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1110日──享受知識,而不是勉強吞嚥知識

 

楊照學歷史,於史學、小說、散文、文化、音樂、政治評論等領域都擅長,著作近百本。能消化所讀的書,化成故事、散文或評論,清楚表達其理念,值得同學閱讀、學習。本校圖書館收藏他的《我想遇見妳的人生:給女兒愛的書寫》33本,我總推薦家長與孩子一起閱讀。

 

1.楊照:享受知識,而不是勉強吞嚥知識

2.楊照:沒理想只有考試辦法的「十二年國教」 2011/06/04 聯合報

3.楊照:錯誤的教育資源配置    2010/09/01 聯合報 

4.楊照:感謝佛里曼,但我們沒有理由自滿   聯合報2012.03.14

5.楊照:教育部長可以怎樣關心學生?  聯合報 2012.12.05

6.楊照:幹嘛都要跟別人一樣?  2008/12/31 聯合報

7.楊照:什麼都靠補習的畸形教育觀念  2009/10/27 聯合報

8.楊照:當補教業者變成權威      2010/02/01 聯合報

9.楊照:讓新身體貼近老靈魂        2009/08/26 聯合報

 

1.楊照:享受知識,而不是勉強吞嚥知識

2009/04/01 聯合報

我曾經在「誠品講堂」開過「西方現代思想名著選讀」的課,一年間三十六堂課,每一堂講一本廿世紀西方經典名著。我在課程裡排進了海德格的「存有與時間」,不能不排,因為西方哲學在海德格之後轉了一個大彎,海德格的重大貢獻絕對不容忽視。不過,要怎樣跟這些大部分沒有哲學訓練基礎,下班或放學後憑藉著興趣來上課的人,談論海德格?要怎樣跟他們解釋最簡單最基礎的前提———海德格分辨「具時間感的時間」與「缺乏時間感的時間」?要怎樣說明海德格推出「存有即時間」的論證過程呢?

我知道我給自己找了大麻煩,花了許多功夫備課,不過走進課堂的那一瞬間,我很清楚應該要預期會碰上的必然狀況———課堂上很多人會聽不懂我在講什麼,所以他們會陸陸續續打盹睡著。

 

帶著好奇和興趣 學習怎會枯燥

依照平常的習慣,講了整整兩小時的課,中間沒有休息沒有下課,我預期的狀況發生了———發生了一半。從學員臉上的表情,我清楚知道他們沒有聽懂我在講什麼,所有關於時間的客觀與主觀,物理性與空間性,他們茫茫然無法理解。然而,我以為會出現的後半現象,卻奇特地沒有出現。他們茫然不懂,但一個個繼續睜大眼睛,幾乎沒有人睡著。一百多雙飢渴好奇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看。

這是讓我無法忘懷的寶貴經驗。當一個老師,那堂課我完全失敗了,未能盡到責任將學員們帶進海德格豐富美好的哲學思考世界裡,可是在我的失敗中,課堂上的學員們教了我一項再寶貴不過的智慧。在陌生艱難的知識裡,他們沒有如我擔心地紛紛睡著,因為他們帶著真正的好奇與興趣來上課,好奇與興趣有足夠的力量讓他們睜著眼睛,把不懂的話語照樣熱切地吸收進身體裡。沒有任何人逼他們來上課,甚至沒有明確的功利動機刺激他們來上課,單純出於好奇與興趣,所以他們不會睡著。

一位在社會上備受歡迎愛戴的老師,教會多少人接近欣賞古典音樂,可是他在大學裡開的音樂史課程,學生卻常常在課堂上睡得東倒西歪。他教學生比較不認真嗎?當然不是。那為什麼這樣?「因為在台灣學音樂的學生,通常都不喜歡音樂。」他給我的答案。

 

為了分數和前途 學習當然無聊

乍聽下覺得多麼荒謬驚人,學音樂的學生不喜歡音樂?但稍微細想,又覺得這說法非但不荒謬不驚人,而且還精確點出了整個台灣教育最普遍的問題。沒幾個學生對自己所學的東西有興趣,更少好奇。他們都不是為了享受知識與技能而去學習的,相反地,學習對他們而言就是勉強的。所以他們動不動就睡著。

