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1117日──真理是什麼呢?

人追求真理,但真理是什麼呢?中研院史語所生物人類學者王道還很會講科學故事,以有趣的情節帶出他想表達的論述,文末往往又飛來一筆,點出弦外之音,同學如果「聽不出」弦外意,也沒關係,你懂得字面的故事與論理,就受到薰染了。

 

1.王道還/真理是什麼呢? 聯合報2013.04.03

2.王道還/大行不顧細謹   聯合報2014.04.22

3.王道還牛頓、達爾文、愛因斯坦    聯合報2014.03.17

4.王道還:現代科學史的傳奇   聯合報2011/02/27

5.王道還:愛滋病三十年         2011/06/28 聯合報

6.王道還:王何必日利   聯合報  2012.10.03

7.王道還:上下交征利   聯合報2013.03.06

8.王道還:說「文化」   聯合報   2013.01.31

 

1.王道還/真理是什麼呢? 聯合報2013.04.03

三百八十年前的現在,伽利略正在羅馬宗教法廷等待審判,罪名是宣傳異端學說哥白尼的日心說。那時日心說已問世九十年,伽利略也七十歲了。審判的結果我們都耳熟能詳,最後成為教廷史上的最大笑柄。

以後見之明評斷這樁公案,義正辭嚴、快意恩仇,或有宣泄情緒之功,卻沒有多少教育意義,因為忽略了值得追問的問題:如果日心說為真,地動說必然也為真。據說判決那天,伽利略下跪領罪,宣誓放棄異端理論;待站起身,不禁對著地面喃喃自語:「可是,它在動啊。」這個故事是虛構的,動機不難理解,只不過低估了伽利略面對的困難。

原來地球的運動非常複雜,其中以繞太陽公轉與繞地軸自轉最容易理解。但是地球的兩種轉速都非常高,超越我們的想像:公轉每秒卅公里;北回歸線上,自轉時速超過一千五百公里(超音速!)。令人驚心動魄的雲霄飛車,時速最高只有兩百四十公里。

為什麼我們感受不到地球的高速運動?直到今天,即使我們從小就相信地球公轉又自轉,絕大多數人都沒察覺這個問題。

其實一五四三年哥白尼發表日心說,教廷並未立即視為洪水猛獸。那時的學者多有神職,只是他們將日心說視為有用的計算模型,或者叫做「假說」。科學揭露的自然規律、用以解釋規律的理論,未必就是真理。真理出自信仰。耶穌回答羅馬總督彼拉多的問話,說自己來到世間,「特為給真理作見證」。彼拉多評論道:真理是什麼呢?信仰與真理的關係,這句話一針見血。

在宗教裁判所,伽利略若想起彼拉多的評論,一定感觸良多。因為他以慣性原理解釋我們為什麼察覺不到地動,偏偏慣性原理並不是從經驗事實歸納出來的。愛因斯坦認為歸納法無法導出物理概念,舉出的第一個例子就是慣性。

根據慣性原理,一個物體若不受外力,靜者恆靜,動者恆動,而且是等速運動。更重要的是,我們無法以力學實驗分辨物體究竟是動是靜。在地球上以一般物體做自由落體實驗,無法告訴我們地球是靜還是動。我們察覺不到地動,只因地表的物體與大氣都分享了地球的等速運動。在超音速噴射機上,我們不覺得飛機正在高速飛行,是同樣的道理。

慣性原理不是歸納的結果,經驗事實、物理實驗提供的只是線索。在經驗中尋找線索、玩味線索的意義,愛因斯坦有個譬喻非常傳神:就像一頭獅子身上的虱子。虱子東爬西爬,怎麼都見不著獅子的雄姿。人的處境也一樣,但是乘著想像的翅膀,人的理性可以衝決經驗的網羅,所謂道通天地有形外是也。

