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0428日──王道還科普文選2

王道還生物人類學者,任職於中研院史語所,藉著深厚的學術素養,豐富的科學知識,熟諳古今科學家的故事,以及簡潔明暢的文筆,說起科學故事生動有趣,評論客觀冷靜,寫出篇篇耐人尋思的科普散文,值得麗山人閱讀效法。

 

1.王道還/大行不顧細謹   聯合報2014.04.22

2.王道還:流光容易把人拋     聯合報  2012.06.17

3.王道還:王何必日利   聯合報  2012.10.03

4.王道還:說「文化」   聯合報   2013.01.31

5.王道還:上下交征利   聯合報2013.03.06

6.王道還:「母語」的演化   聯合報2013.01.05 

7.王道還:千呼萬喚始出來   聯合報       2012.07.31

8.王道還:大力水手的故事  聯合報2012.04.24

 

1.王道還/大行不顧細謹   聯合報2014.04.22

一月底春節前三天,日本科學家發表了突破性的幹細胞研究成果:成熟的體細胞只要受適當的刺激,就可「還原」成多功能幹細胞,擁有類似胚胎幹細胞的潛力,可分化為許多不同種類的細胞。

那時我們正忙著準備過年,沒人注意這一則日本媒體熱烈報導的新聞。倒不是日本媒體對幹細胞研究情有獨鍾,而是主要研究者小保方晴子是位年輕女性,芳齡不到三十一。

說來日本已是幹細胞研究大國。二○○六年,京都大學教授山中伸彌開發出誘導型幹細胞,改造了整個研究領域的生態,二一二年即獲得諾貝爾獎。開創性的研究成果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得到諾貝爾獎的肯定,極為罕見。以這種幹細胞為核心的再生醫學,日本也領先美國。二年,美國國家衛生院成立再生醫學中心,開發誘導型幹細胞療法,頭七年預算合新台幣十五億六千萬。可是三年來只有一個臨床實驗的前置作業計畫通過審查、獲得補助,目標是治療老年黃斑部病變。即使一切順利,還要幾年才能進行臨床實驗。在日本,同樣的臨床實驗,去年夏天就開始徵求志願者了。下個月,美國國家衛生院將召開專家會議,決定這一中心的命運。

過去廿年幹細胞再生醫學的發展,可說高潮迭起。一九九六年在蘇格蘭誕生的綿羊桃莉,是劃時代的里程碑。桃莉是第一個從人工合成卵子發育、長大的哺乳類。可是以同樣的技術生產人類胚胎幹細胞供醫療用,卻遭遇雙重阻力。一方面,得克服倫理疑慮,因為從人類胚胎中取出胚胎幹細胞,等於摧毀胚胎。另一方面,即使科學家能夠以人工合成卵子製造牛羊狗等家畜、以及小鼠,仍無法製作人類的胚胎,原因不明。

○○四年春,韓國首爾大學黃禹錫的團隊宣布以這個技術成功取得人類胚胎幹細胞;第二年再以實驗證明:為特定病人製做胚胎幹細胞的願景,即將實現。無奈半年後這些成就遭人踢爆純屬虛構。二○○六年一月,首爾大學的調查小組判定黃禹錫偽造實驗結果。他不但被迫辭職,還吃上官司。(去年春,美國的一個研究團隊才成功完成黃禹錫的實驗。)

哪裡知道,二○○六年不僅是黃禹錫的命運轉捩點,也是幹細胞研究的轉捩點。那一年年中,山中伸彌發表了培養多功能幹細胞的嶄新技術:將四個基因轉殖到體細胞裡,即可將體細胞轉變為多功能幹細胞。這個方法簡單易行,不必使用卵子,也不涉及胚胎,立即風行,直到現在。

這回小保方晴子開發的多功能幹細胞技術,一旦證實,更可能後來居上。因為她發現:只需要改變細胞處境的物理、化學條件,例如擠壓、提升酸度,就能讓成熟的體細胞「復歸於嬰兒」,成為多功能幹細胞。而且根據小保方的實驗數據,她的技術的產出良率高得多了。在學理上,小保方的技術更教人迷惑。山中伸彌開發的技術,從發想到實驗手段,每一細節皆依傍前人,內行人不難歷歷指證。小保方的技術則天外飛來,來歷不明,以現有的發育生物學知識難以理解。

