師在病狀上,日見消瘦,尤其在接受鈷六十放射治療後,面色枯黃,看到令人傷心。有一次我們去看他,他開口問我們有誰帶菸來了,他說他想抽菸,而醫院是不准病人抽菸的,正在為難的時候,醫生進來了,說你們誰有菸就掏出來給你老師吸吧,但注意只能「吸」,不能把菸點著了啊!一位有菸的同學就將一隻菸卷放到老師乾癟的雙唇之間,老師就狠命的「吸」了起來,老師吸著菸卷裡面有點菸味的空氣,眼睛泛起了淚光,透出滿足的神彩,竟單純得像一個孩子一樣。事後一位同學說這叫「過乾癮」,我覺得他太玩笑視之了,老師「吸」菸的景象讓我情緒激動,我真想找一沒人的地方,好好的放聲痛哭一陣。

有關台大老師的事,還有很多很多,要說一下子也說不完的。這篇所記的老師,都已過去很久了,他們不見得跟我很親密,但我一向不是會去「黏」老師的學生,與朋友交往也不喜稠密。這不表示我對周圍的人冷漠,許多老師的舉手投足一言一笑都在我生命中產生過影響,發生過作用,只是這些影響與作用都融入自己生命的溪流中,無從分辨到底何者從何而來罷了。         §§

 

注:屈萬里先生,字翼鵬,出自下文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莊子‧逍遙遊》

 

2.校園夯話題/老師竟然教髒話  郭書成(麗山第九屆)   (聯合報繽紛版徵文優勝99.10.05.)

黑板上斗大、渾厚的寫著一個大字「肏」,這不是同學的惡作劇,而是再正經不過的國文課!國文老師鑒於同學們平日「出口成髒」的壞習慣,為我們上了一堂髒話課。課堂上,一個個的粗話被放到陽光下開誠布公的討論他們的本義、引申義和其中隱含的性別歧視,一一被老師有邏輯的剖析,字體本身更成了造字原則的活教材。本被視為禁忌的粗話經如此的了解後,使我們更少講粗話。

A片好不好看?」平時愛開黃腔的同學在全班前如此被問到,反而啞口無言。隨後,性與愛、同性戀與異性戀、婚前與婚後性行為等的論戰熱烈展開,這不是健康課、不是輔導課,這依舊是天南地北的國文課,在這堂課,性知識的普遍貧乏獲得改善,曲解的性觀念被矯正,最重要的是學到當中蘊涵的愛與尊重。

國文課的教材更包含近期聳動的的新聞。在黑人事件持續延燒的那一週,投影幕上出現的是小S與周玉蔻的爭執畫面,講義是論語中一篇「鄉愿,德之賊也。」教的是一生受用的是非判斷,在黑白不明的年代,有關事實加上理智的腦子會是最佳的眼睛。

這樣的魅力,誰還缺席這堂蘇格拉底式的國文課呢?§§

 

3.校園夯話題/跟隨茂公會古人   沈哲維(麗山第九屆)    (聯合報繽紛版徵文優勝99.10.05.)

在麗山高中裡,有位傳奇般的國文老師,捲翹著一頭藝術家般的灰白髮,太極拳是他的拿手絕活,儒家思想是他一生服膺的信仰。不知道是因為名字裡有一個「茂」,還是因為太像赫赫有名的茂伯,讓他有了個「茂公」的綽號。

我還記得,上了高二的第一堂課,茂公就帶我們上學校後山健行,為的是要我們明白運動及健康的重要性;他也時常帶我們到校園的一角欣賞大自然,盡情體會放鬆的滋味。自那時開始,這位哲人般的教師便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雖然說是國文課,讓茂公教起來就是別有一番風味,不是枯燥無聊的古文和毫無意義的背多分,而是一場與古人相會的文學饗宴,而主持人正是茂公。時常和李白杜甫稱兄道弟的他,將千年前的詩詞曲賦拉到現代,彷彿化去了時空的隔閡,讓我們和古人更加接近。

當然還不只有這樣。他會在大家聚精會神聽課時,突然指著窗外大喊:「你看台灣藍鵲!」逗得全班哄堂大笑;他會為了同學不懂的疑惑,花上整整一堂課釋疑,但也常常因此延遲了進度。不過我想,對茂公來說,國文課沒有所謂的「進度」,因為人生處處皆可師,生活中包羅萬象的事物都能被他拿來作教材。迥異於時下以升學主義掛帥的嚴厲師長,我更喜歡茂公這樣豁達自在的授課方式,不僅課堂上獲益良多,往往也能豐富心靈,學會更多做人的道理。

你說,這樣一位特別的老師,誰捨得蹺他的課呢?§§

 

4.豐富生命的國文課     林若瑄(麗山第九屆) 

剛升上高二時,同學們拿著課表議論紛紛,因為國文科教師那欄寫著「徐XX老師」,徐老師何許人也?他在學校可是享有盛名,有著一個很「國文」的稱號──茂公,加上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和一身唐裝,令許多與茂公不熟識的學生不免對他產生敬畏。

第一堂是國文課,同學們早已就定位,沒人敢遲到,在一片鴉雀無聲中,茂公走進教室,大家已準備好紙筆,想必第一堂課老師會講一些關於成績計算的事,但茂公一開口便說道:「我要敎妳們的東西很簡單,就四個字──安身立命。」大家頓時放下了筆,抬起頭,帶點疑惑繼續聽下去。茂公接下來的一堂課不斷地圍繞著生命的主題,他要我們問問自己:「我是誰?我在做什麼?我要往哪裡去?」他告訴我們這群面臨人生轉捩點的高中生,要以「不安」作為修養的起點,凡感到不安的事就要三思,並時常反省,保持「不安的純真」,就能做到「有所不為」及「擇善固執」。

而在「國文學科」方面,茂公重視的是「閱讀思考」、「語文表達」能力,要我們會鑑賞,而不只是背誦,要去體會蘇東坡透視生命後「千里共嬋娟」的體悟,而不是拘泥於眼前的分數。茂公又強調「汝果欲學書,功夫在詩外」,所以要大量閱讀,思索生命問題,觀察體悟人生百態,人有了內涵,文章才會深廣,意境才能高雅。

一節課下來,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一是,看似嚴肅的茂公居然是個思想新穎的老師,我喜歡他的率真、脫俗及對生命的熱情,在如此俗氣的升學教育制度下,我們真需要這種老師的指引啊!另外,長久以來我對國文枯燥乏味的印象在五十分鐘內全盤改觀,原來文學是如此貼近生命!

在下課前,茂公突然講了一句:「啊對了!下堂課我們去爬山,你看現在外頭景色多美,待在教室裡上課真是罪過!」我輕輕地微笑,因為我知道接下來高中的日子,不論多麼艱辛,但絕不會心靈空乏,因為身旁總有一個人會提醒我們看看窗外的花草,看見自己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