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9月16日──女 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

陳 芳明的〈霧是我的女兒〉細細道出看到小小的女兒成長、約會,卻遲遲未歸,加上女兒從小隨之遷居,長大又留住美國與家人分離,疏離、失落、歉疚等複 雜情緒,印證俗話說「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廖鴻基的〈出航〉與陳芳明異曲同工。余光中將追求女 兒的男生視為假想敵,與陳芳明、廖鴻基有何不同?

1.霧是我的女兒 陳芳明
2.我的四個假 想敵/余光中 《余光中幽默文選》天下
3.出航        廖 鴻基  (20060724) 人間

1.霧是我的女兒 陳芳明

霧 是我的女兒,徘徊在窗外,在街口,在路燈下。霧是我的女兒,深邃、神祕而難解。不知道這場霧遊蕩有多久,瀰漫有多遠;我只知道在霧裡深處的什麼地方, 一定有我女兒的蹤跡。中年心情的父親如我,坐在客廳等候女兒的夜歸。門外一片寂靜,霧來過又走了,只是女兒的腳步聲依舊杳然。總以為年近半百,情感已 經不再敏銳,至少是遲鈍得不會再有強烈的喜與憂。只因為她逾時未歸,我竟忐忑不安,彷彿錯過了一場許諾已久的信約。
滿窗的霧,覆蓋著滿屋的期待。她只 是去赴男友的約會,我卻好像與她有了一次分別。我是不是該到霧裡去尋她?是不是需要驅車去接她?猶豫不決的問題,霧般纏繞著我的思考。欲言又止的情 緒,使我跌回又像初戀又像失戀的幻境中。女兒大約是不會理解的,她的父親可能沒有找到恰當的方式來表達關切,但內心裡卻以著戀愛中男人的特殊情感珍惜 她。
她不是全世界最美的少女。但在我眼 中,她絕對是動人的。披著長髮從樓上靜靜走下來,為的是怕驚擾了我的讀書;她走到鋼琴架前,無聲坐下,然後細緻敲出那首水邊的音樂。在音符飄揚的時 刻,我會情不自禁閉眼聆聽。女兒與我之間很少有促膝對話的時候,只有在她揮手揚琴的姿勢裡,似乎可以感受到兩人之間的交語。往往是在午後,夕陽斜照, 我與她各據屋子的一角。起居室傳來的琴聲,流向我的讀書室。我微仰靠在椅背,讓眼睛輕闔,抑揚頓挫的音樂回響在四壁的書架。隱約間,一雙小手在梳攏我 散開的頭髮,輕柔細數每根髮的滄桑。我錯覺的以為有流水或微風拂過耳際,直到琴聲戛然而止時,才怵然察覺女兒已經與我有了一次小小的低語。

什 麼時候開始,我才發現女兒變得沉默?什麼時候開始,才知道我與她是以這樣的方式對話?強烈感受這些問題存在時,她已然是一位披著長髮、楚楚動人的少女 了。望著她彈琴的背影,我痛悔有多少美好的時光已經輕擲。在流逝的漫長歲月裡,我一定失落了什麼;否則,絕對不會在一夜間突然發現她的成長。她不僅褪 盡了童稚的容顏,而且也營造了一個不容我闖進的內心世界。樓梯傳來她的腳步,我抬頭望她,赫然看到一位身材纖細、胸部微聳的女性走下來。揉著眼睛,我 告訴自己,是女兒沒有錯,但何時變成如此模樣?

就 在三年前,妻神祕而倉皇告訴我,女兒的月事來了。我一時還不能意會那代表什麼意義。還記得幾天前,她與朋友在後院爬樹。就在那株楓樹下,她彎腰揀拾一 片早紅的落楓。陽光穿過枝枒,投射在她發亮的臉龐。她問我要不要把這片葉子夾在書裡?然後就放在我攤開的書頁。我還以為這樣的日子會無盡止延續下去; 我還以為只要從窗口望去,她就在草地上奔跑。有了月事以後的女兒,似乎與從前的她沒有任何變化。我仍然埋首在我的現實政治與文學世界裡,確信陽光繼續 普照,在草地,在楓樹,在她發亮的肌膚上。

