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104日──原來黑暗這麼明亮   推薦《用心看世界/原來黑暗這麼明亮》

欣賞彩虹、晚霞與星空是理所當然的,但老天爺卻會開人玩笑,攫奪鑑賞權,讓人從明亮墮入黑暗中。九位盲天使的命運令我落淚、歎惋,殊不知,心念一轉,再奮起,他們又見彩虹、晚霞與星空。喔,原來黑暗這麼明亮!    徐茂瑋

 

化苦難為一身祝福——朱芯儀      倪汝枋撰文                摘自《用心看世界/原來黑暗這麼明亮》愛盲基金會出版

 

曾經,朱芯儀,十五歲,私立貴族學校國中部學生,父親是企業負責人,家中掌上明珠,成績優異,外貌清秀,全國科展冠軍,學校樂隊指揮,精通芭蕾舞、民族舞、鋼琴、游泳、賽跑、跳高、跳遠運動健將……。她是天之驕女,集嫉妒與羨慕的眼光於一身,花樣年華,似錦前程。對她來說,人生是一座舞臺,她隨時活在鎂光燈下,於舉手投足間接受眾人的掌聲與喝采。

十多年後,朱芯儀,秀麗外貌依舊,但右耳失聰,右側肢體活動障礙,重度視障、右眼全盲、左眼僅見大片色塊,右眼瞼無法閉合,在十餘所學校及社福團體擔任特約輔導老師,幫助數以千計身心障礙者及他們的父母面對壓力、管理情緒、心理重建;同時於多家報刊專欄撰文、為許多政府單位及企業團體談正向思考及壓力調適,身旁有成熟穩重的另一半……

上帝在朱芯儀身上開了天大的玩笑,她曾經擁有如水晶般璀燦奪目的世界,卻在一夕間碎裂瓦解。如今,她依舊擁有世界,這是一個全新的、用愛構築、堅若磐石的世界。

 

危及性命的腦瘤

 

直到現在,芯儀想起那幾次腦瘤手術仍心有餘悸。國三那年,她的右耳忽然聽不到聲音,然後開始失去平衡,行走時總不由自主撞到教室的課桌椅,甚至碰撞路邊停放的車輛,接著頭部劇烈疼痛,伴隨著天旋地轉與嘔吐。她從耳鼻喉科開始檢查,直到腦科,一次又一次的掛號、檢查、看報告,她的病情愈來愈嚴重,歷經數月,終於確診為八公分的腦膜瘤,必須立刻開刀。芯儀和家人都滿心盼望,開完刀便雨過天青,生活就能恢復正常。

沒想到,醫生才打開她的頭蓋骨,便衝出手術房對守候在外的爸媽說︰「腦瘤的位置非常危險,開刀可能會致命,你們還要繼續嗎?」芯儀的父母嚇壞了,當然不敢冒險。於是醫生又將傷口縫合,這次手術只換來一個大光頭。

由於開刀的風險太大,她和父母決定不再處理腦瘤的問題。這時芯儀考上臺北市立永春高中,學校位在半山腰,她拖著病體,每天爬三百級台階上學,勉強自己達到學校的各項要求。三個月後,腦瘤的壓迫日益嚴重,她再也無法負荷龐大的運動量及課業壓力,只得休學。

後來經由親戚介紹,爸爸帶著芯儀遠赴國外求醫,數月後,她終於康復,回到台灣,但爸爸公司的高階主管卻在這段期間被合作廠商詐騙,導致週轉不靈,竟至倒閉。芯儀笑著說︰「爸爸常說我是『傾國傾城』,為了我,他的公司倒了、房子賣了,花費金錢不計其數。」這是父親對孩子最無怨無悔的愛。

即使經濟陷入困境,但芯儀全家以為至少從此可以重回正常生活。然而,不到半年,她的腦瘤又復發了,這次更加來勢洶洶,她的腦壓不斷升高,幾乎陷入昏迷。由於腦瘤長在腦幹和頸椎中間,位置太過凶險,竟沒有醫院願意為她治療,最後,一家大型教學醫院的小兒科主任終於勉為其難為芯儀操刀,並且再三向她父母說明,她極有可能從此一睡不醒。

這次手術歷時二十多個小時,接著芯儀又在加護病房觀察多日,那段期間,麻藥初退,她一直處在昏昧的幻覺當中,直到轉到普通病房,她才驚覺眼前一片黑暗。對醫生來說,這是一場空前成功的手術,他們將這位在鬼門關前徘徊的女孩救了回來,卻始終找不出她失明的原因。

