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0505日──母親節選文

1.母親的兩幅畫像  保真2006/05/02 聯合報

2.孝心無價 別讓母親流淚   聯合報╱李枝桃2012.05.06

3.母親的快樂旅行  杜虹  中國時報 2012-10-12

4.母女情結/終於放下對母親的成見 聯合報 哈拿102.12.29

5.母親母土      陳月霞  人間(20050524)  

6.母親的澡後餘香  中國時報 ⊙謝美圓 2014年02月14日

 

 

1.母親的兩幅畫像  保真2006/05/02 聯合報

那天我去探望爸爸,如往常一樣,講了沒兩句話,爸爸的話又是驢頭不對馬嘴了。我打斷爸爸的話,說:「爸爸,你又開始胡言亂語了。」平常如果爸爸精神好,這時會和我辯上幾句,可是當天精神有點萎靡,聽了我的話一愣,轉頭閉眼不語。我喊了幾聲「爸爸」都沒回應。突然,我靈光一閃,大聲說:「爸爸,你記不記得民國三十六年在南京,你給媽媽畫了一幅像,還記得嗎?」爸爸緊閉雙眼,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本來是蹲著的,站起來說:「爸爸,我去拿畫像,別睡著囉!」

我興匆匆跑出去,爸爸的一位病友在外面曬太陽,向我打招呼:「怎麼?要回去啦?」我沒有心情和他寒暄,邊搖手邊跑向汽車,開門拿出那兩幅新裝框的畫像。回去路上碰見護士小姐,她盯著我手中的畫框說:「好漂亮!是誰呀?」

「我媽媽年輕的時候,漂亮吧?」

我把兩幅畫拿到爸爸坐著的輪椅面前,輕輕搖動他乾癟瘦削的身軀,一邊呼喚爸爸爸爸……好不容易他張開了眼睛,不耐煩地問:「什麼?」

「爸爸你看,這幅畫是不是你畫的?」

爸爸的眼睛終於與畫像對焦,他凝神端視。這是一幅鉛筆素描的半身人像,畫紙已經泛黃泛黑,破了一小塊。翠華堂的老闆細心修補,加了一紙白框托襯,外圍是黑色木框。「三十六年於南京」,算算已經將近六十年了。畫中的媽媽還是美少女,剛結婚,一頭濃密長髮飄散在兩肩,臉上是甜美露齒的笑容。

「爸爸,這幅畫裡的人是誰?」「媽媽!」

我好高興,為爸爸拍拍手。這回爸爸沒有跟著一起拍手,反而從輪椅上伸過手來拿畫框。我扳著他僵硬卻有力的手掌,費了一番力氣才把畫框放在他不聽使喚的雙手中。爸爸握著畫框,開始雙手輕輕搖晃。

我接著從他手裡勉強拿下畫框,再把另一個同樣尺寸的畫框放進他手中,請爸爸再看這一幅畫像。也是媽媽畫像,但是畫中人物是一位少婦的臉孔了,側臉微笑,嘴脣閉住了。同樣是鉛筆素描,沒有前一張那麼細膩,但是媽媽的神韻全在畫像上。泛黃泛黑的畫紙上署名日期是民國五十一年,也有四十五年歷史了。那是爸媽來台灣之後,剛上初中的大哥為媽媽畫的半身人像。大哥小時候逞強,爸爸十八歲時在北京畫了一張埃及豔后水彩畫像,大哥硬要在十八歲時也畫一張;爸爸在南京給媽媽畫了一幅像,大哥也在台南為媽媽畫像。

「爸爸,認得這張畫嗎?大哥畫的。」

爸爸眼神有點困惑,盯著畫像半晌,搖搖頭。我接著問這張畫像不像媽媽。回答是「不像」。我再把民國三十六年的媽媽畫像拿過來,問爸爸可記得自己怎麼稱呼媽媽。爸爸皺眉思索,我提示:「二……」,爸爸很快回答:「二妹」。太好了,標準答案,拍拍手。接著再問媽媽的名字呢,提示後也答對了!「好能幹!」走過旁邊的護士小姐也說。其他病友也微笑看著我們父子。

「爸爸,現在你還能畫畫嗎?」    「能!怎麼不能?」

「真的?你不是吹牛呀?」   「這點……事……還要吹……吹……」

爸爸口吃了,很吃力地想講出下面的話。我替他接上話:「吹牛,你是不是在吹牛?」爸爸也高興了,點著頭一口氣流利地說:「這點事還需要吹牛呀?」講得好流暢。那一刻,我看見爸爸的臉上雖然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眉宇間卻浮現了往昔一般驕傲自得的神情。我的爸爸回來了。既然精神好,多做幾題問答題練習記憶吧!