人覺悟地圓的過程,對照虱子譬喻,更發人深省。與孟子同時的亞里斯多德論證地圓,舉出的經驗證據都有倒果為因之嫌:先有地圓的結論,再用以解釋經驗。例如人往南走,或往北走,先前見不到的星座會從地平線升起,逐漸移動到頭頂。另一個證據,中國人自古就特別重視:月蝕。亞氏指出,月亮上的蝕影邊緣是弧形的。這不但必須知道地是圓的,還明白月亮上的暗影是大地的投影。

伽利略受審,是因為他寫了一本書,說明支持地動說的基本物理原理。他最大的困難,是讓讀者產生信仰信仰他發現的原理再跟隨他的思路,演繹出種種可用經驗考察的結論。時移世易,到了大眾政治時代,克服這一挑戰的難度,只增不減。    §§

 

2.王道還/大行不顧細謹   聯合報2014.04.22

(2014)一月底春節前三天,日本科學家發表了突破性的幹細胞研究成果:成熟的體細胞只要受適當的刺激,就可「還原」成多功能幹細胞,擁有類似胚胎幹細胞的潛力,可分化為許多不同種類的細胞。

那時我們正忙著準備過年,沒人注意這一則日本媒體熱烈報導的新聞。倒不是日本媒體對幹細胞研究情有獨鍾,而是主要研究者小保方晴子是位年輕女性,芳齡不到三十一。

說來日本已是幹細胞研究大國。二○○六年,京都大學教授山中伸彌開發出誘導型幹細胞,改造了整個研究領域的生態,二一二年即獲得諾貝爾獎。開創性的研究成果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得到諾貝爾獎的肯定,極為罕見。以這種幹細胞為核心的再生醫學,日本也領先美國。二年,美國國家衛生院成立再生醫學中心,開發誘導型幹細胞療法,頭七年預算合新台幣十五億六千萬。可是三年來只有一個臨床實驗的前置作業計畫通過審查、獲得補助,目標是治療老年黃斑部病變。即使一切順利,還要幾年才能進行臨床實驗。在日本,同樣的臨床實驗,去年夏天就開始徵求志願者了。下個月,美國國家衛生院將召開專家會議,決定這一中心的命運。

過去廿年幹細胞再生醫學的發展,可說高潮迭起。一九九六年在蘇格蘭誕生的綿羊桃莉,是劃時代的里程碑。桃莉是第一個從人工合成卵子發育、長大的哺乳類。可是以同樣的技術生產人類胚胎幹細胞供醫療用,卻遭遇雙重阻力。一方面,得克服倫理疑慮,因為從人類胚胎中取出胚胎幹細胞,等於摧毀胚胎。另一方面,即使科學家能夠以人工合成卵子製造牛羊狗等家畜、以及小鼠,仍無法製作人類的胚胎,原因不明。

○○四年春,韓國首爾大學黃禹錫的團隊宣布以這個技術成功取得人類胚胎幹細胞;第二年再以實驗證明:為特定病人製做胚胎幹細胞的願景,即將實現。無奈半年後這些成就遭人踢爆純屬虛構。二○○六年一月,首爾大學的調查小組判定黃禹錫偽造實驗結果。他不但被迫辭職,還吃上官司。(去年春,美國的一個研究團隊才成功完成黃禹錫的實驗。)

哪裡知道,二○○六年不僅是黃禹錫的命運轉捩點,也是幹細胞研究的轉捩點。那一年年中,山中伸彌發表了培養多功能幹細胞的嶄新技術:將四個基因轉殖到體細胞裡,即可將體細胞轉變為多功能幹細胞。這個方法簡單易行,不必使用卵子,也不涉及胚胎,立即風行,直到現在。