他們缺乏的,不是知識,而是更根本的知識與學習準備。從來沒有人教會他們如何enjoy知識的樂趣。沒有人教會他們面對未知時的興奮好奇心情。從小他們學的任何東西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拿來換分數換讚美換前途換賺錢職業的工具。這樣的小孩,當然只會一堂睡過一堂,睡得渾渾噩噩,睡得無聊痛苦。

我們需要的,其實不是生活教育、藝術教育、文化教育,而是享受生活的教育、享受藝術的教育、享受文化的教育,拿掉享受,教育的效果就大大走樣了啊!   §§

 

2.楊照:沒理想只有考試辦法的「十二年國教」 2011/06/04 聯合報

如果大選投票不是在明年初,而是在今年六、七月,會發生什麼事?

一件可能會發生,幾乎必然會發生的事是:執政黨會失去許多考生家長的選票!

多年來支持習慣支持國民黨從未動搖過的朋友,在兒子考完北北基聯測的那天晚上,兩夫妻猛搖頭異口同聲說:「這票投不下去了!真的投不下去了!」如果這幾天就投票,他們真的不會把票投給爭取連任的馬英九,百分之百確定。當然,事實上離大選投票還有半年多的時間,到了那時候,忘卻了這段目睹親歷兒子考試的經驗,換成其他政治議題的考量,他們應該還是會回頭支持馬英九吧。

正因為這樣,教育的問題不會進入選舉的核心考慮中,正因為這樣,已經糜爛到讓人憂心忡忡的教育情況,始終無法得到當政者的重視。我應該補一句:那位朋友的兒子,平常在學校考試都名列前茅,八成可以順利考上第一志願,這樣的小孩,家長都覺得承受那麼大的壓力,那能有幾個家庭逃得過這種像是全家被剝了一層皮的感覺呢?

過去「教改」的失敗,竟然成了今天主政者對教育問題不負責任,最佳的避風港。「教改」成了髒字眼,好像就讓主政者可以不改革了,社會上家長們聞「教改」色變,也就不敢要求主政者應該改革。結果呢?我們就看到了極度荒謬、極度不合理的情況——大家都知道現在這套制度是「教改」改壞了的,但卻大家都忍耐這套制度,不敢說要改,讓壞制度維持下去折磨所有的學生、家長,敗壞我們國家的人力資源前景。

「教改」失敗在於空有高蹈的理想,卻在落實過程中製造了反效果。今天的政府於是就反其道而行,三年來從來沒有給過任何教育理念,只管技術技巧,而且還不是教學的技術技巧,是考試的技術技巧。三年來教育部想的、管的,都只是「怎麼考試?」而不是「如何教育?」

竟然就連「十二年國教」這樣的重大政策,都沒有理想沒有理念。四十多年前,「九年國教」的推動,那是多麼了不起的國家建設願景,要讓所有人不分貧賤都具備根本的現代公民素質;四十多年後,「十二年國教」卻連教育部長自己都不曉得延長這三年,究竟有什麼樣的社會與文明意義?

教育部關心的,只有如何一方面讓大家都有高中念,一方面又能保留明星學校;教育部拿得出的方法,只有那到時候要用什麼考試方法決定誰進明星學校。「十二年國教」沒有更高層次的目標值得教育部追求嗎?退一萬步,就連決定學生如何就學,只有考試、排名、比分數這種方式嗎?

這樣的方案,連內閣中頭腦清楚的朱敬一政務委員都說服不了,逼得他破壞工作倫理,跳出來在報上寫文章表達反對意見,那又要怎樣說服眾多家長,讓受到影響的下一代理解呢?