難怪她的論文一發表,就受到嚴密的檢驗。不過幾天便有人指出她論文裡的幾張照片,有誤導讀者之嫌。更嚴厲的質疑來自一個事實:一些同行宣稱,他們做同樣的實驗,卻得不到相同的結果。

小保方服務的理化學研究所(理研)組成調查小組,判定論文中的幾處破綻無異造假。儘管如此,調查委員對於論文宣稱的重大發現仍不敢贊一辭。理研決定以實驗見真章,這需要時間。偏偏媒體最缺乏的就是時間,只好以八卦充數。同一位科學家的「年輕、女性」特質,在醜聞氛圍中,顯得格外刺眼。

其實科學家虛構實驗結果、捏造實驗數據,不啻自掘墳墓。捕風捉影、指鹿為馬又能全身而退的,只有政客。

 

2.王道還:流光容易把人拋     聯合報  2012.06.17

五月底,生理學家安德魯.赫胥黎過世,享壽九十五。他是一九六三年諾貝爾生醫獎得主之一。不過,他出身英國十九世紀科學史上的顯赫家庭,可能更動見觀瞻。國人熟知的《天演論》原作者赫胥黎,是他祖父。

安德魯得到諾貝爾獎的一百年前,老赫胥黎以比較解剖學證明了猩猩與人很相似,與猴子沒那麼相似。這個結論支持達爾文的推測:人是從類似猩猩的祖先演化來的。不過他與達爾文分屬不同類型的科學家,是科學史的古今之變。達爾文是傳統的紳士科學家,靠家產做研究,從未接受過政府補助。赫胥黎代表英國第一代職業科學家:靠科學領薪水養家。

赫胥黎以自身行事塑造了職業科學家的職業倫理。他也是英國十九世紀下半葉最重要的科學教育推手,不只參與政策規劃,還親自教學、創作教材。一八八年出版的《科學導論》,在他生前就印過八刷;一八八六年中國出了兩個譯本,也幾度翻刻,甚至傳入日本。《天演論》就是根據他生前最後一次公開演講的文稿翻譯而成。

大眾對於安德魯家世的興趣,有助於打破一個迷思。原來科學家的子女未必喜歡科學。赫胥黎有三子五女,只有一個兒子從事的行業與科學直接有關:醫師。安德魯的父親是個文人,為赫胥黎編輯了傳記與書信集。他有六個孩子,三個成名,遠勝乃父。朱力安(Julian)是演化生物學者、教育家;阿道斯(Aldous),作家,代表作之一是《美麗新世界》。朱力安與安德魯都是皇家學會會士(FRS)英國科學界的最高榮譽。

可是安德魯的研究領域與演化無關。中學時代他鍾情過古典研究,後來專注於工程科學。他說母親對他的影響較大:她有一雙巧手。安德魯十二歲得到一具車床。後來他的研究,頗得力於自己設計、製造的實驗儀器。十七世紀中,他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一位學長:牛頓,也有同樣的巧手。

安德魯在劍橋主修數學、物理、化學,選修了生理學後才接觸神經科學,發現了足以施展渾身解數的問題神經傳導的電化學機制,結果得到諾貝爾獎。後來安德魯研究肌肉的收縮機制,再度發揮工程師的想像。現在教科書中的相關敘述與圖解,都出自他的研究成果。

不過,安德魯過世,象徵另一個科學史的古今之變。安德魯當研究生的第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他被捲入戰時體制,從事與國防有關的研發工作。一九四年,他參與了一個生理學研究,從劍橋大學步行到北部的湖區,想找出每人每日最低限度的營養需求。戰時英國遭到封鎖,糧食成了稀缺資源。這個研究就是為了有效利用糧食而做的。

安德魯等人在最寒冷的日子裡,每天在野外步行五十八公里,背包重十五公斤,實驗各種食譜。他們的發現,為政府的配給措施提供了理性根據。大多數人都受惠,特別是窮人;軍需工廠的產能因而提升。當年參與實驗的人,安德魯是最後一位過世的。國內有類似經驗的科學家,是擔任過中央研究院院長的吳大猷,早在二○○○年物化。

俱往矣。廿一世紀的職業科學家不需證明自己的價值:用公家的錢作研究是天經地義。愛不必說抱歉。肥了櫻桃,瘦了芭蕉。                   §§

 