這回小保方晴子開發的多功能幹細胞技術,一旦證實,更可能後來居上。因為她發現:只需要改變細胞處境的物理、化學條件,例如擠壓、提升酸度,就能讓成熟的體細胞「復歸於嬰兒」,成為多功能幹細胞。而且根據小保方的實驗數據,她的技術的產出良率高得多了。在學理上,小保方的技術更教人迷惑。山中伸彌開發的技術,從發想到實驗手段,每一細節皆依傍前人,內行人不難歷歷指證。小保方的技術則天外飛來,來歷不明,以現有的發育生物學知識難以理解。

難怪她的論文一發表,就受到嚴密的檢驗。不過幾天便有人指出她論文裡的幾張照片,有誤導讀者之嫌。更嚴厲的質疑來自一個事實:一些同行宣稱,他們做同樣的實驗,卻得不到相同的結果。

小保方服務的理化學研究所(理研)組成調查小組,判定論文中的幾處破綻無異造假。儘管如此,調查委員對於論文宣稱的重大發現仍不敢贊一辭。理研決定以實驗見真章,這需要時間。偏偏媒體最缺乏的就是時間,只好以八卦充數。同一位科學家的「年輕、女性」特質,在醜聞氛圍中,顯得格外刺眼。

其實科學家虛構實驗結果、捏造實驗數據,不啻自掘墳墓。捕風捉影、指鹿為馬又能全身而退的,只有政客。 §§

茂瑋案:20147月小保方的論文被《自然》正式撤消。10月早稻田大學宣佈,給與小保方一年期間修正博士論文,修正不及格則取消博士。另外,小保方的指導教授也是研究中心副中心長笹井芳樹,因造假風波自殺身亡。

 

3.王道還牛頓、達爾文、愛因斯坦    聯合報2014.03.17

牛頓、達爾文、愛因斯坦是我們從小就耳熟能詳的名字。他們都是偉大的科學家,科學史上無與倫比。我們外行看熱鬧,用他們的名字都能做文章。例如按時代順序排列三人的名字,會發現它們分別由兩個字、三個字、四個字組成,剛好構成等差級數,小學生都學過。注意到這個規律的孩子,長大後讀到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對科學必然別有會心。

因為牛頓、達爾文、愛因斯坦的確彰顯了研究科學之道,也就是西方科學史的基本事實:科學是興趣,而不是職業。

話說牛頓十九歲那年才上劍橋大學,只因寡母屬於有產階級,收入優渥,看不出上學的價值。牛頓大三那年繼承了繼父的一個莊園,也成了有產階級。他畢業時成績不出眾,但是自學本領得到貴人賞識,可繼續留在劍橋自由自在地從事研究。他以後的科學生涯,似乎就是為「自由自在」做註腳:他幾乎不主動發表研究成果。他的萬有引力定律,要不是年輕的哈雷(哈雷彗星以他命名)造訪,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問世,是科學史的佳話。

比起牛頓,達爾文就過分了。他的醫師父親送他到愛丁堡大學學醫,然而人體解剖學與手術室的景象把他嚇壞了。於是他開始做自己,我行我素,不顧正規課業,只隨興之所至,甚至花錢去學剝製鳥類標本的技術。只因他算準了老爸有錢,將來靠遺產足以過體面的生活。父親當然氣壞了,讓他轉到劍橋大學學神學,準備將來當牧師,那可是紳士階層的好出路。哪知達爾文繼續將精力放在「自然史」上,他晚年回憶年輕時蒐集甲蟲的瘋勁兒,仍是英國散文中的知名篇章。

達爾文花了五年念了兩所大學,終於拿到畢業證書,可是不僅成績不出眾,也沒得到正式科學訓練。難怪後來他會感嘆在學校「課業」上的努力全都白費了。儘管如此,達爾文仍完成了劃時代的研究成果。他的祕訣似乎只是專心致志:他一輩子從未工作、領薪水,也沒打過政府的主意。五十歲那年他發表改變歷史的書《物種原始論》。然後又出版了十部書,以實例闡釋生物演化論,版稅收入合計超過一萬鎊,平均一年四六五鎊,接近大學教授薪水。