回到最前面的問題,我想可以補一個答案,如果現在就投票,那麼馬英九除了失去考生家長的選票之外,還會失去大部分小孩要接受「十二年國教」的父母的選票!   §§

 

3.楊照:錯誤的教育資源配置    2010/09/01 聯合報 

十七歲還沒有滿十八歲的殺手,犯下了轟動社會的殺人案,逃亡多日終於投案了。對著媒體,很冷靜很大方地指控:「台灣教育害了我!」

教育害了廖國豪嗎?這個問題,有一部分根本不值得理會,完全不必討論;不過卻有另外一部分,讓人不能不想、不能不談,不能不愈想愈談愈覺得沉重。

不必討論的部分,是教過廖國豪的老師,教得再差都沒有弄到他要去當殺手;台灣教育再爛,也絕對沒有爛到直接創造出無法無天,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來的地步。個人行為不能如此方便便宜就賴給學校、賴給教育來承擔。

台灣教育不會也不需為廖國豪殺人犯法的行為負責。不過換另一個角度,如果我們看的是所謂「後段班」,學習成就較差的學生,許許多多像廖國豪一樣無法跟上學校課業,在學習上取得成就與自信的小孩,那麼台灣教育的確虧欠他們,而且有很深的虧欠。

「後段班」以前的說法叫「放牛班」,取「放牛吃草」的意思,也就是一旦進了這種班級,沒人管你沒人理你,沒有任何教育資源會放進班上,讓學生自生自滅就是了。整個社會理所當然認為,好的老師要教好學生,老師的注意力該投注在好學生身上,協助好學生變得更好,幹嘛浪費時間與資源在比較差比較壞的學生身上!

習以為常,也就不會察知這種態度上巨大的矛盾。好學生和壞學生誰比較需要協助?好學生應付課業沒有問題,為什麼還要老師多花力氣管他們教他們?

好學生之所以好,往往就是因為他們自我學習的能力或習慣比較好,有本事自己自主自發學習的學生,為什麼反而要老師管那麼多?

現在有芬蘭的例子,我們總算可以把這矛盾看得清楚些。芬蘭打造出全世界有名,整體學習成就最高的教育體系,靠的就是和我們完全相反的教育資源分配原則。學習成就愈差的,愈需要老師關注教導;學習成就愈高的,他們獲得的最寶貴獎勵則是——學習自由。成績好的學生,證明了他們可以自我學習,老師就不用太理他們,他們可以依自己的興趣、用自己的步調去學習。他們學習能力強,老師的用心教導常常只是牽制、干擾他們的學習發展罷了!不必管好學生,老師就可以專心幫助「後段」學生。看到「前段」的例子,「後段」學生也就明白,若是能證明自己的學習紀律與成果,一樣可以取得自主自由,那會是驅動他們學習的最大動力。

如此一來,不論原本來「前段」或「後段」的學生,就都能在過程中擴充其自我學習的能力,一個大家都有能力並熱中自我學習的社會,怎麼可能缺乏競爭力?這樣的結果,和台灣的情況徹底相反。在台灣,「後段班」早早被「放牛吃草」了,得不到一點資源、沒有任何協助,當然成長受挫,在能力與人格上都無法健全。那「前段班」呢?也沒好到哪裡去。老師管得太多,本來可以向前衝的進度被拖住了,本來可以享受的興趣被打消了,甚麼都要照老師的,甚麼都要滿足考試要求的,久而久之,獨特能力也必然變平庸了。

這樣教育安排,真的有問題,照說不必等到廖國豪說那樣的話,早就該檢討、改革了。    §§

 

4.楊照:感謝佛里曼,但我們沒有理由自滿   聯合報2012.03.14

佛里曼(Thomas Friedman)在他極具影響力的「紐約時報」專欄上,公開表示,全世界除了美國之外,他最喜歡台灣。這樣的評價,當然令台灣人感到高興。不過仔細將佛里曼的文章讀下去,會發現他稱讚台灣最主要的理由,是台灣在沒有天然資源的惡劣情況下,創造了傲人的經濟成就。他拿台灣來對照對比那些有天然資源卻相對經濟不振的國家,進而凸顯人才素質的重要性。

和阿拉伯產油國家相比,台灣的人才素質是超出許多。然而以佛里曼文中提到的PISA,「國際學生能力評量計畫」顯示的成績來看,台灣的表現,在亞洲國家之間,並不出色。

最近一期的PISA測驗結果,台灣學生「閱讀素養」項目的平均成績,從二○○六年的第十六名滑落到第廿三名,輸給第一名的上海、第二名的韓國、第四名的香港、第五名的新加坡、第八名的日本。「數學素養」項目上,台灣學生的平均成績從二○○六年的第一名滑落到第五名,輸給第一名的上海、第二名的新加坡、第三名的香港和第四名的韓國。在「科學素養」方面,台灣學生平均成績從二○○六年的第四名滑落到第十二名,在亞洲輸給第一名的上海、第三名的香港、第四名的新加坡、第五名的日本和第六名的韓國。

這是二○○九測驗的結果,PISA每三年測驗一次,今年正在進行的測驗,要到明年才會公布結果,然而以台灣當前教育的方式與趨勢來看,我們有理由相信明年公布的結果會比較好嗎?