幾個月後,醫生為她進行加馬刀立體定位放射手術,這項手術毋須開顱,卻必須戴上頭架,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將四支頭釘深入頭顱,兩百多根加馬射線同時聚焦病灶,藉此治療腦瘤,卻不會傷到其他鄰近的腦部組織。手術歷時一天,過程簡直痛徹心扉,手術結束後,芯儀仍痛到必須打嗎啡才能入睡。

病情至此總算控制住了,但她從此不見天日。不僅如此,芯儀右側身體留下中風般的後遺症,她的右耳完全聽不見,右手和右腳極不協調,許多精細的動作無法施展,她再也無法跳舞;右臉也顏面神經失調,經過多次復健,面容才逐漸趨於正常,右眼卻始終無法緊閉,甚至分泌不出淚液,乾澀是常態,她必須不時滴入眼藥水。

 

置之死地而後生

 

從聚光燈下的公主,驟然跌進黑暗的地獄,芯儀痛恨這一切,她不斷質問自己︰「你還算是人嗎?連一枝筆掉在地上,你都撿不到,你還活著做什麼?」她想一死百了,但父母關切的眼神同時浮現腦海。為了她,父母幾乎失去了一切,她狠得下心結束生命嗎?於是,尋死的舉動變成一齣齣鬧劇般的情節,美工刀割腕、爬上頂樓作勢往下跳……,這些動作都是為了抗議,她恨老天、恨父母、恨其他身體健康的人,更恨自己。

此時,媽媽是芯儀最大的精神支柱,每當她以自殘的方式怨天尤人,媽媽便緊緊抱著她,和她一起痛哭。她知道,她和弟弟是媽媽的全部,她不能再讓媽媽傷心。就姑且活下去吧!但她不要成為負擔,更不要成為笑柄,她決定躲進啟明學校,學習盲人的生活,進入盲人世界,再也不要和以前的環境有任何接觸。

芯儀的爸媽帶著她到天母啟明學校申請入學,當時的輔導主任,後來退休的張自校長和她談話之後,發現她資質非常好,啟明學校由於學生人數少,教學內容較簡單,因此建議她就讀視障重點學校臺北市立松山高中;至於她迫切需要的生活重建技能,則安排老師在暑假期間一對一教學,義務教導她定向與點字。

張校長對視障孩子因材施教的用心,令芯儀至今感念。

芯儀的爸媽對這個建議欣然同意,爸爸說︰「反正你以後也要學習如何和明眼人相處,不如現在就開始吧!」芯儀這時已無力反抗,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已陷入絕境,她不想再為自己的生命負責,一切悉聽父母安排。

她抱著自暴自棄的心情進入松山高中,再度成為學校的風雲人物。只是,這次不再是閃亮的明星,而是由於她與眾不同的特殊身分。

 

跌倒再站起

 

爸爸為了讓芯儀適應與明眼人共處的生活,特別搬家到臺北市最繁華的東區巷弄,她必須學習穿越車陣與人潮搭捷運上學。剛開始,爸爸會陪著她;接著改為跟在她身後,必要時提供協助;接下來,爸爸要求她自己上下學。

有一天,芯儀如往常拿著白手杖出門上學,途中必須穿越忠孝東路、基隆路口八線道的大馬路,走到一半,她不慎踢到安全島的柱子,不禁摔倒在地。路人穿梭如織,沒有人停下來扶她一把,她假裝若無其事,立刻爬起身繼續向前走。此時膝蓋很痛,心更痛,她心想︰「我以前是運動健將,怎麼會淪落到拿著手杖還摔跤呢?」她走進教室,心中悲痛未平。

這時,有位同學過來跟她打招呼︰「朱芯儀,今天這麼早?是你爸爸送你來的,對吧?我剛才在校門口碰到他喔!」

所有委屈和辛酸瞬間爆發。芯儀不懂,爸爸怎麼忍心眼看她摔倒在路中央卻視而不見?他怎麼捨得讓唯一的女兒無助地深陷危險之中?芯儀衝到輔導室,將滿腔憤怒一股腦兒宣洩出來。輔導老師默默聽她發洩完情緒,然後淡淡地問她︰「你能體會爸爸的心情嗎?」