達爾文的確得到了一筆龐大遺產:四萬鎊。不過他並沒有坐吃山空:他過世後,五個兒子每人分到五萬三千鎊遺產,兩個女兒每人三萬四千鎊。

至於一九○○年大學畢業的愛因斯坦,成學之道就坎坷了。他高中沒畢業,家道便中落;由於大學畢業成績不出眾,老師不肯出力推薦他進修,只好設法就業。他成名後回想這段遭遇,依舊起坐不能平。可是他連找個穩定工作都很困難;以家教餬口、流浪了兩年才進入瑞士專利局。

一九五年,愛因斯坦發表了五篇重量級科學論文,其中一篇後來讓他獲得諾貝爾物理獎,其他則是狹義相對論、質能互變公式等。在專利局,他是職等最低的審核員(三等技師),薪水比初入行的大學教師高,但不是職業科學家。他以自己的精力、時間、金錢做研究。難怪這一年號稱愛因斯坦的奇蹟年。愛因斯坦大概是最後一位偉大的業餘科學家。

原來發源於歐洲的現代科學,是業餘科學家出錢出力鑄造的。所謂「道生一」,無他,即興趣。   §§

 

4.王道還:現代科學史的傳奇   聯合報2011/02/27

今年是國際化學年,也是居禮夫人獲得諾貝爾化學獎一百周年,因此一部分活動的主題是「彰顯女性科學家的貢獻」。讓居禮夫人扮演這個角色,表面看來再合適也不過了。

到目前為止,已有四十位女性科學家得到諾貝爾獎。居禮夫人不僅是第一位受到諾貝爾獎肯定的女性科學家,也是唯一獲得兩次諾貝爾獎的女性科學家:一九三年物理獎;一九一一年化學獎。更傳奇的是,第二位獲得諾貝爾獎的女性科學家,是居禮夫人的長女伊雷娜(一九三五年化學獎)。

科學史上,許多科學家的夫人參與過先生的研究工作。法國大革命之前的化學家拉瓦錫,十九世紀中葉研發滅菌手術的外科醫師李斯特,都有夫人協助,甚至傳為佳話。可是沒有人記錄過她們的具體貢獻,她們的姓名因而埋沒。

居禮夫人能在科學史上留名,我們事後諸葛亮,不難判斷她的事業策略是關鍵:她決定取得博士學位,從一開始就使用自己的名字(瑪莉)發表論文。居禮先生(皮耶)比瑪莉年長八歲,三十四歲那年初識瑪莉,仍沒有完成博士論文,因瑪莉的激勵才大功告成。

不過,瑪莉當年的策略,只是維護自身勞績最起碼的手段。刻意以居禮夫人彰顯女性科學家的貢獻,不免忽略:瑪莉的科學成就不只是個人意志、才智、汗水的產物。大多數人只記得她是居禮夫人,而不知道她的名字,未必是父權心態作祟。居禮夫婦亦師亦友的關係,即使在一個世紀之後,都可謂「夢幻組合」。瑪莉最重要的科學貢獻,是發明了一種新的方法定義元素——測量元素的放射能。而測量儀器是皮耶設計的,測量技術也是他教的。

此外,以居禮夫人激勵女性——或任何人——從事科學研究,還有一個困難:居禮夫婦是現代科學史傳奇時代的傳奇人物。一八九八年一月,瑪莉開始測量許多礦物的輻射,到了十二月,已發現了兩種科學界從來不知道新元素:釙(原子序八十四)與鐳(原子序八十八)。一年不到!現在,哪個領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出這麼基本、重要又實用的發現?

