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0422日──舒國治生活哲學

舒國治特立獨行自成風格的生活實踐者,他的生活哲學迥異於時下社會主流,讀其文章心涼脾肚開,值得同學多思索。

1.舒國治:為什麼我不羨慕有錢人 2010/07/13 聯合報

2.舒國治:過年的藝術 2011/02/03 聯合報

3.舒國治:談習慣 2009/11/17 聯合報

4.別檢討缺錢,檢討生活 舒國治 2009/01/15 聯合報

5.舒國治:如何修煉快樂 2008/12/26 聯合報

6.舒國治:太極拳詠懷 2009/10/17 聯合報

1.舒國治:為什麼我不羨慕有錢人 2010/07/13 聯合報

在我做青少年時,不知道什麼叫做有錢人。因為那時世面上不大看得到這件實物。也不見人談有錢人這個、有錢人那個等等這類話題。至於在更小的孩童時代,同學們互相以言「啊,我們家好窮喲」為慣用語,為甚至某種自豪語。也偶說對方「你們家好有錢噢」為諷刺語。

總要到了八、九十年代之交,許多人把有錢的符號都全盤放上了檯面,說擁有多少多少身家,吃一頓飯花多少錢,開多少錢一輛的車,每一季要去巴黎添購名貴衣飾,這一下我發現這個飄渺的字眼「有錢人」真實存在了。

然後近廿年,「億」這個字,也真真實實出現在各個地方,它不再是個經濟學的抽象性字眼了。近廿年太多太多的有錢人在我們面前經過,在飛機場與我們錯身,在有些吃飯喝茶的場合同我們隔鄰而坐。

假如你教了一輩子書,退休了,理過一點財,買過幾戶房子,終於積蓄了六、七千萬台幣,那你只是守成的環境寬裕之人,不是本文說的「有錢人」。

我曾看過一些有錢人,普通的有錢人,總有個幾億吧。他們的生活,引起我極大的研究興趣,因為他們的才學、他們的時間、他們的享樂、他們的社交,全部皆為了處置他這幾億。

正因為觀察了他們這種生活情態,我才知道為什麼不少人(雖未必多,卻仍不少)包括我,不羨慕有錢人。

某甲坐了飛機回到台北,與他的醫生約了,談一談健康。因為他意識到他的有錢,於是不甘心身體活不夠。活多些,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自己的富。除了醫生,還和兒子開會,算是料理某塊地產,同時儘量避開稅。再與前妻講定某件協議。他剛發現了一家大飯店,他樂意入住,又聽說了一家高級餐館,他準備考察一或兩次。便是在這家餐館的飯桌上,我發現了有錢人的一小部分過日子內容。

席間他接電話打電話說的事項,他談及近日在國外遊歷的觀感,又問到「何時要再去京都,若湊巧,我想同遊」,見餐廳女經理談吐不俗,更多搭訕了幾句,再加上這一頓飯裏面菜餚的諸多話題,總之,我愈發篤定這位有錢人日子過得不好。

他看似每天都在花錢,都在享樂人生,都在發展玩的情趣與精雅度,實則他的腦筋皆在醞釀如何賺下一筆大錢,皆在忙於規劃,忙於布局。他的玩,只是維持一個外觀,只是洗腦自己:「我是多麼的懂得享受。」(所以我才是一個成功的生意人啊!)

甚至他是花上一輩子的才華在鑽研賺錢(如同武俠人物在鑽研武功一般)。所有他的敏捷才思,思的是錢。所有他的風趣談吐之富極創意,談的是錢。有的女子欣賞他,傾倒於他,但交往了一陣子,他漸發現女子對他的錢有過多的關注,便開始疏遠。

所有他的精於穿著,穿的是錢。所有他的精於吃食,吃的是錢。他並不穿衣服,他穿錢。他並不吃飯菜酒水,他吃錢。也難怪某次一大夥人在席間談某些沒有名氣的衣服、與沒有名氣的食物,他一點也搭不上腔,頓時感到無聊之極。

