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1027日──散文選讀

1.第36屆時報文學獎 散文組 首獎作品-錯位  林巧棠 20131007

2.《第37屆時報文學獎小品文組》遇見翠鳥  瑟烈思 20141019

3.第31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 王爺公、阿嬤和我       如靈不語  

 

1.第36屆時報文學獎 散文組 首獎作品-錯位  林巧棠 20131007

明明是回家,卻像是作客。

我端坐在曾經米白的沙發上漫不經心嚼著便當,一粒瑩白的飯粒掉在上頭,襯出它骯髒的灰黃。舉目四望,屋裡一切如舊,物件都好端端地待在應然之處:電視立在矮櫃上,茶几瑟縮屋角,沙發組圍著正方桌案擺放,一切仍是原先那個客廳的模樣。餐桌邊的餐椅仍是四張,就連需要清空才好搬動的冰箱──我不禁打從心底佩服起母親來──也不可思議的整齊,長據門側的醬油膏沙茶醬與沙拉醬等,瓶瓶罐罐依照高矮順序一字排開,彷彿它們自始至終未曾離去。

離去的反倒是人。這是幢終年霉雨的屋子,地磚的顏色始終是哭過的,大片黃褐斑點群聚天花板角落,狹窄的一字型廚房僅容一人,浴室的壓克力門板和塑膠浴缸皆泛成了舊牙的黃。搬家的過程是一場旋風,將我們連人帶傢俱刮進這間陌生的老屋裡。

打從踏進大門開始,父親的叮嚀就未曾間斷:「電視遙控器換了」、「廁所燈在這裡」,但是他語句清淡,拖著將息未息的尾音,讓我誤以為自己僅是名即將遷入的房客,他不過是領我看屋的房東。

然而他為我做的卻遠比最好的房東多太多了。那些來不及開封的紙箱,一落落蹲踞在屋內各個畸零角落,大門邊,矮櫃兩旁,樓梯下方的凹壁,「裝有你東西的那幾箱,我全都用紅膠帶標好了」,他又指指我的舊電腦,自從買了筆電後幾乎沒再開機過,「電腦桌在這裡,桌上的東西我原封不動搬過來,印表機也裝好了」,他的語氣平緩如常,每次開口,卻只說一句就打住,頻頻回頭,彷彿在等待些什麼。

我究竟是怎樣一個冷漠的孩子,才能不回應他的所有邀功呢。

半小時前我踏出車站,家鄉烈烈的風以熟悉的力道撕扯我的長髮。即使大半視線皆被凌亂的瀏海遮蔽,我仍舊一眼便能從列隊的車陣中認出父親的那一輛。寬敞的車內,我卻被四面八方湧來的沉默壓得喘不過氣,幾乎窒息。父親總是率先打破靜默,說的都是意料之中的那幾句:

「錢還夠用嗎?」

「夠。」

「需要的話就直說。」

「謝謝。」

曾幾何時,我們的對話只剩下這些。

他以為畢業後我就要出國念書了。我說,打算就在國內念研究所。我沒說下去,他也沒問下去。突然他又提起股票盈虧之類的事,對那些運籌帷幄的名詞和策略,我是一點概念都沒有的,僅能回以幾個間斷的語助詞:喔。好。哇。

緊接著,一陣彼此最熟悉的沉默如海潮將我倆淹沒。這種沉默,自從他離開後我們練習過幾次,很快就上手了。我們不常見面,卻熟練得能夠立即築起一道緊實的隔音牆,讓所有的話語都在半空中碰壁,默契難得地好。

那些話或許是寬慰,意思是無論我想去哪裡念書,他都負擔得起。從後座斜斜往駕駛座看去只能看見父親的側臉,鬆弛垂皺的下頷,更加稀疏斑白的髮鬢……上回見面是過年,不是闔家團圓的除夕圍爐,而是大年初五。那時他的頭髮似乎沒這麼少。正午的陽光像針芒盡往眼裏扎,我幾乎不認識駕駛座上這個人了,就連不常見面的朋友也知道我將來的去向。