 想 必是在我構思一篇文章,在我冥想一段政治評論的時候,女兒趁機長大的。那總是發生在我看不到她的時光裡。她在我的世界,再我的時間突然失蹤。想必是在 我遠行的時刻,在我聚少離多的日子裡,她決心向童年告別。有了月事的孩子,距離成人應該還很遙遠吧,我抱持這樣的念頭,在陌生的城市旅行之際。每當回 到家,門開處一定站著一位盛開著微笑的女兒,張開雙手,向我迎來。她是我的依靠,是我揮別戀愛時期之後的假想戀愛的對象。我擁著她,摩挲她的小手,告 訴我有多麼想念她。時間總是在那樣的時刻凝固,記憶也是,信心也是。
我是那種具有父權的男人嗎?這是我 不知道的。我常常向她提醒,不要把我當做嚴肅的父親,而是一位可以對談的朋友。她的功課做壞了,與朋友吵嘴了,做錯事情了,我都樂於平靜坐下來與她討 論。我容許各種話題可以交談,毫無禁忌。我仍清楚記得這樣一次對話,在我重病躺在床上時。「你會死掉嗎?」她以著輕脆的英語憂心問我。我說:「大概是 吧。」她好奇追問:「如果你死了,願意選擇葬在山上或墳場?」我從未遭遇過這樣的問題,一時之間只好回答:「最好是在山上。」這時的她表情似乎有了些 恐懼,但卻又忍不住提出她最關心的問題:「你會變成骷髏嗎?」從來沒有人是如此慰問病人的,我還是誠實回答:「是的。」她聽了後,臉色微變,然後立刻 放棄慰問,退出房門。

充 滿想像的女兒,喜歡問一些猝不及防的問題。那種高度浪漫的性格,想必遺傳自我。我深深相信,兩人對話的空間何等廣闊。在冬夜裡,我在爐裡升火,就知道 她會自動伏臥在爐前,藉著火光讀書。那種溫暖,無需依賴任何言語,也不是來自燃燒的木頭,而是存在於她與我的透明心靈之間。她喜歡與父親一起享受著爐 火,談一些無謂的話題。她依舊是那位眨著夢幻眼睛的小孩。在搖曳的火紅,我斜睨她的臥姿。那種無邪的神情,誰也不能確信她即將是一位少女。
我決定返回臺灣時,知道女兒是不可 能與我同行的。在異域誕生的她,早已習慣了英文的思考與閱讀。自她出生以來,我就已投入長途漂泊的歲月。由於政治的理由,我度過一段漫長的放逐生涯。 從西雅圖移住洛杉磯,又從洛城搬到聖荷西,我未曾為她許諾一個穩定的家居。每當她熟識了一些朋友,又因為我的遷居而必須與她們告別。那樣小小的心靈, 早熟地嚐到無數別離的滋味。作為思想犯的我,可以不必認同陌生的土地,可以不把美國當作我的家。然而,我不能不為她思量。在那片土地上,她獲得生命; 竟由於她父親的政治信仰而被迫過著流亡的日子。她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出生地,但至少有理由選擇她想定居的地方。我知道她愛極了聖荷西谷地,那裡陽光的 金黃,樹葉的翠綠,天空的碧藍,已經化為她肌膚的顏色,也已成為她人格形塑的一部分。

我 何忍分割她與她的土地。對於臺灣的感情,於她是間接的。有關臺灣的記憶與傳統,都來自我的轉述。她愛臺灣,只因為她愛父親。但是,在我必須回到臺灣 時,她終究還是選擇了聖荷西。我是具有父權的男人嗎?我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她身上,迫她與我返回臺灣嗎?返鄉的時機於我是成熟的時候,我變得何其 殘忍,毅然把家留置在異域,使她失去了一位父親。
走在臺灣的土壤上,我再次證明自己 是屬於這裡的雨水,這裡的氣溫,這裡的風土人情。在微風吹送的夏天,在寒霜初降的冬天,我重溫了島上殘存的舊夢。這裡畢竟釀造過我年少時期的理想與愛 情。然而,想起遠隔重洋的家,以及那位在草地上翻滾的女孩,往往不期然會有刀割的痛楚劃過胸膛。在我失蹤的那段空檔,女兒想必是朝著她的世界奔馳了 吧。她的內心,她的思想,是如何發生劇烈變化,我是看不見的。每當與她重聚,我總會在她的身上、她的語言,發現我非常不熟悉的部分。