今天,女性科學家人數最多、比例最高的領域,是生物醫學。偏偏生物醫學已淪為艱困領域。過去廿年,生物醫學以改善人類健康為口號,取得空前的資源、生產了數量龐大的實驗結果與論文,教人驚艷的應用成果卻不多。跨國大藥廠的表現,就是證據。

這十年來,跨國大藥廠研發新藥一直不順利,以合併維持利潤,早已不是新聞。最新的招數是請科學家走路:一月底,營收、研發經費都世界第一的輝瑞大藥廠宣布削減明年的研發預算,幅度達四分之一,約廿億美元。首當其衝的是當年開發過威而鋼的單位(位於英格蘭):兩千四百名員工只有幾百個能留下、調差。美國也有一個單位要縮編,受影響的有一千多人。

撫今追昔,居禮夫婦當年創下的紀錄,竟然像是神話。一九三年:三月,皮耶計算出鐳的放射能極為巨大,並指出可能的用途是治癌——殺死腫瘤;六月,瑪莉通過論文口試,獲得博士學位;十一月初,英國皇家學會宣布居禮夫婦獲得達維獎,那是化學家的最高榮譽;十一月中,諾貝爾獎委員會宣布居禮夫婦與另一位法國學者為物理獎得主。輝瑞大藥廠似乎學會了分辨神話與現實。  §§

 

5.王道還:愛滋病三十年         2011/06/28 聯合報

198165日,美國疾管局發布通報,指出一種前所未知的疾病正在洛杉磯的年輕男同志中蔓延。事後回顧,那是發現「愛滋病」的第一份官方文件,今年剛滿卅周年。

30年來,愛滋病的科學已有非常大的進展,治療藥物也多得讓「雞尾酒療法」成為神奇的咒語,彷彿是破天荒的發明(「雞尾酒」即同時服用幾種不同的藥,早就是肺結核的標準療法)。我們對於愛滋病的文化想像,包括對同性戀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1980年代大眾對於愛滋病歇斯底里的恐慌,恍然如夢。

事實上,我們仍然沒有預防愛滋病的疫苗,也沒有特效藥。過去卅年防治愛滋病的經驗,最重要的教訓也許是:哪怕是絕症,善用知識、改變行為就能擋下它橫行人間的勢頭。

另一方面,從一開始媒體就使用「世紀黑死病」之類的標籤報導這一新奇疾病的膚淺調調,是製造恐慌的亂源,無可推諉。

十四世紀中葉,黑死病在歐洲爆發,史家估計當時人口損失了三分之一。最近幾百年世上從未發生過類似的大疫。廿世紀唯一差堪比擬的疫情,只有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橫掃世界的大流感。1918年最後四個月,美國死亡人數高達五十萬以上;由於青壯年占很高比例,1918年美國人的平均壽命只有卅九歲,比前、後年降了十二歲。兩年內,全球死亡人數估計達四千萬,甚至有人說一億。卅年來,愛滋病奪去的人命約三千五百萬,比起大流感,無論速度、規模,都小巫見大巫。(最近十年,每年約一百八十萬。)

往者已矣。展望未來,最新的愛滋病預防策略,更有賴於善用知識、改變行為的意願。

話說愛滋病毒侵入人體後,主要的寄生目標是一種特殊的白血球。因此血液中那種白血球的數量可以當做病情指標;要是數量大幅下降,就表示免疫系統受到了重創。但是愛滋病毒有兩個特性,令防疫專家極為頭疼。首先,愛滋病毒進入人體後,會潛伏一陣子,流行的檢驗法偵測不到(空窗期)。其次,感染了愛滋病毒的人,往往三、五年後免疫系統才呈現潰敗的徵兆(潛伏期)。

目前治療愛滋病患的藥,主要功能是抑制病毒複製。那些藥對付潛伏的病毒是否也有積極效果?防疫專家極為關心,事涉病人、家屬的健康與隱私、公眾的健康、公共資源的運用,茲事體大。20054月,美國國家衛生院資助了一個實驗,就是為了發現提前治療的效果:1763對男女參與(同性戀只占百分之三),每對只有一名感染愛滋病毒,處於潛伏期。