父親趁著年假出國了,和他的情人一起。

無論他給了多少關切,都會被年初五的記憶給強硬地取消──眼眶裡的水氣聚集成膜,酸苦的感覺像哽在喉頭的魚刺,吐不出也嚥不下。

他沒待多久就回去工作了,留我獨自在家,作客。手中的便當還是溫熱的,我非常餓卻只嚼了半個,再也吞不下。我將便當盒扔進塑膠袋內使勁綁死,等著傍晚的垃圾車。果皮菜梗,油漬屑渣,即使是最難處理的廚房垃圾,只要丟進袋裡交給清潔隊,自有專人打包所有煩憂,還我一幢爽然清潔的居所。我一面使勁打結一面想著,要是酸苦的記憶也能丟得如此乾淨就好了。

租來的房子很老,而且窄,上樓,下樓,不到三分鐘便逛完一圈。客廳裡還留著原屋主棄置的巨大電視櫃,深到發黑的原木色調令我想起奶奶家的那一座,集擺設與儲藏功能於一身,佔滿整面牆的龐大體積,再加上沙發組與大小几案,令原先就不大的客廳顯得更加擁擠。我走到牆邊,才發現角落裡還塞著一張單人沙發,兩邊各緊靠著一張長沙發,中間毫無可站之處,上頭胡亂堆疊著報紙雜誌與大賣場傳單,弟弟的舊背包被壓在最底層。

被棄置的單人沙發是爸以前常坐的位置。有一陣子他突然迷上看電影,不上班的時候,他會坐在那張沙發上,翹起腳,剝幾顆蒜味花生,手裡的遙控器總是在幾個洋片頻道切來換去,HBO、東森洋片、Star Movie,我們對這些好萊塢的片子已然爛熟於胸,熟到在頻道隨意切換後的五秒鐘內就能喊出片名和主要演員。從前他還在的時候,我們常打賭著玩,卻老是分不出勝負。

後來他嫌那些商業片總是一成不變,不看了,轉而前往百視達,每次都抱回一大疊片子,大多是歐洲或日本片。在家人都熟睡的深夜裡,他獨坐客廳,緩緩咀嚼花生,以及那些數分鐘內連一句對白都沒有的長鏡頭。有好一段日子,即使到了下午,DVD放映機的餘溫都還在。

不過,就在他把睡衣和牙刷都帶走,只留下那張就此冷卻的沙發之後,放映機就再沒有燒壞的可能了。

我上二樓打算整理衣物。主臥室裡有座高聳至房頂的舊衣櫃,櫃身是拙樸的深褐色,垂老的濃綠門板鑲著若有似無的黯淡金邊。這種脫妝的老傢俱除了放衣服之外,最適合給小孩捉迷藏,小時候在奶奶家,只要翻開衣服躲進去,貼著木壁摒住呼吸,除了爸,沒人找得到我。現在的我早就過了玩捉迷藏的年紀,不過,即使爸不用找就看得見我,我也不知該怎麼對他笑了。

這是所狹仄的暫棲之處,曾經佔滿一幢透天厝的記憶全被壓縮進來了,還有許多仍安好地冬眠在未曾拆封的紙箱中。年都過了好一陣子,氣溫卻絲毫沒有回升的跡象。依著紅膠帶的標記,我翻找出裝有冬天衣物的紙箱,抽出一條毛呢大圍巾將自己層層包裹,捧著一杯熱茶,回到冷涼的沙發。我望著沐浴在午後陽光下的客廳,屋子雖然小,窗戶卻如此慷慨,陽光將陳舊的傢俱鍍上一層薄透的淡金,讓它們不再黃得難堪。

未來半年都要在這裡過了。窗外傳來敲打與鋸木的音噪。剛才進門前,我瞥見好幾個工人忙碌地穿梭在斷牆破磚之間,國破山河在,原先的家已成廢墟殘壁。昨晚母親在電話裡說,雖然牆壁已經打掉了,但進度還是不夠快,她希望籌劃已久的嶄新裝潢能立即動工──雖然修補一樁崩壞婚姻的機會很渺茫,但是,倘若家屋能成為一幢更宜棲息的住所,至少,至少能稍稍撫慰她殘破的信心吧。更改水管動線後,牆壁便不會再生出灰色癌斑,毛髮與灰塵也無法藏匿在新鋪的木板縫裡,洗碗槽裝上熱水開關,家人就不必再為冬日洗碗煎熬,母親手指紅腫脫屑的老毛病也不會復發。