「爸爸,你想媽媽嗎?想二妹嗎?」 「想!」回答堅定有力,還配合著點頭動作。

爸爸想念的是哪一個媽媽呢?民國三十六年南京的新娘?民國五十一年南台灣鳳凰樹下育有兩子的少婦?還是此刻與自己同樣垂垂老病纏身的媽媽?

幾年前,我的母親告訴我一段故事,我幾乎總是在通識課堂上轉述給學生聽。那時媽媽的身體還好,可以自己搭公車,有一天她一個人在公車上起身要下車,車輛晃動,她怕摔倒,握著欄杆移動的步伐慢了點,大概擋住後面同樣要下車的乘客。一位穿著制服背著書包的女學生不耐煩地說:「快點啦!老太婆,這麼慢!」

媽媽轉身微笑對她說:「有一天,你的母親會老,你自己也會老。」

我的母親講出何等富有哲理的話呀!北歐神話裡有一個其貌不揚彎腰駝背的老太婆緩步走上摔角擂台,挑戰已經百戰百勝的大力士。全場一片哄笑嘲罵聲中,大力士硬是使出吃奶的力氣也無法撼動枯瘦的老婦。最後,筋疲力竭認輸的大力士伏地求問老婦姓名。「時間。」老婦人簡短回答。

這世界原來沒有不老仙丹,更沒有萬壽無疆,沒有一個人可能扭轉時間。「世間何物催人老,半是雞聲半馬蹄」,其實雞聲與馬蹄何嘗催人老去,只是我們的青春我們的容顏,在勞苦愁煩中不知不覺地衰退逝去,留下的只有驚懼懊悔與萬千感慨,青春露也不能抗拒無情的歲月鑿痕。那天一位朋友執著要來探視我的母親,我陪她來到家裡,門開處她看見母親迎接的身形,不禁脫口而出:「阿姨,你好瘦呀!」是的,我也擁抱過母親,她的身軀好小好瘦好輕,抱在懷裡感受的是瘦弱身軀止不住的顫抖。民國三十六年南京的母親、民國五十一年台南的母親,還有那位曾經在我高中時期搖我起床讀書的慈母,最後是眼前的母親,竟然是同一個人呀。《聖經》說「聖靈用說不出的嘆息為你們祈禱」,如今我也學會了祈禱,因為此情此景也只有一聲無奈的嘆息呀。宇宙的天籟是否也只是一聲嘆息呢?

我從台中回到台北家裡,弟弟還在上班未歸,媽媽已經累了要睡了,我獨自在客廳看電視。聽見臥房傳來腳步聲,剛上床的母親下床上廁所,走到客廳來說她要吃安眠藥。吃過藥後我扶她回到床上、抴好被子。媽媽叫我看床邊小櫃上的一張紙,原來是我去年某次出國前傳真給她的飛機航班行程表。媽媽說;「你出國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拿著這張紙流淚,一邊哭一邊喊你的名字。」母親是怕自己萬一發生事故,我在國外趕不回來見她最後一面呀。逆旅中的雞聲馬蹄,原來不只催老了旅人,還有那在家中病榻上日夜惦念遊子的母親。

親愛的讀者:我的父親與母親都老了、病了。他們的生命宛如風中殘燭,子女能做的只是雙手呵護那將殘的火燄,不被肆虐的狂風撲滅。即使如此,蠟液也已橫流,所剩無多。我的淚水也曾宛如眼前的殘燭,止不住它的點點滴落。啊!我的上主!生命是什麼?人生是什麼?    §§

 