她愣住了。是啊,眼看著她跌倒、出糗,爸爸難道不心疼嗎?牽著她的手往前走的確更簡單、更安心,卻無法幫助她成長。爸爸的放手,看似輕鬆,其實蘊藏了深厚的父愛與智慧。

事後芯儀問爸爸︰「你怎麼忍心看到我摔跤卻不來救我?」爸爸的回答令她畢生難忘,他說︰「我真的很想保護你,但我能給予你的保護,就是讓你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芯儀說︰「當人們面對未知一定會害怕,每個人都會想要掌控。可是生活中就是充滿許多不確定,我們每天都在面對未知——所有的關係都是未知、所有的挑戰也都是未知。爸爸教導我最重要的一課,就是只有面對未知,你的人生才可能有突破;當你願意面對不確定,你才開始有了希望。」

於是,她開始學習自我接納,敞開心胸接納自己視障的身分,並且和這個身分帶來的不便或傷害和平共處。

 

螺旋形的向上歷程

 

芯儀的高中生活剛開始時並不如意。她不懂得如何和別人相處,同學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近她。有一次,她感覺到教室的角落圍了一群同學正在聊天,便鼓起勇氣走過去,拍拍其中一個人的肩膀說︰「你們在做什麼?我也想參加。」那人瞄了她一眼,不經意地回答︰「我們在看漫畫,你又看不到,趕快回去坐好。」這幾句話像箭一樣射進芯儀心底,她立刻痛哭流涕︰「我看不見也不用你提醒啊!」同學全被嚇得手足無措。

這樣的不定時炸彈,當然令人敬而遠之。

幸而,芯儀有全心支持她的父母。放學後,她會和媽媽分享學校的點滴,貼心的媽媽會陪她笑、陪她哭,當她受了委曲,媽媽往往比她還氣憤,這些體諒撫平了她波折的情緒;爸爸則在她情緒過後適時地提供意見,幫助她一次又一次突破困境,並且愈來愈了解自己。

芯儀將這段「自我接納」的療癒過程形容為「螺旋形的歷程」。回顧這螺旋形的足跡,它並非穩定的直線前進,而是斷斷續續前進、後退的過程,有時進三步、退兩步,有時進五步、退六步。有些事在今天看來沒什麼大不了,但明天可能會令人沮喪崩潰;有時候你覺得自己碰到牆壁,再也轉不上去,過了幾天,又是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芯儀的心情就在這進退之間擺盪,最後,她終於和這些使人平靜的想法相處得愈來愈融洽、愈來愈穩定。芯儀逐漸發現自己的殘缺一點也不特別,就像有些人特別天真、有些人特別善良、有些人特別白目。她說︰「殘缺也是一種特質,很自然的帶在我身上,成為我的金字招牌;我根本不用覺得自卑或見不得人,因為自卑或見不得人都是自己想像出來的。」

她開始以自嘲的方式處理身心障礙者可能面臨的尷尬場面,她發現︰「當你能接納自己,別人才敢來靠近你。你要能發自內心,坦然地告知別人你的狀況;當別人忘記你的障礙時,你也要能自然的提醒他。」

因此,若有人站在她右邊對她說話,她會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你不知道我右耳聽不到嗎?請到左邊來,再說一次!」她甚至發掘出障礙帶來的好處,她說︰「在嘈雜的教室中,如果很想睡覺,我只要把左耳壓住就可以安心睡著了。」如果再有人對她說︰「我們在看漫畫,你看不到,你可以離開了。」她會俏皮地回答︰「拿過來,靠近一點,我可以用聞的!」

 

校園中的生活重建

 

芯儀不再是那個一碰就碎的玻璃公主,由於敏銳的感受力,她能夠準確地察覺別人情緒的變化,並且在第一時間付出關懷。同學們逐漸樂於與她交談,和她做朋友,甚至輪流將時下最流行的言情小說錄音與她分享。

有一次,同學們為完成作業,必須小組八人前往基隆山與和平島,大家慫恿芯儀一起參加。上山時陰雨濛濛,下山的路泥濘不堪,途中經過一條大水溝,需要奮力跳過,同學們擔心她跌入溝中,幾個男生竟自告奮勇趴在溝上當作路橋,女生們則在兩旁牽著她踏過男生的背脊走向對岸。