我自然是期待的,畢竟誰不想要鋪有光亮木板的新房間、飄散原木芬芳的大書櫃?淋浴時再也不必忍受忽冰忽燙的水柱、流量孱弱的蓮蓬頭、長年未乾的浴室地板,還能自由選擇磁磚的花樣、粉刷牆壁的顏色……這樣一想,彷彿此間賃居的所有不適皆可忍耐,所有的權宜都可接受了。

果真是這樣嗎?

聽見他關上大門的那一刻,我不敢問自己。

其實都可以不要的。不要嶄新的液晶電視,不要母親獨睡的主臥房,無需週週上高級餐廳,也無需光滑適手的3C產品。生命和家屋一樣,有一種空缺是這些多餘的事物永遠填不滿的。

不過,這世界從來就不問你要不要的。

父親結束旅遊的那天,年初五晚上他打開奶奶家的大門,手上提著好幾個大紙袋,空氣僵凍的客廳裡,我分不清那究竟是給家人的紀念品,還是他來作客的伴手禮。奶奶除了喚他吃飯之外什麼也沒說,媽的臉色是我見過最鐵青的一次,只有弟弟興高采烈拆著包裝紙。正當他忙著將羊羹和仙貝一字排開,浩浩蕩蕩擺滿桌面時,我發現堆在桌腳的數個紙袋上全都印有機場免稅店的字樣,平整無痕的模樣,應是上機前才包裝好的。我們是他於旅行結束前才想起的。

在我逃離客廳的前一秒,爸裝作沒看見沙發一角鬧胃疼的媽,捧著滿手東西走近。「來不及了」,我想。他手中的零錢包和手機吊飾,竟然都是我喜愛的樣式,還有閃耀細緻光澤的高級耳機,他說,價錢比台灣的貴一倍,遞給我和弟弟一人一副。

那時的心裡藏了太多酸澀的問題,當下卻一句都問不出口。「謝謝」表示接受,問「你和誰去」則太多餘,或是我根本不該伸手,只需轉身離開。不過,或許是由於他灰敗疲憊的面容,或許是由於奶奶默默垂下了她稀疏花白的頭,最後我竟然點了點頭。我恨自己只能點頭。

如果當初我沒有點頭,或許他就不會離開了。

母親告訴我,家的外觀不會有多大改變,但內裡肯定煥然一新。數月來我陪她逛街看傢俱,比較各家氣密窗,挑選大門樣式。從家飾店離開已經兩小時了,她依然念念不忘那張鄉村風的米白餐桌。在一家即將收店的傢俱館內,她還半開玩笑地指著那座小巧精緻的象牙白雕花梳妝檯告訴我,「想要的話現在就買」,她的心情難得這麼好,「改裝潢可以改運呢」,她自信地說,笑得卻不夠真。

客廳裡不知不覺已經暗了下來,彷彿有人捻熄了陽光的開關。窗外開始飄起晚春的雨,玻璃外面的雨,看久了,一絲絲走進眼睛裡。電鑽聲從未間斷,我彷彿可以就著聲音想像,被灰色腫瘤佔據的醜陋牆壁是如何被一面面敲毀,大塊龜裂的地磚被一片片掀起……我不曉得該如何移除一幢房子的血肉而不傷其筋骨,我只知道,毀壞一個家的過程很快,重建則不一定,畢竟那是整座生命裡,最最困難的事。

一定能逐漸習慣的,習慣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得獎感言

我是幸運的

接到通知電話的時候正在逛街,人聲嘈雜,還以為自己聽錯。掛上電話,走向等在一旁的友人,眼淚嘩地落下。

感謝父母,恩師,朋友同學。我是幸運的,即使重建一座世界如此艱難,但我沒有失望的理由。(林巧棠)