今年五月實驗喊卡,因為結果顯示:在病發前服用抗病毒藥有明顯的好處。不僅感染者發作併發症的風險降低,性伴侶的感染風險更大幅下降,達百分之九十六:提前服藥治療組只有一例,而直到發病才服藥的對照組有廿七例。評估實驗結果的獨立小組要求立即停止實驗、將結果通知所有參與者,並向對照組病人提供同樣的藥物。

過去,安全性行為教育是重要的防疫手段。現在公衛部門多了一個有效的策略:對感染者提前施藥治療。不過這一策略更依賴感染者的合作。不只高風險群與感染者必須有充分的知識,公眾還必須表現出鼓勵的態度,才能令他們坦然尋求協助這正是媒體有所著力之處。

媒體有善用知識、改變行為的意願嗎?我們正在寫歷史。        §§

 

6.王道還:王何必日利   聯合報  2012.10.03

《自私的基因》大概是最受誤解的演化生物學名著。卅六年來,購買、閱讀、評論這本書的衝動,都環繞著書名中的「自私」一詞,以為作者道金斯是在宣揚「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人生觀,只不過以演化論為包裝罷了。

其實道金斯對於人性的看法,與古典經濟學鼻祖亞當.史密斯毫無二致,而達爾文演化論與古典經濟學,紅蓮白藕,本是一家。《自私的基因》想解答的問題,正是史密斯的觀察:無論我們以為人多麼自私,人關心別人禍福,以他人幸福為己任、又不求回報的性向,又明明可知、昭然若揭……此一性向即大奸巨惡亦不無有之。(《道德情感論》第一段,一七五九年)

人這種道德情感,或者叫做同理心,是怎麼演化出來的?對於演化學者,這個問題無異本行的聖杯演化論的終極問題。《自私的基因》主旨正在論證:在演化中,合作之必要與必然。理由之一:利人就是利己。

說來這是老生常談了,用不著演化學者再學舌。一般讀者關心的是:人演化至今,氣質究竟變化了多少?盤據人心的主要是私欲呢,還是公利?二○○六年,德國學者發表的實驗顯示:黑猩猩在必要時會尋求夥伴合作,而且牠們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夥伴。不過牠們的合作行為都是功利性的,看不到同理心的作用。

九月廿日,哈佛大學的研究團隊發表的實驗結果,則證明:人的利他傾向似乎出自熱情的直覺,而理性反思才讓人變得冷靜、算計、因而小氣。實驗中,每個人都會賺到錢,但是研究人員請他們自由樂捐公積金,最後由大家均分。結果,人的決定時間越短,就捐得越多:十秒內就得做出的決定,手筆比較大氣;花更多時間思考,只會讓人變得小氣。

最有趣的是,要是同時請他們估計別人的捐獻,得到的數字總是一致的。換言之,沒太多時間思考的直覺組,估計別人捐得少。有充分時間思考的深思組,相信別人會多捐。直覺組很大氣,並不是因為他們對人性很樂觀。

有趣的是,參與實驗的人,有些直覺大氣、深思小氣;有些無論直覺、深思都很小氣。但是沒有一個人在深思後表現得比直覺反應還大方。

哈佛學者對於這個實驗結果,並不訴諸天性、基因之類的說詞,而是常識,與史密斯同調:利他的直覺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養成的,因此我們面對任何情境,直覺的反應都偏向利他。這個說法正好可為孟母三遷做注腳,令人不免好奇,想知道這種社會生活是怎麼出現的?是否可能改善?