2.孝心無價 別讓母親流淚   聯合報李枝桃2012.05.06

最近因為兩件酒駕事件,不但激起社會大眾的憤怒,也讓兩位當事人的母親傷心與傷神。但是,社會裡還是有很多有孝心的子女,不會讓母親流淚。

我有一個朋友,她的名字叫淑芬,跟她的人一樣普通得不得了。但跟她共事六年,我卻覺得她是個了不得的人。

我在埔里擔任校長時,她是學校合作社聘請的阿姨,工作認真贏得大家的讚賞外,最可貴的是,他有一顆溫暖的心,如若知道哪個孩子家境貧寒,她會自掏腰包請吃早餐,看到同事愁眉不展,會遞上一杯茶或果汁。

其實,我還知道她是個非常孝順的人,娘家遠在台中的她,為了年邁的父母,下班後常來回奔波,尤其是父親中風後,她更是擔起了家中的重擔,所幸子女都非常孝順,尤其是女兒擔任一家知名服飾業的設計師,讓她倍感驕傲。常常看著刊登女兒設計服飾的雜誌,嘆氣地說:「我也沒特別教她,或栽培她,怎麼那麼厲害」,說時臉上洋溢著幸福滿足的光彩。

沒想到,她女兒居然離開那家公司,到台中店面,自己批貨當起老闆娘;她開始煩惱,擔憂著:房租貴又要繳貸款,還要四處去批貨,女孩子家怎麼承擔那麼多事?

女兒叫她別煩惱,但還是放心不下,所以下班後除了回台中看父母外,又多了要到女兒的店看看,女兒經常為了要她早早回家休息跟她爭吵。她氣得說給我聽,我說是女兒的孝心,別誤解了。女兒出國批貨會帶些皮包或化妝品給她,她心疼女兒花錢,也嫌她浪費不懂得節儉,又是一番爭吵。她說用不著那些化妝品想送人,我要他好好使用,不可辜負了女兒的心意。

前些時候,她又氣憤地告訴我,女兒才賺一點錢就想花錢買車,「也不想想還在付貸款,車子是奢侈品耶,還要我陪她去看車,我想著就氣,根本不想陪她去」,我說,一定是有需要才會買,勸他好好地陪她女兒。

上上星期,我回埔里演講,約她一起吃午飯,她喜悅地告訴我,新買的車要交車了。

我說她的心情轉變得很快,她告訴我,那天一起到展售廠看車時,她是一再挑剔,就是不希望女兒買車;真要買,也希望她買一輛最便宜最陽春的車型,但女兒堅持買中價位的休旅車。

她當場與女兒起口角,一口氣把心裡的煩惱與憤怒都說出來;女兒也氣得掉淚:「我又不是為了自己,從台北回台中創業,是為了幫你分攤照顧外公的責任、買車是要送你的母親節禮物,希望你不要再駕駛那輛十幾年的老車,奔波在高速公路上,你不知道我多擔心呀!每次都要等你回埔里我才安心,你知道嗎?」她因感動自責得淚流滿面。

「校長,我也沒花錢栽培她,為了生活,工作忙碌也沒好好教她,沒想到她這麼乖、這麼孝順」,我告訴她,孩子的孝心不是用錢可以栽培來的,身教是最大的投資、最好的教育模式。

她喜悅滿足的嘆口氣:「走,校長,坐我的新車兜風去」,我笑說油價很貴耶!她模仿廣告說:九二無鉛汽油ⅩⅩ元、九五汽油ⅩⅩ元、孝心無價。

是呀!孝心無價,讓我們兜風去吧!  §§

 

3.母親的快樂旅行  杜虹  中國時報 2012-10-12

母親獨自坐在微暗的客廳呆望門外過往車輛,姿態與二個小時前一模樣。我在樓梯口望著她,屋內只有牆上掛鐘大聲敲打出光陰的步伐。

五年前母親被診斷出罹患阿茲海默症,雖然她並不承認自己生病,只說老了記憶力不好,但記憶力不好在與人往來時所導致的不安,讓她逐漸退守家中,最終只坐客廳呆望門外。

「媽,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要去那兒?」

「去墾丁。」 「妳不是在那裡工作嗎?」

「是啊,但妳很久沒去了。過年天氣又好,我們去曬曬太陽。」

冬日微風吹拂成排路樹,陽光在葉片上跳躍,母親哼起我聽不懂的歌。她的病,使她話說過即刻就遺忘,在交通壅塞的路途上,她一再重覆說著:「能這樣出來走走,真是好。」隨著路旁風光變換,她又重覆說著:「這整排花樹是誰種的呢?每一棵都開滿了花,真漂亮!怎麼這麼聰明懂得這樣種。」