評審意見

敘事風格成熟

似乎一切都離開了原來的位置:離去的父親,打成廢墟殘壁的舊屋,疏離的父女關係。

似乎一切都失去了應有的狀態:骯髒陳舊的沙發,狹仄的賃居,壁癌的牆壁,龜裂的地磚……在在成為敘事符碼,拉開對比與張力──期待嶄新裝修的透天厝,期待毀壞後重建的家,令這些期待有了更深刻的象徵意涵。

本文書寫過程可視為一條救贖的道路。感情節制,冷靜,看似輕淡實則飽滿,沒有太多怨懟,有效淡化了沈重感,寬容轉化了家庭、親情、生命的缺憾。文字簡練,流暢,擅長描繪細節,表現成熟的敘事風格。(焦桐)      §§

 

2.《第37屆時報文學獎小品文組》遇見翠鳥  瑟烈思 20141019

見到翠鳥,讓人很興奮。

那豔藍色羽翼,散布著淺淺的星辰,然後向背脊中央集成一條最深的瀲灩;顏色往腹部發展,則是一片溫暖的橙褐,並在下頦處收斂成白雪。

對於生命,本該一視同仁,但對於如此豔麗的嬌客,和旁邊的班鳩、白鶺鴒、斑點鶇一比,實在不能怪罪人們的偏心,誰能抵擋得住一顆欲一親翠鳥芳澤而雀躍不已的心呢?即使再怎麼漫不經心,對生活早已麻木的臉,也難以不被其風姿綽約所吸引而弛緩柔和了起來。行人,不管衣冠華麗粗鄙,身分高貴卑微,外表老少胖瘦,見到她,莫不停下腳步,屏住呼吸,祛除所有正在忙碌或者惱煩的心緒,睜大眼睛,深怕一個眨眼漏失了某個令人顫動的畫面。

啾!一聲尖而悠遠的長音,她篤定地沿著河岸疾飛,很快地從眼簾飛離。一切,彷彿都依著她早寫好了的劇本進行。或者,她根本就是一個極為老練的明星,無所謂讓人看見,就搔首弄姿任君欣賞;不想了,微笑著甩頭就走,就是有十顆眼睛也追不上。她又好像是一位某某技藝或是專業領域上的頂級達人,人們只能在旁驚嘆地怯怯地默默地觀賞,即使充滿好奇與仰慕而想問些什麼,也無從開口。然後,當她完成了她的展演時,從容地揮一揮手,把人們的嘖嘖稱讚留在背後。

行人又恢復了原來未見到她以前的表情,沒有溫度的,無可無不可的,或者不情願卻又別無選擇的,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我循著下游走去,眼睛在四分溪的兩岸逡巡,抱著一絲絲僥倖,希冀在離開河岸前再遇見倩影。我像是逗留在暗戀的對象經常出現處碰運氣的純情者,心裡既抱著無限憧憬,卻又不時提醒自己別得失心太重,心頭彷彿「真的遇見她時該說些什麼呢?」似地狂竄亂跳。

我以為是幻覺,但那卻是真的。她就在彼岸,四周沒有其他人,只有我和她,而且她也見到我了。她靈巧幽邃的眼眸,把映在水中的整片天空,還有意亂情迷的我都暖暖地蕩漾著。接著,她竟毫不扭捏地朝我所在的岸飛來,像是學生時代心儀已久的某個校花突然打電話給我一般令人狂喜失措。我踮著腳尖,心上無限忐忑,貪心地要再靠近一些。而她,竟沒有任何躲避與排拒的意思,還不住地對著我點頭。

如果,把她比喻成這整條溪流的「溪花」,應不為過吧?而,那愛慕追求「溪花」的我不就是「溪哥」了嗎!