面 對我時,女兒沉默居多。沉默得像一個深鎖的祕密。我只能惦著腳尖繞著祕密的四周探尋、觀察,這樣一位少女對我越來越成為一團謎。在她與我之間,是如何 築成一條寬長的鴻溝,已是無法追問的了。也許是有了情感的寄託,或是有了思考的出路,她似乎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與我對談一些無謂的話題。

在 困惑的時候,我不免有些狂想。倘然她也走在臺北的街頭,身著高中制服,肩背學校書包,隨著人群穿越十字路口。倘然她也像臺灣的新新人類,白天應付考 試,晚上飆車飆舞,我會不會也恓恓惶惶擔心她會出錯?我不在家的日子裡,她已學會如何為自己下判斷、做決定,更學會如何規劃自己的生活。當她靜靜閱讀 一疊厚厚的小說時,我忍不住問她讀什麼?是言情小說嗎?她說,不是的,是有關原始人類的虛構小說。她希望有一天變成一位古生物學家。什麼是古生物學 家?那是研究化石,恐龍的一種學者。她耐心為我解釋。我缺席的時光裡,她已發展出屬於她個人的興趣;而那樣的品味,已不是我能理解的了。

那 天我坐在客廳,她說要出門赴約。是男友的約會?她點頭稱是。十七歲的女兒,刻意為自己化妝。淡淡的胭脂,輕施唇上。魔幻寫實的技巧,恐怕也比不上她的 乾淨俐落。一轉眼之間,她已變成一位陌生的少女。我是多麼自私想留住她,多麼想與她討論有關古生物學的學問。我拼湊不出任何理由請她留在家裡。門鈴已 響,她的男友已在等待。我只能看著她開門,看她從容跨出門檻。門重新關上,我彷彿失去了一位女兒。
女兒是那窗外的霧,已是那一片我難 以領會的霧。在霧裡深處的什麼地方,一定有她的蹤跡。她要遊蕩多久,要徘徊多遠,都是我的未知。我錯過了這一生許諾的信約,失落了許多無可挽回的時 光。霧湧大地,湧來我從未理解的祕密。中年心情的父親如我,在失去戀愛的滋味之後,撐起滿窗的等待,咀嚼滿屋的寂寞。     §§

 

2.我的四個假 想敵/余光中 《余光中幽默文選》天下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考,以第一志願分發台大外文系。聽到這消息,我鬆了一口氣,從此不必擔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了。

我對廣東男孩當 然並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少年,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都讓那些「靚仔」、「叻仔」擄掠了去,卻捨不得。不過, 女兒要嫁誰,說得灑脫些,是她們的自由意志,說得玄妙些呢,是因緣,做父親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況在這件事上,做母親的往往位居要衝,自然而然成了 女兒的親密顧問,甚至親密戰友,作戰的對象不是男友,卻是父親。等到做父親的驚醒過來,早已腹背受敵,難挽大勢了。

在父親的眼裡, 女兒最可愛的時候是在十歲以前,因為那時她完全屬於自己。在男友的眼裡,她最可愛的時候卻在十七歲以後,因為這時她正像畢業班的學生,已經一心向外 了。父親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對父親來說,世界上沒有東西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大,除非你用急凍術把她久藏,不過這恐怕是 違法的,而且她的男友遲早會騎了駿馬或摩托車來,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艙的 凍眠術,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再揉眼時,怎麼四個女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再也回不去了。四個女兒,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 季珊。簡直可以排成一條珊瑚礁。珊珊十二歲的那年,有一次,未滿九歲的佩珊忽然對來訪的客人說:「喂,告訴你,我姐姐是一個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 了起來。

曾幾何時,惹笑 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時光的魔杖下,點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雖然躡手躡足,屏聲止息,我卻感到背後 有四雙眼睛,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心存不軌,只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岳父。

我當然不會應 他。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裡立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 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

而最可惱的,卻 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樹怪行人不該擅自來摘果子,行人卻說是果子剛好掉下來,給他接著罷了。這種事,總是裡應外合才成功的。當 初我自己結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揖盜嗎?「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說得真是不錯。不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同一個人,過街時討厭汽車,開車時卻 討厭行人。現在是輪到我來開車。

好多年來,我已 經習於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裡彌漫著香皂和香水氣味,沙發上散置皮包和發卷,餐桌上沒有人和我爭酒,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戲稱吾廬為「女生宿舍」,也已 經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監,自然不歡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別有用心的一類。但自己轄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穩」的現象,卻令我 想起葉慈的一句詩:

一切已崩潰,失 去重心。

我的四個假想 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還是學文,遲早會從我疑懼的迷霧裡顯出原形,一一走上前來,或迂回曲折,囁嚅其詞,或開門見山,大言不慚,總之要 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對不起,從此領去。無形的敵人最可怕,何況我在亮處,他在暗裡,又有我家的「內奸」接應,真是防不勝防。只怪當初沒有把 四個女兒及時冷藏,使時間不能拐騙,社會也無由污染。現在她們都已大了,回不了頭。我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豐滿,什 麼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們了。先下手為強,這件事,該趁那四個假想敵還在襁褓的時候,就予以解決的。至少美國詩人納許(Ogden Nash1902~1971)勸我們如此。 他在一首妙詩《由女嬰之父來唱的歌》(Song to Be 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說他生了女兒吉兒之后,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麼地方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現在雖然還渾渾噩噩,口吐白沫,卻注定將來會 搶走他的吉兒。於是做父親的每次在公園裡看見嬰兒車中的男嬰,都不由神色一變,暗暗想:「會不會是這傢伙?」

想著想著,他 「殺機陡萌」,便要解開那男嬰身上的別針,朝他的爽身粉裡撒胡椒粉,把鹽撒進他的奶瓶,把沙撒進他的菠菜汁,再扔頭悠游的鱷魚到他的嬰兒車裡陪他游 戲,逼他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而去,去娶別人的女兒。足見詩人以未來的女婿為假想敵,早已有了前例。

不過一切都太遲 了。當初沒有當機立斷,採取非常措施,像納許詩中所說的那樣,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書上常見的話,已經是「寇入深矣!」女兒的牆上和書 桌的玻璃墊下,以前的海報和剪報之類,還是披頭,拜絲,大衛,凱西弟的形象,現在紛紛都換上男友了。至少,灘頭陣地已經被入侵的軍隊占領了去,這一仗 是必敗的了。記得我們小時,這一類的照片仍被列為機密要件,不是藏在枕頭套裡,貼著夢境,便是夾在書堆深處,偶爾翻出來神往一翻,哪有這麼二十四小時 眼前供奉的?

這一批形跡可疑 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余宅的,已經不可考了。只記得六年前遷港之后,攻城的軍事便換了一批口操粵語少年來接手。至於交戰的細節,就 得問名義上是守城的那幾個女將,我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久了也能猜個七分; 繼而是集中在我家的電話,「落彈點」就在我書桌的背後,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總有十幾次腦震蕩。那些粵音平上去入,有九聲之多,也令我 難以研判敵情。現在我帶幼珊回了廈門街,那頭的廣東部隊輪到我太太去抵擋,我在這頭,只要留意台灣健兒,任務就輕鬆多了。

信箱被襲,只如 戰爭的默片,還不打緊。其實我寧可多情的少年勤寫情書,那樣至少可以練習作文,不致在視聽教育的時代荒廢了中文。可怕的還是電話中彈,那一串串警告的 鈴聲,把戰場從門外的信箱擴至書房的腹地,默片變成了身歷其聲,假想敵在實彈射擊了。更可怕的,卻是假想敵真的闖進了城來,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敵人,不 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軍事演習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來了一樣。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在某一女兒的接應之下,他占領了沙發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 語。囁嚅密談,即使脈脈相對的時候,那氣氛也濃得化不開,窒得全家人都透不過氣來。這時幾個姐妹早已回避得遠遠的了,任誰都看得出情況有異。萬一敵人 留下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面對照相機一般。平時鴨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 翼翼起來。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誰曉得寶貝女兒現在是十八變中的第幾變呢?)心裡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 之瓜,終有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負的小子。

當然,四個女兒 也自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個假想敵趕快出現,把她們統統帶走。但是那一天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會懊悔不已。我能夠想象,人生的 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於也結婚之後。宋淇有一天對我說:「真羡慕你的女兒全在身邊!」真的嗎?至少目前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 羡之處。也許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著假想敵度蜜月去了,才會和我存並坐在空空的長沙發上,翻閱她們小時相簿,追憶從前,六人一車長途壯游的盛況,或 是晚餐桌上,熱氣蒸騰,大家共享的燦爛燈光。人生有許多事情,正如船後的波紋,總要過後才覺得美的。這麼一想,又希望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生手笨腳的 小伙子,還是多吃幾口閉門羹,慢一點出現吧。