對於這個問題,實驗結果中特別值得注意的線索是:理性算計會稀釋同理心。這倒不是第一次發現。以經濟誘因設計的政策與規則,往往導致相反的結果,學者早就在實務與實驗中發現。

兩個半世紀前,史密斯已注意到人的動機是多元的,追求私利是其一,同理心亦是強大的動機引擎;人未必是惟利是圖的動物。更重要的是,未來是由我們現在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塑造的。孫文曰:「有道德始有國家,有道德始有世界」,旨哉斯言。

最近大官討論所謂人才問題,提出的解決方案總圍繞薪水打轉,並攻擊異議為「民粹」,莫非數典忘祖?   §§

 

7.王道還:上下交征利   聯合報2013.03.06

製藥業曾經是美國第二大賺錢行業。但是在美國大眾的印象中,「大藥廠」已經成為髒字眼,意義與「奸商」無異。三不五時,就有指控大藥廠的調查報導問世,例如幾年前國內翻譯的《藥廠黑幕》。原來大藥廠現在最重要的生財之道,不在研發,而是行銷:以金錢收買任何有助於銷售藥品的管道,例如滲透醫師進修體系,誘導醫師處方自家藥物;發明疾病,恐嚇健康的人產生用藥需求。

去年七月,總部位於倫敦的葛蘭素史克藥廠(GSK),因非法推銷藥品、隱瞞副作用資訊與賄賂醫師等罪名,遭美國司法部重罰卅億美元,創下歷史紀錄。這個消息正好為英國醫師苟德克(Ben Goldacre )在九月出版的《黑心藥廠》造勢,本書副題將內容一語道破:「藥廠誤導醫師、傷害病人」。(本書今年二月初在美加上市。)無獨有偶,法國同時也有類似的書問世,書名可直譯為《四千種藥品指南:有用、無用、危險》。作者是兩位醫師,他們指出法國流通的藥品中,一半無益於健康、百分之五危害身體。要是法國健保不再為那些藥埋單,一年可省下一百億歐元。

大藥廠的惡行中,影響更為深遠的是破壞生物醫學研究的風氣。特別是開發藥物,舉凡研究方向、實驗設計、執行與報告,以及審核機制,無孔不入。

然而,造成這種情勢的主因,可能不是貪婪,而是「枯竭」:大藥廠的研發能力在上個世紀末就捉襟見肘了。有效的新藥越來越少,更別說盤尼西林之類的殺手級藥物。歐洲的大藥廠紛紛到美國建立研發中心,就近利用美國的研究資源。這個枯竭現象甚至引起美國研究天才心理學的賽蒙頓(D.K.Simonton)注意。一月底,他發表了一篇評論,篇名頗聳人聽聞:〈科學天才絕種了〉。

好在十天之後,大年初二,美國國家科學院學報網站發表了一篇研究報告,揭露了過去開發新藥的關鍵盲點:人類疾病的動物模型。

人因為重大創傷、燒燙傷而引起的感染,往往發展成敗血症,導致多重器官衰竭、死亡。敗血症是加護病房的頭號殺手,美國一年有七十五萬個病例,死亡率大約四分之一到二分之一。在我國,也是女性、老人的第九大死因。過去以小鼠實驗開發的抗敗血症新藥,從未成功過;有一百五十個人體實驗失敗了。

直到最近,由於基因組科學的發展,學者才有機會摸索人體發炎反應的真相。原來人體遭遇感染原後,白血球會發生「基因組風暴」,波及八成基因;超過五千五百個基因,表現發生顯著變化,占基因組的四分之一。那些基因,其中八成小鼠也有,但是小鼠感染了細菌後,白血球基因組的反應與人不同。而且人體一視同仁的創傷感染、燒傷感染、細菌內毒素感染,小鼠的反應各不相同。

看來小鼠不適合用來開發抗敗血症的人體用藥。不過這個研究的教訓也許不只是:今後應挑選合適的動物模型。

其實人不是白老鼠,是生物學常識。人屬於靈長目,實驗室小鼠,嚙齒目,已分別演化六千萬年以上。靈長類長得慢、生得少、活得長;鼠輩長得快、生得多、活得短。兩種動物對微生物感染的反應不同,毋寧是意料中事。卅多年前學者便知道:細菌內毒素的致死劑量,小鼠是人的一百萬倍。