一個迅雷不及掩耳,她俯衝入水,上來時嘴裡啣著一條小魚,那不會真是一隻溪哥仔吧?!啾!又是一聲尖而悠遠的長音,她像是炫耀戰利品般,一身瀟灑地,絲毫不顧念仍徜徉在剛剛自以為得到青睞的我,倏地消失無蹤。

這下,要再遇見她又不知道何時了……     §§

 

3.第31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 王爺公、阿嬤和我       如靈不語  

我又聽得阿嬤說故事、唱歌、笑著了……突然!帳棚外騷動起來,阿舅竟起乩身了。這是我第一次見阿舅起乩,一樣有緊遞上來的大把香,不一樣的是大舅公一直止住阿舅(王爺公?!)

「魂!」王爺怒著眼、大把香高舉,一腳厲掃過地、收、騰空凌起「對吾……」如自五臟六腑喝出的「行」字一說,眾人垂首跪下,我從淚水裡抬頭,偷偷。

上一回見王爺公手握大把香是我十來歲的事情了。

王爺公是水底寮林家的家神。傳說阿嬤的外祖從大陸來時,身上背著兩尊池府千歲(二王和三王);傳說王爺感念外祖,決定留在林家顧念大小;又傳神威顯赫,村子裡大小事後來就都由王爺裁奪(村子裡稱作「問事」)而我是聽著問事長大的。

兒時的暗暝,我常拿小凳、赤腳、由阿嬤領我到大舅公家。阿嬤擦佛桌倒敬茶,我一包鹹李子拿著、坐在門檻外聽大人「問事」──長大後讀到蒲松齡盡十九年光陰坐路口,奉水酒菸果請人說奇事軼聞,我恍然知道在阿嬤引領下,我幼時就免費參加過這另類語文課程──氤氳香火中我聽人問東村兩分地拿來蓋牛棚好還是養豬好;問闊嘴嬸的大疹子爛花了、跛腳王家初生嬰兒啼全暝、是不是「煞到」;問崁頂那邊一個查某跟拿花鼓賣玲瓏雜細的查晡走,是不是因為被「猴仙仔」驚到?

十來歲時,看到的那位拿大把香的乩身是阿嬤的大哥,我喊他大舅公;這次拿著大把香的乩身是大舅公的長子,我喊他阿舅。

傳說這阿舅出生時神識渙渙。王爺公託夢大舅公說會幫忙,方法是收做乩身,將來至少可以辦事救人。大舅公委實為難:一方面喜王爺出手相助;一方面憂長子駑鈍,將來聽天語開處方時若失了差池,可是真正慘!

但阿舅終成了乩身,我對他有印象時,他已經娶某吃頭路。不見得平順,但就一般人生計。大舅公年老時,起乩辦事就由他擔起。

我無緣看阿舅問事,因為那時我到都市去讀書了。現在記憶中兩個有關王爺公的鏡頭都是大舅公擔乩身:一個是每年南鯤鯓做王爺壽誕;另一個是水底寮的廟會。

池府千歲王爺公的生日在七月,每年此時是水底寮的大事,對我來說更是。因為阿嬤會帶著我和大家和王爺公一起坐遊覽車回南鯤鯓去做生日。南鯤鯓供奉五位王爺,神色各異,傳說各俱。阿嬤說二王性烈,除妖抓鬼痛恨不公不義;三王性溫、遇事沉緩、擅婦內科。我一邊隨阿嬤點香參拜;一邊聽王爺故事,覺得跟睡前聽阿嬤講廖添丁的感覺差不多。

拜完,阿嬤叫我到廟埕口看戲,自己再進廟裡開始她漫長瑣碎的擲茭問事(從厝內店口新買的櫃子如何擺方位到舅舅的考試、我父母的婚姻、自己的病痛……有一回還問了我初潮來時為何經血流一個多月)

我樂得在廟口進行我一年一度的宗教嘉年華。

我並不和其他孩子跑去戲棚鑽出鑽入看紫紅藍綠的歌仔戲演員,我迷戀的是前來參拜的各式神轎與乩身:一台台小轎裡坐一個守護某地的神祉──黑面紅面和金面;一個個神祉前又立著一位執行神祉諭令的乩身──文身武身或女身。