這條屏鵝公路我來去二十年,習慣了它的順暢無阻,雍塞本應令我浮燥,但看著母親愉悅的笑容,塞不塞車已無所謂,平日忙碌難得與母親好好說話,緩慢的車速正可以專心聆聽母親的話語。

看見海了。海愈來愈近了。母親重覆著:「這裡真的是一邊山一邊海,山和海都青澄澄的,真好看哪!」陽光遍撒海面,無數金光在海面漫舞,母親說:「天時真好,以前人說『光年暗節』,過年天氣這麼好,今年肯定是個好年。」

「年是過年,節是什麼節?」我問。

「五月節啊!五月要下雨才好。」她記不得自己五分鐘前說的話做的事,卻仍保有過往的民俗知識。母親在生病之前相當幹練,諸事多挑剔,而今在她眼中少有不好的事了,看著一路車如流水,她說現在的人真幸福,家家都有轎車開,這麼多人都趁過年出來玩,日子過得很好。

在母親一遍遍讚美眼前風景,又一遍遍遺忘的過程中,我們抵達了墾丁。在我的住處吃了簡單的午餐後,我特地為她調煮咖啡,這是我第一次為她煮咖啡,她一次又一次的詢問著我每一個動作,然後帶著天真的笑顏喝我煮的咖啡。我不知道,煮咖啡與母親一起喝會令我如此開心。

午後,我帶她去看我研究的蝴蝶及北來度冬的候鳥,她興奮得像個孩子。

待在家中的母親,是不太說話的,但出門旅行的她,看著眼前流轉的事物,總有說不完的話(當然其中大部分一再重覆)。回程在金色斜陽裡,她又重覆了對山與海的讚美,並且說了新的感懷:「能在這樣的公路上開車,多幸福啊!」我笑看一眼那再熟悉不過的海洋,過往這一段八十公里的歸鄉路,來去之間總感到十分遙遠,我似乎沒想過「能在這樣的公路上開車多麼幸福」。與母親相視而笑,她突然問:「明天要去那兒玩?往北去嗎?」

回到家中,父親問她去墾丁好玩嗎?母親卻大聲回答:

「我那裡有去墾丁?」

父親以阿茲海默症家屬常有的無奈與氣憤告知她今天去了墾丁,但母親仍堅稱沒有。

她忘了旅程中所有的事,甚至根本遺忘了這個旅程。但她的神情是愉悅而滿足的。當我笑著告訴她我們有去並提醒一些細節之後,她帶著抱歉的表情對我說:「我記不得了,記憶力不知怎麼會這麼壞。」

「沒關係,妳今天很開心,我會幫妳記住。」

雖然母親遺忘了今日的種種,但或許那愉快的過程,可以對她不可逆的病情稍做挽留。而她今日的笑容,也將深深留存於我的記憶之中。

 

4.母女情結/終於放下對母親的成見 聯合報 哈拿102.12.29

父親在我讀高二時因病去世,母親一手拉拔我們三兄妹長大。多年前母親交了個有婦之夫,搞得家中雞犬不寧,反對最劇烈的我,因此和母親鬧得不可開交,我憤而閃電結婚,想藉由婚姻逃離這個令我失望透頂的家。

母親當時相當不以為然,只給我一套新床組作為嫁妝,與兄嫂的一棟新房相比,的確寒酸許多。

在我婚後不久,母親因為細故與對方分手,但我仍無法諒解她,足足有五年的時間,我和母親從未見過面或通過電話。外婆一再苦口婆心勸我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要我主動和母親聯繫,畢竟她是生養我的母親呀!但硬脾氣的我無法接受,即使在夜深人靜時,心中總會泛起那麼一絲對母愛的渴望,我仍硬著頸項,不肯低頭。