這樣的同窗情誼令她感動莫名,也讓她更加放下身段,勇敢提出需求,和大家一起幫助自己。

此時,學校開始安排她在特教宣導的課程中分享生命故事,接著其他學校也提出邀請。她在掌聲中重新建立自信,並且在每次準備講稿的過程中,一再整理自己的情緒,也一再獲得鼓舞的力量。

芯儀說︰「我的分享不是要別人覺得我很可憐,或是我很堅強,我想要傳達的是,每個人都有從挫折中站起來的的能力,我希望大家能帶著自己的信心離開會場。」每個人都得為自己負責,別人的故事無論多麼動聽,充其量也只能提供勇氣的養分,得由我們親手澆沃自己生命的園地。

芯儀的高中生涯除了學習自我悅納,她也沒有荒廢學業——國文必須邊摸讀點字文言文,邊聽媽媽錄下的白話翻譯錄音;歷史要念參考書,請同學幫忙將每一章的重點摘要錄音下來,歷史故事則靠自己打字做成筆記;數學須充分運用想像力,例如將弧形想像成一頂中間切開的小丑帽,並藉此理解三度空間;地理則請有美術天分的爸爸畫一張大地圖,然後打上點字……,她花費許多時間尋找及適應新的讀書方法。

後來,芯儀以全班第一名畢業,獲頒市長獎。

由於經常與輔導老師互動,走出陰霾之後,芯儀開始協助老師開導需要幫助的同學,她對於心理輔導的興趣日益濃厚。然而當時心輔系並沒有開放視障生的名額,於是,老師和父母陪她去拜訪台灣師範大學心理輔導系主任,爭取視障生的權利。與她面談之後,師大心輔系果然如她所願增設了視障生名額。不料,甄試時她竟以些微之差考上特殊教育系。

未能考上夢寐以求的學系,對芯儀的打擊委實不小,但她已非那個無法接受挫敗的小女孩,她決定主修特殊教育學系,輔修教育心理與輔導學系,又希望自己能在人際互動上有更多學習,因此即使課業繁重,她仍參加了社團活動「道德重整合唱團」。

 

挑戰極限的圓夢之旅

 

所謂「道德重整運動」,是在二次大戰期間由一位美國牧師發起,鼓勵人們自發性地對社會、國家的問題產生深層的關懷,並且付諸行動。「道德重整合唱團」是以合唱的方式響應這個運動,但又不同於傳統正經八百的合唱團,他們以熱門樂團伴奏,團員在臺上又唱又跳,娛樂自己也娛樂別人;寒暑假期間則下鄉到九二一重建區、老人安養中心等地表演,並陪伴當地居民聊天。

芯儀從小習舞,曾精於芭蕾、民族、爵士等各式舞蹈,生病後因肢體不協調,許多精細的舞蹈動作皆力不從心,因此能在臺上簡單的唱唱跳跳,讓她圓了一個以為再也無法實現的夢。

在合唱團,活潑有朝氣的芯儀逐漸分擔更多的工作,甚至擔任副團長,負責各項活動的總召、舞台總監、公關、募款、招生、宣傳,視障對她來說完全不是問題,她將構想做成純文字檔,需要製作表格的部分則請其他同學幫忙。此時,她早已接受自己的殘缺,並懂得欣賞自己的優點,因此即使個性好強,開口請人協助再也不是難題。

然而,「請求協助」並不等同於「自我放棄」。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芯儀從不放鬆,並且不斷地、一步又一步挑戰自己的極限。

大三時,芯儀班上曾主辦一場特教晚會,班上六個女生上臺表演熱舞,芯儀是其中之一。短短幾分鐘的舞蹈,她除了熟悉動作,更要記住如何移動重心才不致摔倒,最後身體聽到音樂便能不加思索擺出相應的姿勢。同學們排練幾次便能揮灑自如的舞步,她卻得在不斷跌倒中練習無數次,最後果然完美演出。

除了表演熱舞,她還在全班打擊樂的表演曲目〈小美人魚〉中擔任指揮,班上共有兩位視障生、兩位聽障生、兩位肢障生,其中聽障同學負責打鼓,但他們聽不到音樂,節拍感又較差,只能看著芯儀的手勢動作,芯儀想盡辦法和他們培養默契,當她做出不同的手勢,他們就隨之打出不同的節奏;因此芯儀除了手勢不能出錯,更得記住每個小節時她的身體該轉往不同方向,最後全班完成精彩的表演,博得滿堂采。