乩身分文武。文乩斯文文吟詩作揖,手中扇一忽兒天、一忽兒地指著、扇形開合,剎是好看。我不懂天語,但覺四周有好多隱形扇互問彬彬。

最愛看武乩了。我捂眼從指縫中看他們跳奇怪的舞步;看各種法器鑽、插、捶或燒身;看血漬噴身時,我常覺驚恐。我也看最後有人大口米酒含著「噗」一氣噴向乩身的畫面,乩身的頭會登時望後仰去,身子一軟、萎頓、回魂。眾人趕緊攙扶,燒把香巡身。

「無代誌!免驚!」阿嬤紋紋笑著講「替神辦代誌,攏無代誌!」。

我喜歡跟在受傷乩身後面走一段。崇拜、好奇多過於想揭穿什麼。幾次下來,我發現:老乩童回座大都沉默,頂多點菸、輕聲說一二字;而年輕乩童多邊走邊衝口「幹」不絕,不像在罵誰,感覺上是痛,用幹字解痛。共同特色是走路外八、傲骨一身。

第二個記憶是廟會,那一次我見到女乩身。

廟會裡一座座神轎來賀。大舅公頭綁紅巾依乩身禮數,持大把香在廟前回禮,神轎受禮敬後,進入主壇,獻香致敬,行禮如儀,一步一款,毫不含糊。可是當一群彩衣裝扮的女乩身來到時,情況番變──就在她們扭呀扭進大廟埕前──只聽得一聲喝斥,大舅公這位老乩身持香衝身出廟門,筆直對仙姑神轎近逼!此時吃香腸的、拜拜的、演八仙過海的……全直了脖子看。我捱蹭在大人身縫裡,見大舅公手上大把香在空中畫大圈,香燼四落星星點點,手作各式法印後,掌鋒一推── 「喝!退去!!」

我真真親見女乩身們被震得退一大步,連「喝」三次,女乩們不再試闖,收樂停舞訕訕而去。

稍晚,我仰著脖子坐門檻聽伯公、叔公、嬸婆發表看法:「絕對不是正神!」;「阮王爺公哪有可能讓邪教侵門踏埕」;「正神正教自然有正氣」──原來仙姑廟會替人看賭、說人是非,害人尪某「二王未允准這款黑白亂來!」阿嬤開心的轉述大舅公的話,我好開心阿嬤那麼開心。

王爺公的正氣我是一直領受的。

脫衣舞盛行時,王爺年年言明不要電子花車,只准北管。我一直記得:蹲在香腸攤和脫衣舞團中間、靜等著北管弦聲的小小我。每回弦一拉,一股氣就在胸膛衝撞,紛擾散,聲氣止,天地肅穆,彿彷只賸弦聲、鑼聲、神壇上的王爺、還有我。

年輕高學歷的阿姨舅舅曾在大圓飯桌上你一句我一句說著王爺公的正氣。論的是王爺開給阿嬤的藥單裡居然有一味是「烏龜血」?阿嬤一逕呷飯配菜不講話,收碗時才說一句「我相信王爺,伊敢開,我就敢吃!」我也被大家笑:念到大學了,還和阿嬤一樣迷信。

他們不知:為了阿嬤,膽小的我也敢抓烏龜。

烏龜血喝了,好一陣。阿嬤的病痛卻時來時去,斷根難。

阿嬤的病是深層的痛。

她的母親過身時,留下一堆孩子(最小的還含著奶嘴)交代給十來歲的阿嬤。十八歲嫁入做南北雜貨的大家庭,「厲害死死」的查某祖仔老防著她偷東西去照料外家。阿嬤說她有一次餓壞了,煮大鍋菜時顧不得燙,一大杓菜就偷吃,紅通通嘴角燙出疤來,阿祖發現,掐著她嘴到店口罵給買物件的客戶知。