後來我懷孕了,母親從阿姨口中輾轉得知我要生產的消息。預定生產當天上午九點,外子陪伴我到醫院打催生針,直到晚上仍未生產。就在我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母親悄悄推開病房門,母女相見竟是在這種時刻,或許是我早已痛得忘了仇恨,我們竟也沒有太多的尷尬,很自然的談起話來。母親和我天南地北的聊,還陪伴我用餐,為的就是轉移我的注意力,減輕我的痛楚。直到深夜,母親因隔日要上班而先行回家,而我一直陣痛到隔天上午近八點才順利生產。

經歷二十多個小時的產痛,在生下小娃兒的當下,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我要孝順!」以前常聽人家說「養兒方知父母恩」,我心裡並沒有太多感受,直到此時,我才知道母親當初生下我,也是經歷如此的痛苦。不管她曾經犯了什麼樣的錯誤,光她經歷產痛,並把我生得四肢健全,我就當懷感恩的心,一輩子孝順她  §§

 

5.母親母土      陳月霞  人間(20050524)                      

緊握一柄長長木勺,母親純熟地自屋後糞坑,舀出濃稠的湯湯水水。不斷蠕動身軀的「屎仔蟲」,成千上萬,從不見天日、陰暗密閉的坑洞,和著湯水乘坐台灣杉製成的掏舀,赤身裸體攤在明亮的天光之中。空氣因為牠們驟然來到,與劇烈擾動,驚嚇地裹著牠們棲身料理的濃烈氣味,向四面八方逃竄。數量龐大的蛆族,與牠們棲身的湯水,隨著長勺,一回一回,崩落到台灣杉製成的擔屎桶底。這時候,操控長勺的母親,神情自若,一如平常。 那出奇安詳的容顏,靜謐沉穩,如平素手握胡瓢,從容舀起檜木水缸中,清澈甘甜的山泉一般。

許是,這一幕,童年目睹,深刻映我心底,對母親由衷燃起欽服。

彼時,母親在我所居住的阿里山,業已是人人稱羨的「好額人」。非但經營生意興隆的柑仔店,更獨具慧眼,為山上無親人的兵仔與榮民,開設一間休憩的茶室。一個人忙不過,自然雇請了幾位幫手。照道理挑糞這等高挑戰的頭路大可假手他人,可是她卻仍親自為之!

我尚未出世之前,父母與姊姊居住在沼平低凹處的疏開寮,主管家事的母親,除了照料三名稚女之外,亦在屋前屋後闢了數畦菜圃。俟搬遷到車站商圈,母親仍沒放棄數哩遠的菜圃。

孩子陸續出世,亦陸續被母親送到遙遠山腳下的嘉義就學。七個孩子,一個接一個離鄉背井,為前程作準備。離開家的時候,我才小學一年級,每次下山,總碎裂著心,哭花了臉。曾經以為母親的心是鐵打的。「啊!唗!SEZU若哭,我,唗,隨著哭!」母親說。數十年後,憶起往事,她的眼眶依舊紅潤。SEZU是二姐的日名,也是最早被送下山的孩子之一。

每年寒暑假,返鄉探親,我們才得以分攤些許母親的辛勞。無論擔水、劈柴、顧店、記帳,甚至於到車站卸貨,我們都有所體驗;唯獨挑糞,都還僅是母親的形影。

我們還有幫不上的,那是每天清晨三點,父母合力將前一夜分裝打包完成的米菜、日用品與工具,有時還包括買主家中寄來的信件、包裹;一簍一簍,吃重的抬上「犁啊甲(人力拖車)」。這些貨品都是分散在阿里山區各個林班地的工人所注文(訂購)。通常,父親拉車,母親在後推車。他們必須趕在四點,火車開進森林之前,將貨物穩當安裝上車,以便林地工人,順利得其所需。

天亮,父親到工作站上班,或出勤巡山,母親也獨自展開白天的工作。首先清點店裡林林總總貨品,然後,打電話到全台各地,一一跟賣方叮嚀進貨。

商店旅館兩頭忙

母親販售的物品應有盡有,從油鹽醬醋糖,到五穀雜糧、菸酒,還有新鮮的青菜、豆腐、雞鴨魚肉、水果,餅乾糖果、茶葉、水壺、碗筷、鍋鼎、金銀紙錢、鞭炮、香、蠟燭、燈泡、電器、番仔火(火柴)、石炭、土炭、火炭、火爐、文具、針線鈕釦、衣服、雨衣、雨鞋、木屐、踏米(日式工作鞋)、球鞋、棉被、草席、鐵釘、鉛線、開山刀、鐮刀、鋸子、繩子、機械零件、成藥、罐頭、飲料、冰棒、便當……,饒富趣味的是,最初她還是從賣檳榔、香菸起店!