3.王道還:王何必日利   聯合報  2012.10.03

《自私的基因》大概是最受誤解的演化生物學名著。卅六年來,購買、閱讀、評論這本書的衝動,都環繞著書名中的「自私」一詞,以為作者道金斯是在宣揚「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人生觀,只不過以演化論為包裝罷了。

其實道金斯對於人性的看法,與古典經濟學鼻祖亞當.史密斯毫無二致,而達爾文演化論與古典經濟學,紅蓮白藕,本是一家。《自私的基因》想解答的問題,正是史密斯的觀察:無論我們以為人多麼自私,人關心別人禍福,以他人幸福為己任、又不求回報的性向,又明明可知、昭然若揭……此一性向即大奸巨惡亦不無有之。(《道德情感論》第一段,一七五九年)

人這種道德情感,或者叫做同理心,是怎麼演化出來的?對於演化學者,這個問題無異本行的聖杯演化論的終極問題。《自私的基因》主旨正在論證:在演化中,合作之必要與必然。理由之一:利人就是利己。

說來這是老生常談了,用不著演化學者再學舌。一般讀者關心的是:人演化至今,氣質究竟變化了多少?盤據人心的主要是私欲呢,還是公利?二○○六年,德國學者發表的實驗顯示:黑猩猩在必要時會尋求夥伴合作,而且牠們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夥伴。不過牠們的合作行為都是功利性的,看不到同理心的作用。

九月廿日,哈佛大學的研究團隊發表的實驗結果,則證明:人的利他傾向似乎出自熱情的直覺,而理性反思才讓人變得冷靜、算計、因而小氣。實驗中,每個人都會賺到錢,但是研究人員請他們自由樂捐公積金,最後由大家均分。結果,人的決定時間越短,就捐得越多:十秒內就得做出的決定,手筆比較大氣;花更多時間思考,只會讓人變得小氣。

最有趣的是,要是同時請他們估計別人的捐獻,得到的數字總是一致的。換言之,沒太多時間思考的直覺組,估計別人捐得少。有充分時間思考的深思組,相信別人會多捐。直覺組很大氣,並不是因為他們對人性很樂觀。

有趣的是,參與實驗的人,有些直覺大氣、深思小氣;有些無論直覺、深思都很小氣。但是沒有一個人在深思後表現得比直覺反應還大方。

哈佛學者對於這個實驗結果,並不訴諸天性、基因之類的說詞,而是常識,與史密斯同調:利他的直覺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養成的,因此我們面對任何情境,直覺的反應都偏向利他。這個說法正好可為孟母三遷做注腳,令人不免好奇,想知道這種社會生活是怎麼出現的?是否可能改善?

對於這個問題,實驗結果中特別值得注意的線索是:理性算計會稀釋同理心。這倒不是第一次發現。以經濟誘因設計的政策與規則,往往導致相反的結果,學者早就在實務與實驗中發現。

兩個半世紀前,史密斯已注意到人的動機是多元的,追求私利是其一,同理心亦是強大的動機引擎;人未必是惟利是圖的動物。更重要的是,未來是由我們現在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塑造的。孫文曰:「有道德始有國家,有道德始有世界」,旨哉斯言。

最近大官討論所謂人才問題,提出的解決方案總圍繞薪水打轉,並攻擊異議為「民粹」,莫非數典忘祖?  §§

 

 

4.王道還:說「文化」   聯合報   2013.01.31

泡湯是冬天一大樂事,特別是寒流來襲的時候。要是有雪景襯托,簡直像人間仙境。可惜台灣不可能有這種享受,只能看著照片神遊。照片中有人也就罷了,泡湯的若是日本獼猴,尤其教人妒羨交加。

獼猴泡湯,其實拋出了一個重要的科學問題。靈長類是在熱帶森林裡演化出來的。日本獼猴是世上唯一生活在降雪地區的靈長類,牠們與台灣獼猴關係密切,祖先來自南方。因此牠們泡湯不可能出自天性。而且其他的哺乳類,除了人以外,沒聽說過會泡湯的。獼猴怎麼懂得泡湯?