「阿嬤痛不痛?」我怕怕的問,她大笑「塞吃!無法度喔!」

只是……阿嬤哪裡是貪嘴的人!她整年胃痛,很多東西都不吃。

「偷呷卡難,偷藏卡簡單」阿嬤告訴我她年幼的弟妹常餓著肚子蹲在後門叫「阿姐!我腹肚夭(餓)」阿嬤趁著煮飯,大瓢大瓢往可以丟的地方先塞:灶腳下面一扔、柴草一蓋;櫥櫃裡啪一瓢放著、碗公倒扣……等到阿祖和家裡男人們都上桌去吃第一輪飯,她偷偷的挖出這些爛糊用東西包了,急急塞到門外。

這些故事都是阿嬤躺在床上說給我聽的。

記憶中,父母永遠在爭吵的我常常住在阿嬤家,阿嬤的大床便成了我快樂的童年記憶。睡前她教我唱很多她媽媽教她的歌謠,我記不全,但好像都在找爹找娘。我比較喜歡聽王爺公和廖添丁,阿嬤看我聽得專心,讚美我那麼會聽代誌,以後一定要認真讀冊去做老師「講故事厚囡仔聽,勿通像我青瞑牛軟腳蝦」。

阿嬤又說她其實不算青暝牛,她唸過日本書,「日本先生」還跟她阿母說請好好栽培,因為她是一介讀冊料……她說這事時,歡喜得像囡仔。

阿嬤當然不是青暝牛,她說很多故事、她生七個孩子、她做生意學看帳簿、她幫十分古意的阿公在爭爭奪奪的大家族中站起、買屋買地存錢。看似柔弱的她意志堅定,非軟腳之流。

可是,晚年大家都說阿嬤「老番顛」。不再是一家之主的她、膝蓋退化眼睛全瞎,鎮日坐在大客廳抱怨一生一身悲哀。只有對我──她老睜著渾沌沌白內障的眼企圖辨識我。我會給她一個大擁抱確定,順便聞著她身上、熟悉的、兒時大床上的氣味,那個陪我走過父母婚姻的氣味總叫我心安。

我教阿嬤唸心經,阿嬤問唸佛經是不是就跟阿彌陀佛走?我怕阿嬤會錯意,沒想到阿嬤笑著說「我卡想對王爺啦!我來去王爺邊仔拭桌敬茶,按尼就滿足啊!阿彌陀佛我不識悉伊啦!」

阿嬤的心願很可愛!

而王爺這幾年早不問事了。

阿舅真如大舅公的擔心,問事顛顛倒倒。加上大舅公晚年痛失摯愛的次子,心理對王爺有些情緒(為何不救我的孩子?)即便阿嬤再三勸說「天有意;人有命」仍不能讓一生辦天事的舅公釋懷。

問事不再,香火稀微,阿嬤敬王爺依然。依然說「王爺恩情要記,不可船過枴仔放水流……

大家仍禮敬王爺,但以環保或諸種因素,討論結果,喪禮選擇佛教儀式。

年邁的大舅公來,氣壞壞對儀式質疑,說阿嬤託夢沒鍋沒灶可煮飯,要我們燒給她。家人覺阿嬤的堅持來自執著,決定念經迴向請她速往極樂西方。後來聽說一位大師級通靈人指點,說我們虔誠超度極有力量,阿嬤已到西方世界門口。

大家聽了開心,我想的是「到門口,幹嘛還不進去?」

家祭當天,大舅公、阿舅都來。唸祭文前,我放了一捲錄音帶,裡面是小時候幫阿嬤錄的音。我又聽得阿嬤說故事、唱歌、笑著了……突然!帳棚外騷動起來,阿舅竟起乩身了。這是我第一次見阿舅起乩,一樣有緊遞上來的大把香,不一樣的是大舅公一直止住阿舅(王爺公?!)

「外家,不得多嘴……

但擺陣繼續,無法可擋。

王爺手指眾人,用一種腔音說「恁眾人對本王無信心,但是林信女(阿嬤)一直對吾敬重,伊來找吾救伊(聽說阿嬤在西方門口久久徘徊?),吾無可能不相助,今日吾來,帶伊到身邊,免伊魂體受苦……」(阿嬤不想火化?)