芯儀說︰「我不怕挑戰,因為失敗也沒有什麼損失,但若挑戰成功,就會成為很美好的回憶。」

在課業上,每個學期初,芯儀必須寫信給各科老師說明自己的情況,請老師先提供參考書目及教學大綱,她再依性質及內容請人錄成有聲書或申請製作點字書;同時徵得老師同意進行課堂錄音,並和老師討論報告繳交及應考方式。若有需與同學合力完成的小組作業,則要先想清楚自己可以勝任或無法達成哪些工作,再和同學說明討論……

一般大學生選完課之後,可能只要面臨「要不要蹺課」,或是「到底要花多少時間在社團及打工」之類的抉擇;對芯儀而言,功課上的每個環節都是仔細思考、推敲與實踐的過程,她必須花費數十倍於其他同學的時間與精力,才能達到相同的學習品質。

她抱著這樣的態度用心生活、讀書,以總成績第一名大學畢業,並且順利進入心理與輔導學系碩士班就讀,研究所畢業論文則獲頒台灣輔導與諮商學會「優秀博碩士論文獎」以及愛盲基金會「視覺障礙研究獎」。二○一○年,她更通過考試成為高考及格的諮商心理師。

 

焦點解決的正向力量

 

芯儀最終的目標是成為專業助人者,學術研究則是充實能力的百寶袋。然而,除了在學業上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穫之外,她的就業之路卻是一路跌撞,處處碰壁。

芯儀記得當年大學聯考前,拜訪師大心輔系主任爭取開放視障生名額時,主任問她︰「諮商輔導很注重當事人的非語言訊息,你曾想過失明對於學習心理輔導可能產生的影響嗎?」芯儀胸有成竹地回答︰「心理輔導重視的是用而不是眼睛,用心去感受一個人,必定比用眼睛去看他更加深入。」

言猶在耳,當理想面臨現實的考驗,她必須接受嚴酷的社會眼光,以及失明對於工作實質上造成的不便。

大四時,芯儀打算和同學一起參加義務張老師的儲備訓練,但在報名階段就被拒絕。爸爸和她沙盤推演後,陪著她與承辦人面談,將機構的疑慮一一討論、化解,她才如願接受培訓。

接著經過三個階段的課程,與三百多人在錄取率僅百分之十的競爭下,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她才終於被錄取成為正式的張老師。

即便通過訓練,值班時,眼看其他人紛紛被叫到代號而去接電話或晤談,芯儀始終沒有個案預約;有些被安排與她晤談的個案發現面對的是視障諮商師,甚至會抱怨權益受損;由於無法正確判斷許多非語言訊息,也使她拙於即時感知當事人的情緒……,許久不曾如此徬徨無助的芯儀不禁陷入低谷。

此時,媽媽在職場上也發生重大挫折,她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被迫提前退休,因生活無所寄託而跌進深深的憂鬱中。芯儀運用專業技巧,陪伴媽媽走過這段晦暗的旅程,她發現,自己並不是所學不精,只是沒有發揮的機會。研究所一年級時,她又接觸到「焦點解決」學派,彷彿得到一把萬能鑰匙,徹底解開她的心結,也開啟了屬於她的、充滿正向鼓勵的諮商世界。

「焦點解決」是一種心理諮商方法,強調正向積極面與問題解決方向,這與芯儀的人生觀不謀而合,她學習將專注力放在發掘自己優點,而非改善缺點。

義務張老師設有督導制度,芯儀的督導恰巧也服膺「焦點解決」學派,每週督導時,重點都不在糾正她的錯誤,而是與她討論一週來的進步,由進步推展到更進步。當心中的正向力量萌發,她也自然而然建立起自己的諮商風格。

與個案首次見面時,芯儀一定會說明自己的視力狀況,以及可能對諮商造成的影響,請對方配合儘量用語言取代點頭、搖頭等方式溝通;並且取得對方同意,讓她握著對方的手,或拍拍對方的肩膀,以即時感知對方的情緒。

於是,從剛開始以為只要用心便「無所不能」,到無論如何用心都「無能為力」,再到清楚了解自己的「能」與「不能」,芯儀發現,與精神疾病個案協談似乎最讓她得心應手,而語言表達能力不佳的兒童,以及有暴力傾向的當事人,則是她必須迴避的對象。

芯儀笑著說︰「後來,社區很多精神疾病個案開始指名找我協談,也許他們覺得同為天涯淪落人,和我談完心情會特別舒服。」

 