袁枚寫詩,把生 女兒說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卻也流露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照袁枚的說法,我是連中了四次副車,命中率夠高的了。余宅的四個小女孩 現在變成了四個小婦人,在假想敵環伺之下,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沉吟半晌,我也許會說:「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譜,誰也 不能竄改,包括韋固,下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麼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間?何況終身大事,神秘莫測,事先無法推理,事後 不能悔棋,就算交給21世紀的電腦,恐怕也算不出什麼或然率來。倒不如故示慷慨,偽作輕鬆,搏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 了。」

問的人笑了起 來,指著我說::什麼叫做『偽作輕鬆『?可見你心裡並不輕鬆。」

我當然不很輕 鬆,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親了。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令人煩惱。萬一女兒發痴,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該怎麼辦呢?在理性上,我願意 「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檻。

現在當然不再是 「嚴夷夏之防」的時代,但是一任單純的家庭擴充成一個小型的聯合國,也大可不必。問的人又笑了,問我可曾聽說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說:「聽過,但 是我不希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才兒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 公。」

問的人不肯罷 休:「那麼省籍呢?」

「省籍無所 謂,」我說。「我就是蘇閩聯姻的結果,還不壞吧?當初我母親從福建寫信回武進,說當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驚小怪,說『那麼遠!怎麼就嫁給南蠻!『後 來娘家發現,除了言語不通之外,這位閩南姑爺並無可疑之處。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舍,對我家的壓力很大,有一天閩粵結成了秦晉,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如果有個台灣少年特別巴結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不會怎麼為難他的。至於其他各省,從黑龍江直到雲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兒不嫌 他,我自然也歡迎。」

「那麼學識 呢?」

「學什麼都可 以。也不一定要是學者,學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點:中文必須精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了。「相 貌重不重要?」他再問。

「你真是迂闊之 至!」這次輪到我發笑了。「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注意,怎麼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 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現長發亂處,又一個假想敵來掠余宅。    §§

 

3.出航        廖 鴻基  (20060724) 人間

多 麼矛盾的心情:一方面盼著妳快點長大,及早理解船隻為何總是航向波濤,我的帆又何以時常隨風張揚;等妳長大一點就要帶妳出航,帶妳看看那鬆軟的藍色泥 地裡長成的野豔驚奇;但是,一方面又想,時光若能停留,寧願妳永遠不識風濤,不必波折。

潮 汐漲退,無論怎麼想或想什麼,退潮時往往刮走些沙礫,漲潮時又帶來些新的;時光就在這去回的縫隙裡摩娑、流動;似乎沒有一定節奏,不怎麼快、也不怎麼 慢,無論漲退或曾經停駐多久,只要是流去的將永不回頭。

感 覺上比不斷更新的記憶更長久一些,好像是許久以前的事了,每次與妳見面,從小的習慣,妳總會與我擁抱;想起妳上小學不久,放學時在校門口等妳,當妳看 見我,遠遠便張開手臂向我跑來,總還有一步距離,妳便跳起來,像抱住幹那樣騰空緊緊抱住我。後來,妳告訴我,班上同學都因而叫妳「無尾熊」。

就 像抓住枝椏的葉,顏色愈青淡的抓得越緊。忘了哪時候開始,漸漸發現,你與我擁抱的力道一次輕過 一次;大概妳唸高中後,擁抱變成只是一種習慣或儀式,意思意思一下而已。心裡了然,出航的風已開始吹拂,季節一到,微風也會將船帆颳撐為別離的翅膀。 沒多久以後,即使當我們偶然相聚,道別時,也變成只是揮揮擠出微笑的手。無尾熊已經不必攀著樹幹;小船雖小,已經張起她的帆準備出航。

 

 

雖 然被拒絕許多次,帶妳出航的想望多年來一直儲在心底;等妳再大一點,等我再老一些,多少年都等了……被妳拒絕後我總是如此安慰自己。當鯨豚調查成果發展成賞鯨活動後,賞鯨船的空間和設備都比工作舒適許多,出航的條件和時機已然成熟,邀妳搭船的念頭再次潮漲拍岸。