至少我沒有這樣的信心。這幾年,正是台灣教育最缺乏理念,教育政策最是慌亂沒有方向的時刻。「教改」失敗了,無人不知,「教改」之後孩子反而陷入更誇張更荒唐的考試壓力下,然而主政者卻滿腦子只有考試,試圖以不斷變化考試方式來解決考試帶來的問題,怎麼可能成功?中小學教育考試至上,真正的教學不重要;高等教育則是以要求教授寫論文、發表論文為重點,完全不顧教學教育品質。表面上看,教育在這個社會很重要,但實質上,我們卻以教育之名,在行謀殺抹煞教育之實。

如此扭曲的教育狀況,明顯反映在像PISA這樣的能力評比結果上。我們感謝佛里曼的友誼與好意,但恕我直言,佛里曼的稱讚,犯了一個嚴重的推論錯誤。他看到的,是台灣現在的成就,也就是過去人才素質產生的效應,然而,他拿來證明台灣成就的,卻是台灣當前教育產生的結果。過去的人才素質,創造了台灣耀眼的經濟成就,但那一套訓練培養的機制,今天已經差不多消失了。佛里曼看到今天的台灣成就,誤以為過去的那套人才機制還在台灣發揮作用,可以繼續有效提升台灣的人才素質。

但尷尬啊,佛里曼看重的PISA數據,顯示的不是佛里曼以為的台灣傑出表現,相反地,正是台灣教育的危機,以及將來整體發展上的危機!     §§

 

5.楊照:教育部長可以怎樣關心學生?  聯合報 2012.12.05

什麼年代了,教育部長竟然還用發公文給學校的方式,來關心為了媒體壟斷問題參加街頭抗議的學生?要嘛教育部長本來就打算用這種方式,叫學校對這些學生「特別處理」,軟性威脅、嚇阻學生;要嘛這個教育部長對於台灣長遠的訓育、管束傳統,以及這一套方式在社會上留下的深刻負面印象,全無所知。不管出於哪一種原因,做這樣的事,都難免令人搖頭嘆息。

教育部長的做法,當然是錯的;他是應該對發公文這件事道歉。然而,我們的大部長,事情發生了不道歉,卻偏偏在立法院,當著有立委撐腰,囂張跋扈的學生發言場合,才低姿態道歉,前倨而後恭,這樣的道歉,又讓人也不能不搖頭嘆息。

這樣的道歉,完全模糊了焦點。誰能弄得清楚,部長到底是為了原則而道歉,還是為了人在屋簷下,面對立委的權勢,所以才道歉的呢?如果是出於原則,那為什麼前兩天,不乾乾脆脆,坦蕩蕩先道歉?如果為了權勢而道歉,這給全台灣的品格教育,立下了多糟糕的典範!

如此簡單的一件事,教育部長竟然能判斷錯誤到這種地步,又創造了台灣官場一景。教育部長可以怎樣關心這些學生?有那麼難找到對的方式嗎?

如果真的關心,教育部長可以輕車簡從到抗議現場去看望學生,確實感受他們是不是冷了、濕了。教育部長可以自己掏腰包送薑湯、送雨衣。更重要的,如果教育部長關心的範圍,不只是學生的身體,還包括他們的心靈的話,可以認真地在現場和他們對話,了解他們的訴求,誠實地和學生進行價值討論溝通,表達自己對於媒體壟斷問題的立場。

我不相信這樣的關心,得不到學生們的尊重。我更不相信這樣的關心,不能給這個社會帶來一定程度的衝擊,提升社會整體對於政治、對於官員的尊重,進而給支持度低迷的內閣帶來相當的正面能量。這樣的關心,又有哪個立委敢拿來作文章羞辱部長呢?