我念國中時,家裡開了旅館,母親除了忙碌商店的事務,更親自掌理旅館餐廳。

高中時,班上有位文筆流暢的同窗好友,我對母親欽佩的心意,託付予她,希望將來她能為我的母親作傳。這話猶言在耳,二十年後,自己意外執筆寫作,為母親作傳,自然義不容辭。

1993年,離鄉十載之後,我頻頻重返阿里山,正式展開追訪母親的故事。

「奈會記得?」向來沉默寡言的母親說,「規頭殼攏嘛記貨,記這項寡濟(多少)?彼項寡濟!賸的攏嘛未記!」

這委實難為她老人家,母親販售物品應有盡有,卻無一標示價錢,所有售價斤兩全在她腦袋,任何人顧店,總要提高嗓門,從她那裡掘出商價。做生意她有原則,進價和運費,再加上兩成差價,便是賣價。而她經營的和興商店,事實上並不是簡單的什貨店,至少含括了,菜市場、五金行、電器行、文具店、服飾店、食品行、藥局、金紙店等等。

「ㄋㄟ!彼時陣,咱是……?」在我耐心地一回又一回,鍥而不捨的糾纏之下,母親被逼得只得向父親求援。

有趣的是,父親除了天賦異稟,博學多聞,更具有異於常人的記憶。許多母親從我這裡收到的「問題」,最後都由父親作答。

母親最為我擔憂的是,我只有一女,將來老了病了,沒有眾多子女可照顧?

「那是因為汝是一個好老母,所以汝子才要照顧汝。」我提醒子女成群的她,有多少父母,縱然子女成打,病老時子女卻互相推委,無人肯理。

堂妹出閣時,央請母親扶持新娘頭頂上的八卦米篩。「那是愛好命人才會駛做的!」母親不敢答應。「汝是正港的好命人。」我這樣告訴她。

雖然母親一生看似勞碌,但從小父母疼愛,婚後丈夫體貼,自己事業有成,子女又孝順。聰明的堂妹當然知道從她那兒可蔭得些許福份。

1996年,意外受託拍攝阿里山記錄影片,於是為母親作傳的計畫只得暫停,轉而為我出生的母土作傳。可惜,記錄片雖然前後拍錄五年,收錄的影像數量龐大,遺憾的是,至今仍無法剪輯成一理想的影帶!

阿里山母土是我的養分

十幾年來,無論母親或父親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甚至於滋育我的阿里山母土,都成了我生活與生命中最主要的養分。

由父親多采多姿的傳敘,與母親逐一掀開的記憶寶盒,我益發認定,撰述父母親的故事,是我今生今世最重大的志業!

雖然多年來我經常一人,山上山下來回奔馳,表面上看來,形孤影單,但是心卻溫熱。因為,上自雙親,下至女兒,還有丈夫,都一致關愛支持;他們也都熱切期待我的成果。

對於生養我的父母,我除了感恩還是感恩;但對於孕育我的阿里山這片母土,我除了感恩,便是心疼。所謂國在山河破!每次回到山裡,都發現母土一次又一次遭受摧殘與蹂躪,我唯一能作的,只剩下以影像和文字為母土留下些許歷史鴻爪!

然而,十幾年來日夜浸淫在阿里山百年人文與自然的世界裡,無論所訪問的人事或所拍攝暨收集的歷史影像,都已可觀。除了2002年「火龍119──1976年阿里山大火與遷村初探之外,接下來《阿里山親子植物》《阿里山四季植物之旅》《阿里山地景追憶錄》《阿里山人物追思集》《時代兒女──阿里山人的故事》小說集等。都已進駐腦海,也逐步撰寫中。

在母親多次同行上山拍攝期間,母女倆,共同優游山林,尋花探景,從母親與阿里山七十幾年的生命歷練當中,我更能貼近阿里山的自然與人文,更有幸能借由母親,間接參與阿里山人文歷史的饗宴。