命運比個案多舛的諮商師

 

許多個案認為心理師總是高高在上,自己的痛苦根本無人了解。但面對芯儀時,他們看到眼前這個人受的苦難比自己更深、命運更悲慘,不知不覺便打開心防。芯儀也從不以「助人者」自居,她說︰「我向來不用幫助』這個字眼,我喜歡說『合作』。我並非自以為是的幫助你,而是你來教我,我可以如何協助你,所以我們之間是共同合作的關係。」

因此,芯儀從不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如果對方的生命故事令她動容,她會真誠的流下眼淚,她讓自己更透明,消弭彼此的距離;她不是已解脫的大智慧者,她與個案一起在紅塵中承受命運的不公平,共同尋找掙脫桎梏的方法。

由於必須使用大量語言與個案溝通,芯儀充分發揮想像力,善用各種譬喻。有次,一對因女兒中途失明而造成親子關係緊張的父女前來求助,她用溫水使蚌殼輕易吐沙的概念,引導從事廚師的父親耐心等待女兒自動打開心防;又以蚌殼化沙粒為珍珠為例,勸導女兒面對困境,迎向更美麗的人生。

芯儀說︰「對視障家長而言,最難的就是放手。一方面,台灣的家長普遍不信任孩子,不相信孩子具有極大的潛能,更不相信孩子能獨立完成任何大事。另一方面,視障家長往往有很深的罪惡感,他們認為,只要我保護你,就可以消除我的罪惡感。所以永遠走在孩子前面,或者手握方向盤,為孩子決定一切。」

芯儀想起失明後,父親對她說︰「因為你看不見,我必須很殘忍的讓你學一些別人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後才需要學習的事情。」當時,芯儀完全不能理解話中的涵義,多年後她才了解,由於父親毅然放手,她必須獨力面對自己的殘缺與不完美,自我接納之後再學習欣賞自己、重新建立自信,正向看待自己的失去,這艱難的過程其實需要家人比視障者更有信心,讓視障者有機會發揮潛力。

倘若視障朋友的家庭支持功能不彰,芯儀認為,最好的方式就是接觸「黑暗對話工作坊」。因為視障者最大的問題就在於無法悅納自己,這其實也是多數人的問題——憤恨另一半難溝通、主管不公平、同事排擠我、朋友背叛我、人情澆薄……,卻不願承認那個最深層的原因,其實是討厭自己,無法接納自己某些難以啟齒的缺憾。

當我們接觸過「黑暗對話工作坊」,便會發現有缺陷的人生並不是註定軟弱、只能等待同情與援助,若我們願意努力,必定可以呈現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當黑暗對話培訓師站上台,聚集的是充滿敬意的眼光,他們用不同方式活出生命的精彩,這樣的生命典範才有可能撼動那些自怨自艾的靈魂。

 

傷與痕理論

 

對芯儀而言,進入「黑暗對話工作坊」接受培訓師訓練,是再一次不向命運低頭的挑戰。由於右耳失聰、右眼全盲,芯儀平日皆倚賴左眼微弱的識別能力加上雙手的觸覺。旁人看來她的動作奇快、行動自如,其實是大膽摸索加上小心判斷的經驗累積。然而,「黑暗對話工作坊」培訓師必須進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房工作,此時所有的光覺皆消失,視障者仰賴的聽聲辨位,對她而言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從接受培訓師訓練課程開始,芯儀便感到強烈的無助。十多年來,她早已欣然接受視力殘缺所帶來的不便,甚至悅納隨著時間流逝,視力更趨惡化的狀況。沒想到加入黑暗對話之後,她發現自己連當視障者的資格都沒有︰她無法分辨其他人的位置、無法利用聽覺了解環境的變化、無法自在行動。她必須承認一個從來沒有想過的殘酷事實︰她不僅是弱勢,而且是弱勢中的弱勢!