如果真的關心,教育部長更可以在立院委員會的會場,嚴正、清楚地告訴發言的學生,他們已經踰越了做人的基本分寸,明白地讓他們知道,用這種語言是得不到溝通結果的。教育部長更可以在這樣的特殊場合中,表現出知識分子的基本風骨,在踰越分寸的無理行為之前,不卑不亢,堅持把話講清楚,堅持學生不能偷懶想用謾罵來代替辯論。

如果部長可以這樣盡到真正的關心職責,整件事就有了重大的社會教育意義,立委與學生若要繼續糾纏,只能是自取其辱。

當然,關鍵在:我們的部長有把自己當作知識分子的基本價值嗎?他有能力有準備要說清楚自己的立場與原則嗎?如果說,連主掌教育的最高決策官員,都不是個知識分子,都沒有面對學生、面對立委的風骨準備,那我們的政治,真是不堪聞問了!               §§

 

6.楊照:幹嘛都要跟別人一樣?  2008/12/31 聯合報  

大學時,學校裡每年上學期有「大一盃」合唱比賽,下學期還有「校長盃」合唱比賽。合唱要有聲部,最平常的分男女混聲四部,不過像我念的歷史系,陰盛陽衰,男女人數差很多,男生很難撐起兩個聲部的。

向來的做法,學姊學長們做了很多年的,是歷史系只有女生參加合唱比賽,男生不上場,這樣女生就可以去找工學院裡倒過來男多女少的科系合作。不只歷史系,幾乎所有文學院各系都是讓女生去跟工學院男生組隊參加合唱比賽,當然,同時也就製造了女男交流的大好機會。

然而,我那一屆的歷史系女生,硬就是拒絕了傳統機械系男生的邀約,寧可把班上人數與才能都貧弱不堪的男生架上台一起唱歌。可以想見,那年「大一盃」合唱,歷史系的成績很慘。男生的聲部音量出不來,音質也不佳,女生唱得再好都被拖累了。更糟的,練唱過程個性有稜有角的男生很不合作,更練不出需要的默契來。

可是我們班的女生沒有被挫折。「校長盃」合唱比賽她們又參加了,而且又再度拒絕跟機械系合作。這次她們也不煩班上男生幫倒忙了,很有氣概地以全女聲的三部編制上台演唱。如果沒記錯的話,她們得了第三名。名次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那樣全部都是女生的隊伍上台時引起的注意,跟別人都不一樣,不需要跟別人一樣,跟別人不一樣還是能夠唱出美妙的歌曲,歌聲才是重點,不是嗎?

四年之後,畢業前要辦謝師宴,別系的謝師宴都選在大飯店吃自助餐,每個人繳好大一筆錢請老師們吃飯。只有歷史系又跟別人不一樣。我們借了學校福利社樓上的免費場地,女生自己張羅吃的飯菜,男生負責去搬啤酒搬冰塊,就那樣將謝師宴擺起來。那場謝師宴來了破紀錄多位老師,沒有一位嫌我們的酒菜簡陋,相反地,幾乎每位老師都稱讚樸實的安排讓他們少了心理負擔,師生盡歡,夜深下樓時,臨別情緒讓大家哭成一團,也不必顧忌旁邊會有飯店人員等著下班。那是一場不一樣的謝師宴,把握僅有的時間,拉近了師生和同學的感情,畢竟,感情才是重點,不是嗎?

過去幾年,全台各地搶著辦「跨年晚會」,每個地方的「跨年晚會」幾乎都長同一個模樣。幾十萬、幾百萬人擠在跨年晚會會場倒數計時度過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午夜時分,換句話說,大家迎接新年只剩下一種同樣的方式。跨年晚會的行禮如儀取代了所有對於時間、年份的個人感受,這真是最恐怖的民粹一窩蜂。

拜經濟不景氣之賜,今年少了很多場跨年晚會,或許也就騰出了一點空間,讓大家可以想想過新年的重點本意到底是什麼,可以不必那麼想當然爾,選擇多一點自我創意的方法度過。沒有熱鬧可湊,剛好可以把跨年的意義還給每個人自己去體會吧!          §§

 

7.楊照:什麼都靠補習的畸形教育觀念  2009/10/27 聯合報

為什麼許多受過高等教育的社會精英,會願意付出極為昂貴的金額,請人家虐待自己的小孩?是不是這些家長都被用什麼方式洗腦了?