這個問題的答案,已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現在科學家能告訴我們的是:獼猴泡湯的「傳統」是由媽媽維繫的。小猴子從小黏著母親,在母親的鼓勵、照料下泡湯,長大後再將這一享受傳授給自己的孩子。

表面看來,這個說法無異常識,其中卻藏著學問,以及長期的觀察紀錄。有學問才能對動物的行為不疑處有疑,並形成解惑的觀點。有了觀點,才能做系統的觀察。日本人就這樣創立了靈長類學。

話說一九四八年底,昆蟲學出身的京都大學教師今西錦司(一九一九九二)帶著兩名學生,到九州東南宮崎縣的太平洋岸附近調查野馬。因為今西在日本侵華期間到內蒙古調查過遊牧民族與野馬。一天黃昏,他們無意中注意到附近一個小島上的日本獼猴。那個島是幸島,環島四公里,距海岸只有幾百米。結果幸島成了日本靈長類行為學的發源地:從此島上每一隻猴子的生活史與生命史都成了科學資料。

一九五三年九月,今西團隊收到幸島助理的報告:有一隻年輕雌猴發明了一種吃地瓜的新方法。她會先把沾了泥的地瓜拿到小溪裡清洗,然後再吃。這個行為在幸島猴群中的傳播與演進,至今六十年,日本學者有詳盡的全紀錄。這筆紀錄也是理解獼猴泡湯傳統的依據。

今西團隊的研究觀點,獨到之處在於今西對「文化」的定義:文化是一切以社會方法傳遞的習慣與資訊。今西相信,社群成員提供的技巧與資訊,攸關全體的福祉、甚至存亡。他不像西方學者,從不懷疑動物可能也有文化。

因此,一九五年代末,西方學界開始摸索野生靈長類研究的時候,今西的團隊領先了十年以上,也開始到非洲、印度等地進行田野調查。一九五八年,今西創立了世上第一份靈長類學學報Primate。一九六七年,京都大學靈長類研究所成立,目前它仍是世上唯一的綜合性靈長類研究機構。非洲現在有五個長期的黑猩猩研究站,其中兩個是京都大學靈長類研究所建立的。上個月,他們的團隊才發表了黑猩猩大腦發育模式的研究報告。

京都大學靈長類研究所已是世界級的研究重鎮,研究人員願意與民眾(納稅人)分享研究成果,更值得注意。他們的日文著作,質與量都比英文論文豐富。

當年今西錦司呼籲政府設立綜合性的靈長類研究機構,指出「日本有條件在這一領域超越歐美、領先世界。因為日本國內就有猴子,而且日本民間文化蓄積了不少關於猴子的素樸知識。」我們也有同樣的資源,且不說「兩岸猿聲啼不住」已流傳一千兩百五十年,我們的靈長類學在哪裡呢?也許,學界對社會分享知識的意願,才是促使學術開花結果的動力。  §§

 

 

5.王道還:上下交征利   聯合報2013.03.06

製藥業曾經是美國第二大賺錢行業。但是在美國大眾的印象中,「大藥廠」已經成為髒字眼,意義與「奸商」無異。三不五時,就有指控大藥廠的調查報導問世,例如幾年前國內翻譯的《藥廠黑幕》。原來大藥廠現在最重要的生財之道,不在研發,而是行銷:以金錢收買任何有助於銷售藥品的管道,例如滲透醫師進修體系,誘導醫師處方自家藥物;發明疾病,恐嚇健康的人產生用藥需求。

去年七月,總部位於倫敦的葛蘭素史克藥廠(GSK),因非法推銷藥品、隱瞞副作用資訊與賄賂醫師等罪名,遭美國司法部重罰卅億美元,創下歷史紀錄。這個消息正好為英國醫師苟德克(Ben Goldacre )在九月出版的《黑心藥廠》造勢,本書副題將內容一語道破:「藥廠誤導醫師、傷害病人」。(本書今年二月初在美加上市。)無獨有偶,法國同時也有類似的書問世,書名可直譯為《四千種藥品指南:有用、無用、危險》。作者是兩位醫師,他們指出法國流通的藥品中,一半無益於健康、百分之五危害身體。要是法國健保不再為那些藥埋單,一年可省下一百億歐元。

大藥廠的惡行中,影響更為深遠的是破壞生物醫學研究的風氣。特別是開發藥物,舉凡研究方向、實驗設計、執行與報告,以及審核機制,無孔不入。

然而,造成這種情勢的主因,可能不是貪婪,而是「枯竭」:大藥廠的研發能力在上個世紀末就捉襟見肘了。有效的新藥越來越少,更別說盤尼西林之類的殺手級藥物。歐洲的大藥廠紛紛到美國建立研發中心,就近利用美國的研究資源。這個枯竭現象甚至引起美國研究天才心理學的賽蒙頓(D.K.Simonton)注意。一月底,他發表了一篇評論,篇名頗聳人聽聞:〈科學天才絕種了〉。