根據常識,忽視常識從來不是因為人不夠聰明。何況大藥廠的不良影響,無不透過聰明人運作。說穿了,都是急功近利作祟。         §§

 

8.王道還:說「文化」   聯合報   2013.01.31

泡湯是冬天一大樂事,特別是寒流來襲的時候。要是有雪景襯托,簡直像人間仙境。可惜台灣不可能有這種享受,只能看著照片神遊。照片中有人也就罷了,泡湯的若是日本獼猴,尤其教人妒羨交加。

獼猴泡湯,其實拋出了一個重要的科學問題。靈長類是在熱帶森林裡演化出來的。日本獼猴是世上唯一生活在降雪地區的靈長類,牠們與台灣獼猴關係密切,祖先來自南方。因此牠們泡湯不可能出自天性。而且其他的哺乳類,除了人以外,沒聽說過會泡湯的。獼猴怎麼懂得泡湯?

這個問題的答案,已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現在科學家能告訴我們的是:獼猴泡湯的「傳統」是由媽媽維繫的。小猴子從小黏著母親,在母親的鼓勵、照料下泡湯,長大後再將這一享受傳授給自己的孩子。

表面看來,這個說法無異常識,其中卻藏著學問,以及長期的觀察紀錄。有學問才能對動物的行為不疑處有疑,並形成解惑的觀點。有了觀點,才能做系統的觀察。日本人就這樣創立了靈長類學。

話說一九四八年底,昆蟲學出身的京都大學教師今西錦司(一九一九九二)帶著兩名學生,到九州東南宮崎縣的太平洋岸附近調查野馬。因為今西在日本侵華期間到內蒙古調查過遊牧民族與野馬。一天黃昏,他們無意中注意到附近一個小島上的日本獼猴。那個島是幸島,環島四公里,距海岸只有幾百米。結果幸島成了日本靈長類行為學的發源地:從此島上每一隻猴子的生活史與生命史都成了科學資料。

一九五三年九月,今西團隊收到幸島助理的報告:有一隻年輕雌猴發明了一種吃地瓜的新方法。她會先把沾了泥的地瓜拿到小溪裡清洗,然後再吃。這個行為在幸島猴群中的傳播與演進,至今六十年,日本學者有詳盡的全紀錄。這筆紀錄也是理解獼猴泡湯傳統的依據。

今西團隊的研究觀點,獨到之處在於今西對「文化」的定義:文化是一切以社會方法傳遞的習慣與資訊。今西相信,社群成員提供的技巧與資訊,攸關全體的福祉、甚至存亡。他不像西方學者,從不懷疑動物可能也有文化。

因此,一九五年代末,西方學界開始摸索野生靈長類研究的時候,今西的團隊領先了十年以上,也開始到非洲、印度等地進行田野調查。一九五八年,今西創立了世上第一份靈長類學學報Primate。一九六七年,京都大學靈長類研究所成立,目前它仍是世上唯一的綜合性靈長類研究機構。非洲現在有五個長期的黑猩猩研究站,其中兩個是京都大學靈長類研究所建立的。上個月,他們的團隊才發表了黑猩猩大腦發育模式的研究報告。

京都大學靈長類研究所已是世界級的研究重鎮,研究人員願意與民眾(納稅人)分享研究成果,更值得注意。他們的日文著作,質與量都比英文論文豐富。

當年今西錦司呼籲政府設立綜合性的靈長類研究機構,指出「日本有條件在這一領域超越歐美、領先世界。因為日本國內就有猴子,而且日本民間文化蓄積了不少關於猴子的素樸知識。」我們也有同樣的資源,且不說「兩岸猿聲啼不住」已流傳一千兩百五十年,我們的靈長類學在哪裡呢?也許,學界對社會分享知識的意願,才是促使學術開花結果的動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