 

所有的學習都花錢來換

社會新聞引發的問題,很值得探究。不過與其去探究那個虐待小孩的補習班如何對家長洗腦,還不如退一步看看,早在進入那個補習班,聽到補習班的宣傳前,這些家長可能已經被集體社會風氣洗腦改造了的部分。

一個影響家長的社會觀念,是相信所有的學習都應該要花錢來換,連帶地也就相信教育的品質跟花錢行為,把錢花在哪裡、花多少,息息相關。台灣的補教產業蓬勃發展程度,簡直令人嘆為觀止。最驚人的,是補教項目的五花八門,什麼東西都可以補,也就什麼東西都需要補。支撐這麼龐大產業的,正就是受教育要花錢,花越多錢能得到越好教育,不花錢就會害小孩「輸在起跑點」的這一套連環價值觀念。

真的什麼都可以靠補習來教嗎?真的什麼都需要靠補習嗎?語文學習用補的,美術學習用補的,音樂學習用補的,體育技能也用補的,這樣一路補下去,自然就會變成連智力測驗也可以補,最後,連人格養成、個性發展都可以也都應該依賴補習班來幫忙了!

人格養成、個性發展,本來是「自我」最核心的部分,而人的成長,最重要也最關鍵的過程,也就是認識自我,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想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進而明白自己擁有怎樣的能力,適合做什麼樣的事。人類文明經驗給我們的教訓,解決「自我」問題,不能靠別人給的答案,必須自己去歷練去追尋,不是自己歷練追尋出來的,就不是「自我」。

 

沒耐心給小孩自我歷練

今天的家長沒有耐心也沒有勇氣,給小孩自我歷練、自我追尋的空間。這是最大的問題。相信錢、相信補習班,其實是一種逃避、自欺的態度,努力說服自己:我已經花那麼多錢教小孩了,一定對小孩有幫助有好處。花了錢送小孩進補習班同時也就可以推卸掉責任,不必真正關心小孩實際的個人成長感受,反正國文該這個名師負責、數學該那個名師負責,連小孩不要變成軟弱的草莓族,都可以靠貴死人的補習班來代替負責。

真正發揮最大洗腦作用的,是這樣的逃避與自欺吧!花了錢家長自我感覺良好,但小孩呢?小孩被剝奪了找出自己生命道路的寶貴時光,因為總是在聽命於老師接受別人提供的學習內容,而喪失了找出自己真正興趣及未來自我學習的能力,這些是小孩付出的昂貴代價,補習班會在乎嗎?做家長的,可以矇著眼睛不管不在乎嗎?      §§

 

8.楊照:當補教業者變成權威      2010/02/01 聯合報

剛進行完的今年學測,國文科考卷考得特別難,有很長的文章讓考生看不懂。這是這兩天看新聞的人,一致留下的印象。

可是評斷國文科很難的,到底是誰?再仔細看一下新聞內容,從電子媒體到平面報紙,記者訪問、引用最重要的對象,是補教業者。補教業者最關心考試、最了解考試、對考試最敏感(因為牽涉到直接利益啊!),所以第一時間問他們最方便,最快、最容易得到明確的意見。

有考試,相應有了蓬勃發展應付考試的補教業,接著每次考完試,就由補教業者充當權威,透過新聞媒體來對社會評價考試出題的品質,再由這種印象回頭影響下次、下下次考試出題的方向與方式,或者由補教業者整理經驗改變教學生應付考試的撇步,如此環節扣搭,在台灣已經明確建立起來了。

然而,這樣的環節架構中,讓人不忍問、卻又不能不問的是:那教育呢?教育在哪裡?教育的目標,教育的成效在哪裡?考試本來是教育過程中的手段,一來藉競爭刺激鼓勵受教者努力學習,二來用以檢別學習成就與學習潛力,但是現在這種討論考試的態度,口中眼中根本沒有教育了,彷彿考試本身成了目的,所以才會讓補教業者變成了權威,而且幾乎是唯一的權威,他們從事的、關心的,本來就只有考試,沒有教育,他們是靠考試,而不是靠教育賺錢的。