好在十天之後,大年初二,美國國家科學院學報網站發表了一篇研究報告,揭露了過去開發新藥的關鍵盲點:人類疾病的動物模型。

人因為重大創傷、燒燙傷而引起的感染,往往發展成敗血症,導致多重器官衰竭、死亡。敗血症是加護病房的頭號殺手,美國一年有七十五萬個病例,死亡率大約四分之一到二分之一。在我國,也是女性、老人的第九大死因。過去以小鼠實驗開發的抗敗血症新藥,從未成功過;有一百五十個人體實驗失敗了。

直到最近,由於基因組科學的發展,學者才有機會摸索人體發炎反應的真相。原來人體遭遇感染原後,白血球會發生「基因組風暴」,波及八成基因;超過五千五百個基因,表現發生顯著變化,占基因組的四分之一。那些基因,其中八成小鼠也有,但是小鼠感染了細菌後,白血球基因組的反應與人不同。而且人體一視同仁的創傷感染、燒傷感染、細菌內毒素感染,小鼠的反應各不相同。

看來小鼠不適合用來開發抗敗血症的人體用藥。不過這個研究的教訓也許不只是:今後應挑選合適的動物模型。

其實人不是白老鼠,是生物學常識。人屬於靈長目,實驗室小鼠,嚙齒目,已分別演化六千萬年以上。靈長類長得慢、生得少、活得長;鼠輩長得快、生得多、活得短。兩種動物對微生物感染的反應不同,毋寧是意料中事。卅多年前學者便知道:細菌內毒素的致死劑量,小鼠是人的一百萬倍。

根據常識,忽視常識從來不是因為人不夠聰明。何況大藥廠的不良影響,無不透過聰明人運作。說穿了,都是急功近利作祟。                 §§

 

6.王道還:「母語」的演化   聯合報2013.01.05

母語是個政治概念,與「國族」(或者「民族國家」)一樣,都是歐洲現代史的產物。廿世紀以前,世界上大部分地區都是「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所謂風俗,包括語言。而大部分人類社會是父系社會,嫁、娶主要發生在村落之間。剛進門的新娘子除了洗手作羹湯,還必須學習夫家的語言,自不待言。好在過去流行早婚,加上娘家與婆家的空間距離不至於太大,新娘子不難克服語言適應的問題。

簡言之,傳統世界裡無所謂母語。一開始婆婆與媳婦言語不通,是常態。子女從小浸潤在父親、祖父的語言世界裡。這種父系社會有自然史根源:與人來自同一共祖的兩種非洲黑猩猩,雄性一生不離開出生的社群;雌性成年後必須出走、加入其他社群。換言之,黑猩猩社群中的成年雌性,彼此不是從小玩大的伴侶;她們必須結盟,才能抵抗雄性父子檔、兄弟檔的欺凌。

國族以民族概念為基礎。民族的要素雖然有三(血緣、文化、語言),卻以語言最顯著;何況語言又是文化的載體。

不過,這個國族概念在現實世界中,根本禁不起考驗。首先,血緣難以稽考;而且人往往會以人事彌縫遺傳,如收養。其次,人有學習語言的天賦,出生在任何一個語言社群,都能學會當地的語言。再者,歷史、地理或共同利益可以創造超越民族定義的政治實體,如傳統邦國。此外,有些人文建制有強大的包容力,可將不同的語言社群結合在一起,如宗教。

無論如何,歐洲以國族為號召建立的國家,仍然依據民族定義創造了「國語」。對國境內大部分的村落,國語是與鄉音極不相同的語言。有趣的是,在國語的宣傳品中,往往把國語說成母語,也就是把母語當隱喻,重點不在「媽媽說的話」,而是血緣關係。國語政策貫徹實行之後,母語名符其實了,這個詞也就沒用了直到新的政治動機為它找到新的政治意義。或者非政治意義。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決議:公元兩千年起,每年二月廿一日都是國際母語日,提醒世人各國境內少數族群的權益,以促進人文多樣性、文化平等、共存共榮為理想。不過二月廿一日這個日子,仍然是政治選擇。原來是為了紀念一九五二年在孟加拉犧牲的幾位「語言烈士」。當時孟加拉還是巴基斯坦的一部分。那一天,達卡大學的學生示威抗議,要求將孟加拉地區的主要語言(與文字)列為官方語言。結果警察擊斃了幾名大學生。十九年後,孟加拉獨立。