有人勸阻,王爺目再瞠「彼是林信女,我才肯如此,若是恁者──喝!」說完,棄了眾人,大踏步朝帳棚走來。

我呆住了!一身疑問!

怎麼帶?帶去哪裡?要信王爺公說的嗎?西方極樂世界是真的嗎?哪個真哪個假?

王爺公大步持香近棺木。做儀式時,小時候和阿嬤一起看文乩武乩的畫面又湧上心頭。只是這回,我在這頭,阿嬤在那頭。

當乩身說「魂對吾行」時,我泣不成聲。

阿嬤這回真的要走了?

她堅持選擇到王爺身邊繼續敬茶擦桌,即便已到西方門口?!

阿嬤再見阿嬤再見阿嬤再見。

如果有來生我們不要再當嬤孫我們來當同學要一起讀書阿嬤你決定要留在王爺身邊也好王爺公請你不要讓我阿嬤只做掃地擦桌子她已經做了一輩子了她好辛苦不要讓她再那麼辛苦我阿嬤很聰明她是欠栽培讓她有機會接觸聖人經典讓她有機會照見本來面目請告訴她我好愛她好愛她請幫我一直提醒她就像阿嬤睡在我旁邊提醒我一樣王爺公求你幫忙求求你求求你幫我告訴阿嬤她是我這輩子第一個老師……

我在鼻涕淚水裡急亂亂的說著,怕王爺就要走出帳棚,怕阿嬤就聽不到我說話,怕……

卻在偷偷抬頭時,見王爺大把香高舉、七星步踏凜然、俱是行去安安的氣息──千山獨行果然是人生真實相狀啊!

跟在後頭的魂哪……親愛的阿嬤,你正微笑捻花行往你抉擇的路途吧!

我突然確定眼淚可以收起,祝福可以開始,因為不必相送也是真實的。

阿嬤、王爺公、謝謝你們,這一段功課我學到了,沒有懷疑。        §§

 

得獎感言  太多感謝    如靈不語  (20081009)

文以酬天地之恩,字以謝八方之情,謝王爺公謝阿嬤謝父母,謝所有讓生命更美好的能量。

謝謝去年在文華高中「翩翩起舞」的夥伴,你們真是不可思不可議,喚醒我停了16年的筆。謝謝111119伏案狂野創作的年輕身影不只一回震撼了我。謝謝101,這是我第一回與100%學習者相遇的美好經驗,你們引動了夢想。謝謝宏哥阿欣皮寶,謝謝你們是宏哥阿欣和皮寶。

評審意見一  多可愛的人世分寸     蘇偉貞  (20081009)

現在還來寫鄉土題材,能怎麼寫呢?「王爺公、阿嬤和我」寫出了新鄉土,一種直觀的的純淨。

以「水底寮信女林家阿嬤」為主角,借敘事者新時代一輩孫女我,娓娓道來,交織出阿嬤認神(人們認生、認床,阿嬤只認家神王爺公。)的一生,當她死去,要往何處?都說阿嬤已走到阿彌陀佛西方極樂門口,通過「神識渙渙」的子姪乩身,連早不問事的王爺公急急忙附乩發聲:「魂對吾行。」(一旁有人阻喝:「外家,不得多嘴。」多可愛的人世分寸。)我們寧願相信阿嬤一定會去到她想去的位置:留在王爺邊拭桌敬茶。

評審意見二 信仰的迷人內涵  劉克襄  (20081009)

很驚喜,這幾年暑夏前往南鯤鯓,每回遇見五府千歲拜拜的熱鬧場景,詳實而生動地在本文出現了。透過民間節慶作戲的生活信仰,作者鋪陳出怪力亂神合理性的深層意義,更把民間信仰裡最不可思議的迷人內涵,透過阿嬤一生對王爺公的虔敬,活絡地展現。在文本結構上,時空穿插和走位,展現了小說的特性,戲劇化十足,但本質上還是以散文的質素見長。同樣的題材過去亦不乏人處理,但作者的描述技巧,還有經由生活長年沈澱而出的生命貼近,不斷地湧出,通篇貫穿。在好文的品茗間,還讀到了一波波地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