從教育角度,關心學生人格與能力發展的觀點,到哪裡去了?補教業者認為題目太難,我們就統統都該接受作為天經地義的結論嗎?我自己仔細看完了這次的國文考題,我的感覺,跟補教業者的意見,大相逕庭。

考題難不難,牽涉到評量的標準,更牽涉到對學生答題思考的期待。考卷上的引文被視為太長太難,反映的其實是我們對於十八歲青年們的閱讀能力期待大有問題。考題考的,幾乎都只是要同學瀏覽後取得大意,不需字字句句斟酌,才不過一兩百字的段落,沒辦法在一兩分鐘內領略吸收?顯然是因為考生只會一個字一個字謹慎研究,只會背誦記憶自己過去讀過的東西,缺乏真正的閱讀,接觸陌生文本而能快速獲得知識與感應的能力。而這種缺憾,不正就是補教業囂張盛行所帶來的惡果嗎?

國家社會將來需要的人才,是會考試的人,還是擁有閱讀學習能力的人?補教業者希望考題都在有限範圍考很容易準備演練過的答案,討厭測試真正閱讀領悟能力的考試方法,如果我們就盲目接受補教業看法為考試的目標,那多悲慘!      §§

 

9.楊照:讓新身體貼近老靈魂        2009/08/26 聯合報

一九七二年,王文興發表了長篇小說《家變》,一時引起了熱烈討論,除了小說在文字與結構上的創意實驗之外,更重要的是小說碰觸到了當時台灣最敏感的題材———代溝。

代與代之間,尤其是父子之間,存在著無法跨越的鴻溝。這的確是閱讀家變後,讓人背脊發涼清楚感覺。溝通斷絕,父子之間只剩下幼少時的記憶,卻無法在現實中相處,更不會有感情。

 

世代之間 為何不再溝通

那個時代,報章雜誌熱中於討論代溝。從《家變》式的家庭內部代間衝突,到更廣泛社會上年輕世代的反叛,留長頭髮、穿喇叭褲、聽搖滾樂,都是年長一代無法忍受,更不可能理解的。代與代之間每天怒目相視,幾乎要反目成仇。代溝,是那個時代最顯眼的社會現象,是讓許多人擔心痛心的社會問題。

幾十年後,當年的少年少女們,步入中年,變成下一代少年少女的家長了。「代溝」這兩個字,從我們的日常語彙中淡出消失了,然而,這絕不代表世代之間的有著充分有效的溝通。相反地,今天沒人談代溝,是因為整個社會進入一種奇特的逃避,幾乎完全放棄了世代之間應該溝通、可以溝通的前提假設,代之以反正年輕人就是有他們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世界的無奈退讓。先假定了不能溝通,當然就不會將溝通不良情況看成問題了。

新一代的年輕人,不再受到上一代的高壓強迫,有較大的自我空間,不用每天為了自己的外表、自己的時間安排、自己的耳機音樂跟父母爭吵爭鬥,然而,相對地,他們生活中會接觸到的經驗,他們能夠了解的感情樣態,也就具備了高度的同質性。他們不容易意識到不同生命態度的存在,他們也缺乏從叛逆中去找到自己風格的過程。

 

單向生活 創造力將弱化

年輕人對自己的世代生活視之為理所當然,絕非好事。他們對先行世代曾有過的經驗與價值信念,全無好奇興趣,更是這個社會面臨的嚴重問題。單向固定的生活,既有不需經過質疑追尋的答案,這些條件都必然窒息一個社會的活力,弱化其創造力。

當然不是要在這個時代重新去創造代溝,讓代與代之間再啟激烈爭執。而是該有更多讓不同世代體會差異的管道。不要老是只要求年長的一輩,如何學電腦上網趕年輕人的流行,也要讓年輕人可以具體貼近那逝去或即將逝去的生命情境,例如《光陰的故事》中年輕演員去揣摩幾十年前人的表情與感情,例如新一代舞者重跳林懷民的經典舞碼《水月》、《行草三部曲》,例如從來不曾思考過戰爭,更不曾經歷離亂的年輕讀者仔細閱讀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新身體貼近老靈魂,接受時光洗禮,洗出更豐富更複雜的感情與思想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