妳 仍然拒絕;開始還找些理由,後來,拒絕的用詞越來越簡短。

不 都是這樣嗎,大海總是抓了些風不用太多理由便來拒絕船隻。只是,心底不可能沒有停挫的遺憾。想起之前認識的一位遠洋漁船船長;他這輩子和人相處的時間遠不及他和船員的密切,一如他踏著甲板的時間遠超過陸地;他女兒有一 次憤慨的對他說:「就是嫁沒人要,也絕不嫁討海人。」我只有妳一個女兒,知道嗎,邀妳出航不僅是想帶妳看看面糾結的浪花,我還冀求妳對我耕耘的這片領域多少有點認可與理解。海面陽光亮燦燦波閃,薄薄一層面下,埋藏著多少陰沉和陰暗,而生機與誘惑同時也混沌蘊涵在裡頭。出航一趟儘管觸不著所有,但不出航的話連看見的機會 都沒有。

好 幾年在賞鯨船上擔任解說,一年數千人次,出航、返航如潮汐洶湧一波波湧過甲板。海豚群不時配合。海上熱鬧,甲板歡呼,不同的韻律分別流漾出兩股不規 則、無可約束的潺潺潮流;時而靠近,時而離開;如理解和認可兩條線彼此船首交織蛇行。除掉一些躁動的激情,這兩股脈衝的本質是原始的,如未經修飾的鏗 鏘敲擊節奏。這一刻,船殼、水面都不再是界面,天空、陸地、海洋輻縮焦融在一顆特殊的球體裡,這顆球不斷的盤繞、帶領、流動;什麼事都不必作,只要跟 隨便能輕易涉入。

與 妳說了幾次海上的如此情境,妳回應說:「爸,我不愛熱鬧。」

遊 客裡頭,有不少與妳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他們也並不是每個都呼喊熱鬧,總有幾個像妳一樣的,一旁靜靜觀看;差別的是他們願意跟隨,海洋這扇門便為他們打 開。妳說:「爸,我會暈船。」或者:「我怕曬黑。」

 

 

又 許多年以後,有一天,妳忽然對我說:「爸,我想出海,和一位朋友……

多 少年了,終於長大,終於等到妳的回應。

我 站在頂艙陽台解說員位置,妳和妳的朋友並肩坐在船首。我看著你們的背,看見你們四隻手緊緊攀著船欄航出港灣。啊,這一刻等了多久,過去所有的出航都不 比此刻的輕快,記憶裡的海況,都不如這一趟的平和。

出 航不久,甲板漸漸適應了長浪顛簸;我拿起麥克風說:「用身體來感覺船隻受浪的韻律,順著它,而不是去抵抗它……」多年來,體會了多少航行適應經驗,一一提供給同船出航的所有朋友們。

知 道嗎,我在為妳解說。

妳 的朋友適應得很好,他抽空一隻手,像是順著我的解說,如此自然的環在妳的肩上。

啊, 再多的航海經驗也比不上近切護著妳的一條手臂;我的大海,如何也比不上那特地為妳圈起的臂彎。

七 星潭灣裡發現海豚,船上掀起一陣歡呼;這裡出沒的飛旋海豚族,多年相處,和賞鯨船已經熟識;牠們豚躍前進朝向船首,像一陣煙火讚許的朝向你 們飛奔過來。從海上資源調查直到賞鯨船上的這一刻,多年的辛苦經營,好像就為了這一刻的到來。

頃 刻間,兩股不同節奏的脈衝匯聚船首,原始而無遮的情感於是流動,相互感染。你們頭靠緊頭,臉頰貼著臉頰,一起俯身親密的看著船尖下蛇行領航的海豚們。

多 麼矛盾的心情,一方面希望你們充分享受此時兩個世界難得的和諧與歡愉,一方面又希望立刻中止這 場過於親暱的接觸。

我 試著解說游在左舷邊的一對母子海豚;忽然覺得,我的語調失去了平日的婉約;我刻意避開不去解說右前舷正在交配的一對海豚……

終 於,終於船隻回頭,海豚們離開。

盛 夏的陽光炎熱亮麗,南風頂著船頭返航,一陣陣煙浪隨風吹上船尖,遊客們都已離開前甲板進入 船艙,只有你們兩個仍然坐在船首。多麼安靜的一對背影,妳倚入他的胸懷;海浪也幾分嫉妒的恩愛。

船 尖犁浪嚄嚄,飛魚紛紛飛起。

時 候到了,樹葉終要離枝,果實總會掉落,再美麗的風景都難免一個階段、一個階段過渡。

出 航一直到返航,數個鐘頭妳都坐在船頭;不曾回首;出航這麼多年以來,這一趟,感覺特別孤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