在培訓課程中,芯儀幾次忍不住在黑房裡默默哭泣,有些話不斷在心中迴盪︰「你真的能勝任培訓師的工作嗎?你還是趕快放棄吧!」回家的路上,心底的衝擊仍不斷拉扯,她第一次意識到失聰竟然使她幾乎完全失能;更令她驚訝的是,原來她並沒有接受自己所有的殘缺。過去她以為自己的沒問題,其實只是昧於現實的樂觀。她覺得自己完全被打敗了。

幸而,多年來芯儀早已練就了解決問題的習慣,這是她從不斷的挫敗中體會到的「傷與痕理論」。她說︰「心裡有傷口絕對不是拿紗布去包住它,因為任憑我們如何掩飾,別人隨口一句『你又看不到』,或是發現別人唾手可得的事,我卻做不到,這樣隨時輕輕一戳,傷口便可能立刻血流如注。所以,唯一的方法便是取下紗布,讓傷口和空氣接觸。剛開始會很痛,但是它會逐漸結疤,然後不再疼痛,我們才有可能將這個疤轉化為生命中很重要、很美麗的特色。」

芯儀決定「認命」,不再企圖遮掩,坦然面對聽力的障礙,並且敞開這個傷痛,讓其他人知道聽力問題帶給她的困擾。於是,所有「黑暗對話工作坊」的培訓師都來協助她︰順子教她用觸覺定位,捷哥讓她優先挑選最適合的位置……

芯儀說︰「當你面對自己的無能,你才會發現還有很多可能,其實有各種方法可以解決你的問題;如果你不肯面對,一走了之以後就沒有任何機會了。」

面對生命的打擊,她選擇正面迎戰。

 

最真誠幸福的團隊

 

除了消極尋求協助,芯儀在下課後回家拚命練習尋找方法。她打開電視,然後蒙上眼罩坐在轉轉椅上隨意轉圈,再判斷電視機的方向。她發現,如果電視沒有持續發出聲音,她便無法辨別電視機的位置;另一方面,她的頭必須轉動得非常快速,只要稍有猶豫,判斷就會變得更困難。

五天的培訓師課程結束前,芯儀寫了一封長信給「黑暗對話工作坊」總培訓師朱閔,說明自己的狀況以及嘗試的努力,她明白表示︰「如果我不合格,請你務必刷掉我;如果你覺得我還可以,我願意全力挑戰這個機會。」

朱閔看了這封信後深受感動,他不但將這封信轉寄給所有培訓師,並在結業時將第一張合格證書頒發給芯儀。

後來,朱閔回到上海,當地有位單側失聰的朋友一直想成為培訓師,朱閔過去始終有所疑慮,因為芯儀的例子,他決定給這位朋友一個機會。事後證明,這個人在黑房中的表現也非常傑出。

雖然在黑房中壓力非常大,但芯儀卻因此重新了解自己,這是千金難買的經驗,而且培訓師之間真摯的情誼,也激勵著彼此成為更無私的人。芯儀說︰「我從來沒有參與過如此真誠的團隊,在這樣的氣氛當中,我們發現自己更多善良的面向,於是每個人都生活得愈來愈幸福。」

 

樂觀迎向天命

 

二○一三年五月,芯儀和相戀三年的男友步上紅毯,另一半比她大十四歲,成熟穩重卻不失赤子之心。婚前,芯儀的父母和男友攤牌,爸爸說︰「以後你老了、病了,芯儀恐怕沒有能力照顧你,你最好考慮清楚。」他堅定地回答︰「如果我不結婚,以後一樣沒有人照顧我。」

芯儀笑說︰「他從來不會花言巧語,就連求婚都沒有特別的表示,我有時會在心裡暗罵他︰你未免也太誠懇了吧?」儘管如此,芯儀記得他們第二次見面時,他選擇帶她去看電影《慾望城市》,原因是這部電影他已看過,可以講解給她聽。

這樣平實而雋永的情感,正是吸引芯儀願意與他攜手相伴的原因。

未來,芯儀會繼續「行動心理師」的旅程,應各地邀請為需要的朋友服務。台灣社會還沒有為視障的專業助人者設置好舞台,但芯儀早已不在乎這些現實的限制。多年來,她體認到自己的生命課題便是「順天應時」,她會隨時做好準備,迎接天命;無論上天送來的是幸運或挫折,她都會微笑以對,欣然接受。

剛失明的時候,當芯儀持著手杖走在路上,感受到路人異樣的眼光,她會揣想別人的想法︰「真可憐,這女孩年紀輕輕就看不見,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她會昂首迎向陌生人的注目禮,並相信對方一定在心中驚呼︰「哇!怎麼會有這麼正的視障美女?」年華終究會老去,但這顆美麗、善良,持續幫助、關懷別人的心,將不斷地發光發熱,為世界帶來更多的希望與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