父親,在我心目中,儼然是阿里山博士。在我多方尋訪鄉親時,幾乎每個人都說,「要知影阿里山的代誌,問汝老爸上知。」這句話一點也不假。父親對阿里山事物的博覽,其來有自;除了天資聰穎之外,還有長年事必躬親的山林經驗,更具勤奮多聞,好學不倦的特質;尤其是,永遠的學習與不斷創新的精神,非但使他成為博學多才的長者,更是後輩學習的榜樣。

「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這本厚達七百頁的書的完成,父親居功厥偉。十幾年來我不斷的出功課給他,除了多次讓他跪在榻榻米上,一筆一畫,勾勒阿里山各聚落地圖、森林鐵路線與伐木、集材作業之外,更拖著他上高山下溪谷,實地進行田野考據。甚至於為了取得影像,還委屈他充當模特兒甚至演員。所有這些他非但無怨無悔,賣力演出,尤有甚者,最後還從受訪者,搖身一變,成為訪問者。2000年,當我決定將訪問的觸角延伸到日本時,受日治教育的他,成了我在日本的最佳助手與導師。有趣的是,即便我不在日本,他亦主動出擊,搖著電話,搭著新幹線,到處尋找日籍阿里山人。

阿里山人物傳當中,我將父親與阿里山七十七年歲月的林業故事,作了粗略的記載。只是母親的傳記因為多旁騖,無法盡速完成;然而,念茲在茲,為母親作傳的心願一直沒放棄也未曾中斷。

今逢父親八十大壽,我以相當忐忑的心情,將「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題贈予他;就當是「學生繳交報告給指導教授」。

事實上,無論身教言教,父親都是為人子女的導師。試想六十年的鑽石美滿婚姻,環顧今世,能有幾人?而父母親的相持相忍、相敬相隨,在我們一一步入結婚禮堂之後,更能體會,經營一段美滿婚姻委實不易,何況要跨越一甲子!

文章劃下句點委實不易,因為真正感恩的語言,尚未表達。不過聊以安慰的是,十幾年來父母與我同心協力,一起為阿里山的歷史奔波,默契早已培養。  §§

 

6.母親的澡後餘香  中國時報 謝美圓 20140214

一個不知裝了幾年、已腐爛變形的「樂普」卡在裡頭,造成周邊肌肉發炎、糜爛,──那該是個從妹妹出生後起算,已近三十個年頭的避孕器,是母親不想再製造一個貧困的小生命所做的決定?或是她對不快婚姻的抗議?

 

>>裸身的母體

牽起她的手,走進浴室,感覺時間像一灣河水在周身靜靜地緩緩地流動著。

我為她褪去衣物,先是一陣驚訝,再是懷疑起來:這是母親嗎?是養我育我、臉頰看起來雖不豐腴但應不至於清瘦至此的真實面貌?少了衣褲遮掩的赤身裸體,條條青筋盤錯浮長在地表的樹根般,胸骨則像老梅潮退後裸露、條列排比的石槽,皮膜有如一塊蓋在上頭的軟薄布料,遮掩不住稜稜分明,而我卻從來不知?內心升起幾分歉疚與不捨。

「媽,你閉上眼睛,我們先洗頭喔。」母親反應遲遲,閉眼低頭,霎那間,母子角色互換了,我變成母親,母親變成我,複製著舊時的場景。

學齡前的冬天午後,母親在大臉盆注滿溫水,在陽光下為我洗澡洗頭。母親叮嚀我低頭閉眼,以免洗髮精沁痛眼角,然後俐落如影片快轉地在我頭頂抓揉,在我前胸後背抹來擦去,搓洗小腿肚、小腳丫、小腋窩、小手臂,更不放過我緊握水盆邊沿的每根手指頭。當我全身舒爽,但還意猶未盡的覷著叔公家的土狗小黑在一旁追著自己的尾巴繞圈,母親已將我抱站盆邊,傾斜水盆、擎起餘水灑向前庭,水花落下時她已收整好椅盆用具,留下日後令人懷念的身影。

 