倒是聯合晚報去年耶誕節刊出的一則國內新聞,令人有峰迴路轉的驚豔:「母語」不再是政治工具,成為表裡一致的人文概念。母語就是媽媽講的話,不多也不少。這是因為近廿年國人娶回來的外籍新娘不斷增加,她們的子女在小學學童中已超過百分之十。這些新娘在國內舉目無親、語言不通,無論自身的生活品質,甚至可能連累子女的受教品質。

新北市針對新住民設計的火炬計畫,由內政部推廣到全國,其中一個項目是母語學習營:讓子女學習母語,好與外籍母親談心。於是母語的內涵變得更豐富了:不專指母親對於子女的教育責任,而是子女為了親近母親而做的貼心努力。

源自生活的創意,才有動人的力量。  §§

 

7.王道還:千呼萬喚始出來   聯合報       2012.07.31

七月初,專家宣布在大強子對撞機(LHC)的實驗數據中,發現了特徵與希格斯粒子相符的基本粒子。一九六四年,好幾位物理學者不約而同預測了希格斯粒子的存在與特徵。直到二○○八年,實驗物理學者才能利用跨越瑞士、法國國界的大強子對撞機做實驗,搜尋它的蛛絲馬跡。關於基本粒子的理論中,只有希格斯粒子還缺乏實驗證據。這個發現,是理論物理學的勝利,更讓人對於愛因斯坦的慧見,產生莫名的感動:宇宙最大的奧祕,就是人居然能夠理解宇宙的奧祕。

不過,粒子物理學家對這個發現,並不欣喜異常。理由有好幾個。一來,理論預言四十八年前即已發表,患得患失的懸疑感早已消磨殆盡。二來,實驗結果要是只能證明先前的臆測是正確的,便無助於拓展知識的疆界。出乎意料的結果,往往是新知識的重要線索。而有意對自然結構追根究柢的理論物理學者,正迫切需要可以指引研究方向的線索。更令人沮喪的是現實:世界經濟前景不佳;建造更大的粒子加速器以創造理論線索,是難以推銷的夢想。

其實大強子對撞機本來就只是粒子物理學家的「備案」。一九八年代美國籌備的超導對撞機(SSC),規模、功率更大:一九八八年決定設立於德州;一九九一年動工;到一九九三年十月國會取消計畫,隧道開挖了廿三公里,已開支廿億美元。

關於超導對撞機計畫,當年美國物理學界內部的爭論都大得令人驚訝。反對者口舌滔滔,不見得全出自門戶之見,例如一九七七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安德森。但是科學家畢竟不是政客;這一場科學家的政治鬥爭,促成了一本書,超越了鬥爭的格局。那本書就是《終極理論之夢:追尋最基本的自然律》(一九九二),作者是一九七九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溫伯格。

溫伯格支持超導對撞機計畫,著書的目的是宣傳粒子物理學的價值,以說服納稅人與國會議員支持超導對撞機的預算。但是溫伯格不只表演了他的專業功力,還展現了對於科學研究、科學史,以及科學哲學之關鍵問題的洞察力,寫作本領猶其餘事。以本地流行的話語來說,物理學者溫伯格的人文素養令人肅然起敬。更重要的是,他對理性溝通抱著信心,並不隱藏或裝飾自己的立場。簡言之,溫伯格寫了一本可以傳世的書。今天,任何一位對希格斯粒子好奇的外行人,本書仍是最佳起點。

發現希格斯粒子的消息,西方主流媒體都以顯著的方式報導。連專業的財經周刊《經濟學人》都將它做成封面故事。溫伯格這種等級的寫手功不可沒。廿世紀的科學變得越來越複雜,與常識、日常生活距離越來越遠。結果是:學習科學與動員大眾、政客支持科學,都越來越困難。粒子物理學可以追溯到一八九五年發現的X光。可是X光有立即的醫學用途。由X光衍生的放射性科學,也有立即的醫學用途(治療癌症)。武昌起義那年,現代原子核理論誕生,而發現原子核的實驗,經費只有七十英鎊。