>>女孩要念書

我為母親的每吋肌膚抹上沐浴乳,似她的慈愛般濃郁的香味從她身上漫開來,往日點滴循著潤滑溜滑梯地溜向腦際,趕也趕不去。

看似纖弱的單薄臂膀,曾經挑起父親一時的糊塗,教我和妹妹得以外宿唸書,實現她「女孩一定要念書」的執念,彌補她大字不識一個的遺憾;耷拉似空囊袋的乳房,從生下大哥時就缺乏奶水,教她老是為無法立時止住嬰孩的啼哭而情急淚流,一點感受不到喜獲麟兒及初為人母的喜悅,整整隔了四個年頭才敢再生老二。

「腹肚ㄟ枵否?」雙手搓洗母親的肚腹,深怕她那個從年幼就不曾被填飽、為人母後又總以子女的胃囊優先而繼續被冷落的囊袋再度空虛,趕快問她。

我想起伯母常說的,我們年幼時,母親總邊忍著椎心的胃痛邊做穡,或是邊撫肚呻吟邊搗洗衣物。母親也曾多次述說,曾自清晨揹著體弱的大哥,搭流籠過滾滾濁水溪,步行至二十公里外的南投就醫,卻只能買一小碗麵給他當午餐,自己則空著肚腹趕路直到晚間才進食;二十歲出頭早熟的母性光輝,在那年代處處上演,但這樣的對待,胃怎能不出毛病?儘管後來說服她到台北與我同住,來回於醫院將近一年才治好胃疾,換來人生中最豐腴的面容與身軀,但如今,那份豐潤身影又成過往雲煙,只能循著記憶的線頭尋去。

 

>>卅年的「樂普」

乘著潤滑來到引我入綺麗世界的甬道口,又一道記憶被挑起。

那一陣子,母親每每於晚飯後在昏暗的庭外大榕樹下憂轉繞走,反常的舉動引起三嫂的注意,卻怎麼問她都不說。直到有一天嫂子到老家後方如廁時發現馬桶邊有殘餘血紅漬跡,已停經多年的她才說不知為何陰道又來血不止。三嫂嚇得非同小可,來電告知。

我丟下工作,和大哥一起接她上台北檢查。路旁街景高速飛拋、模糊不清,車廂裡親情緊靠卻寂靜詭譎,誰也不願開口將心理負擔攤在檯面上。直到車子停在福州街、友人說因子宮疾病差點一命嗚呼時救活她的醫師上班的地方,我才稍稍放下心,但依舊難免心中忐忑:如果母親肚裡真長了壞東西,該怎麼辦?那會是怎樣的景況?又日子該怎麼走下去?

醫師為母親做完內診,神情嚴肅但不失溫和的說,一個不知裝了幾年、已腐爛變形的「樂普」卡在裡頭,造成周邊肌肉發炎、糜爛,已幫她做了切片,一週後回診看報告。

那一週裡,我身在辦公室,心在母親身上,腦袋瓜裡都是避孕器的種種──那該是個從妹妹出生後起算,已近三十個年頭的避孕器,是母親不想再製造一個貧困的小生命所做的決定?或是她對不快婚姻的抗議?……無論如何,我不忍追問,想及它為她帶來的傷痛,不禁傷痛,坐立不安,好像等著法官宣判的靈魂,飄忽遊走,度過人生中最漫長的一週。

 

>>媽,你好香

報告出來了,醫師說只是肌肉發炎,服用一個星期的抗生素就可痊癒,是不幸中的大幸。往後的日子,偶爾回想起母親繞轉樹下,藉著黯黑掩護內心不安、獨自承受壓力的日子,於心不忍。

我擰乾毛巾抹洗母親的雙頰,看著那一雙曾被白內障遮去清晰,母女倆一起搭上員林客運前往田中,到村人介紹的眼科診所換來清亮但如今已然無神的眸子,腦海突地想起黃春明的〈沒有時刻的月台〉,感覺母親也已是其中等時間的一員,眼角不爭氣的微潤起來。

母親的身上散發淡淡的薰衣草香,我對小小孩似的她說:「媽,你好香喔。」她咧嘴微笑,約莫一兩秒鐘後才慢緩緩回答,有嗎?

有喔!妳真的很香。

期盼這香能經得起歲月沖刷,讓母親在時間靜緩流動的月台多待幾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