粒子物理學沒有利用厚生的價值,又要龐大經費才能獲得研究線索,前景著實堪慮。但是只要有溫伯格這種寫手,有欣賞他的作品的群眾,就有希望。遺憾的是,在國內,科學界並不重視溫伯格這種學養與本領;科研預算的折衝過程不靠說服納稅人的本領。我們的偉大科學家,從來沒有用中文寫過感動人的科學作品。我們的科學界,自外於文化建設大業。在我們的社會,科學居然成了寄生蟲。  §§

 

8.王道還:大力水手的故事  聯合報2012.04.24

一九六八年元月,柏楊翻譯的一則大力水手漫畫見報,為他招來了牢獄之災。那則漫畫從大力水手讀到的一個故事講起:從前,有一個偉大的水手,自己買了一個小島,自己當國王,建立了一個和平、美麗、幸福的人間樂園。大力水手讀完,悠然神往,想見賢思齊云云。

其實那是個老掉牙的故事,早就以各種形式流傳東西方。一千六百年前完成的〈桃花源記〉就是一例。只不過桃花源位於陸地上。西洋文明的搖籃是地中海,自古桃花源的想像不出海島窠臼。一五一六年出版的《烏托邦》,是位於大西洋中的海島。後來的作品,最知名的大概是十八世紀初的《格理弗遊記》。一個世紀後,中國人也創作了自己的海島烏托邦:《鏡花緣》。

有趣的是,海島是最不可能建立烏托邦的地方。

生物學上,海島是自然的演化實驗室,經常可以觀察到出人意料之外的演化產物。演化生物學聖地加拉巴哥群島就是一例。島上的陸龜體型龐大,重可達四百公斤,是世上最大的烏龜。海島也證明:翱翔天空未必是賞心樂事。許多海島上的鳥兒翅膀退化,成為陸棲動物。例如印度洋中的模里西斯,有一種叫做多多鳥的鴿子,高一米,重逾廿公斤。紐西蘭的恐鳥更驚人:高逾三米半,重兩百公斤以上。海島上有奇特的生物,是因為海島與世隔絕,有獨特的生態,其中的生物可能嘗試嶄新的生活方式。

而人類社群要是與世隔絕,只有一個下場:人文退化。因為人是以文化適應的物種,文化的榮枯依賴大量不斷互動的人口。困處在海島上的小國寡民,身體不會退化,心靈會。最有名的例子就是澳洲南方的塔斯馬尼亞了。

塔斯馬尼亞的面積是台灣的一點八七倍,與澳洲隔著兩百公里寬的巴斯海峽。人類最晚四萬年前已進入新幾內亞、澳洲生活。那時還在冰河時代,從澳洲到塔斯馬尼亞,步行就可以了。一萬年前冰河時代結束,海水湧入巴斯海峽,塔斯馬尼亞成了孤島。塔斯馬尼亞上的人遺世獨立,逐漸遺忘了祖先的生活技能,食性也改變了,都明白地反映在考古紀錄中:五千年前,他們的魚類消費量開始減少;三千八百年前,再也不吃魚了,同時骨器完全消失。用不著說,後來在澳洲原鄉出現的新奇技術,塔斯馬尼亞人也沒搞出來。結果,十七世紀登陸的歐洲人發現的是:島上的四千個原住民是世上物質文化最貧乏的族群。

塔斯馬尼亞並不是孤例。廿世紀初,人類學家已注意到:在大洋洲,有些有用的技藝在孤絕的島嶼上消失,無法以客觀的理由解釋,例如缺乏原料。現在我們知道,人類最獨特的認知能力表現在社會學習上:模仿高手。由於創意不可預測又與情境有關,集體而言,人多的群體,好的點子比較多。而好點子透過模仿而散布的過程,又視人與人自由互動的程度而定。人多又能充分互動的群體,才能享受這些天性的成果:源源不絕的新奇點子、技藝、或知識等等。人不夠多的社群,只要與外界交流的管道暢通,也能好生興旺。難怪人數有限的移民,在孤絕情境中不敗家的絕無僅有。以塔斯馬尼亞考古學權威鍾斯(R. Jones,1941-2001)話來說,那無異「心靈的緩慢窒息」。

海島上的人類社群,也不可能出現什麼偉大領袖。那豈只是柏楊一人的不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