所有他的廣博見聞、深遠遊蹤,其豐富吸引人、其繁華令人羨者,但全部仍是圍繞著他最心繫的錢。他以這些罕有的經驗(如深入非洲蠻荒、住在土人搭的土胚草棚之高級旅店),終只是闡述他賺錢的優異度。而不是享受他的非洲深刻旅遊。毋寧更像是:為了說明他賺錢委實太成功了,故而更要到非洲受一受蠻荒跋涉之苦。

這種賺錢哲學,竟是有些自虐快感似的。 §§

2.舒國治:過年的藝術 2011/02/03 聯合報

「年年難過年年過」,對聯中常用的一句話,確實說得不錯,要把年過好,是要有些技術的。

一、遠離人群的藝術——許多大忙人趁著年假出國,也趁機離開喧囂的人眾。可見清幽一字,哪怕在追求團圓、追求熱鬧的過年時刻,亦極受人寶愛。然中國人的清幽,往往在熱鬧市井中求之;我最欣賞那種客廳中打著麻將而他獨坐自己房間看他的書,叫吃飯了,他亦出來同桌而吃,亦與旁人聊幾句牌經。人家回牌桌了,他又返房看書了。

散步,亦是過年最有趣之舉。大街小巷,俱與平日長得稍稍不一樣矣,豈不妙哉。每一城鎮,在過年時,皆有了另一分相當別緻的氣味。更是在此時,台東人可以好好看看台東,頭份人、新營人、枋寮人可以好好看看頭份新營枋寮,而台北人當然也可好好看看台北。

許多不宜開車、或避開塞車(像花東的沿海公路)後的市鎮中心,最適在過年時好好散步。凡是步行可抵的地方,皆是新年最有潛力的好去處,像早上的公園,打拳或不打拳,皆值得去,乃此時你竟完全擁有了它。

二、無所事事的藝術——過年有時節目看似甚多,然一迸跳過去,這件不做那件不做,實也沒啥事了;這麼一來,把澡缸放滿水,人鑽進去,居然有妙不可言的受用。在路上閒走,見二輪戲院映某片,出乎意料的好看。

將自己放空,手機也不回,東蕩蕩西逛逛,常能獲得平時接收不到的樂趣。有時某一巷口擺出一麵線攤或煎餅麵,經過一嘗,也還不錯,並且也接近了人群,毫無冷清可言矣。

甚至連年前的大掃除之未掃乾淨,年前未寫完的稿子、年前未辦周全的諸事,也皆拋到腦後,這才稱得上無所事事。

三、簡吃少吃的藝術——除夕那一頓主題性的年菜,自然要備;然其餘初三至初八的食物,切不可先購齊於冰箱內。何者?乃往往會放上數月至數年。又除夕的剩菜,亦應在往後一、兩天中混於一鍋燉成粥,或雞撕成薄片做三明治、東坡肉夾在饅頭裡等等,令次日的家中食客見不到菜的原貌。總之,要令新年堆積如山的飯菜不蔓延超過三天。

只有少受制於「豐衣足食」之陳念,才得過出一個通透達觀的優質年。

四、好友相聚的藝術——趁年中多假,最宜約三五老友相聚。或小酌或喝茶,暢談長夜亦無不可。尤其是太多忙人,平日不易現身,此時哪兒亦不去,哪兒亦不想去,最宜與老友碰面。然聊天的話題亦須略有節制,世道之不堪,實無須在此特作溫息。倘大夥皆自然聊上有趣又有見地的人生必然話題,則顯示人之智慧又隨年歲之增更增長矣。 §§

 

3.舒國治:談習慣 2009/11/17 聯合報

近三十年,但凡觀察台灣,我便不自禁看到習尚的問題。特別是,急著自清苦社會一下子跳到表面富裕社會,便出現了習尚之快速養成現象。

水果放冰箱 新鮮沒有了

我最愛提冰箱的例子。三十多年前冰箱剛普遍化了,太多的家庭把番茄、香蕉也放進去冰。須知這兩樣東西皆是應置於室溫下令其逐漸成熟,並且在自然空氣下散發其熟化後的香氣,但台灣哪怕曾經家園裏種過番茄、香蕉的人,竟然也一樣冰進冰箱。

有人把水果事先切成一塊一塊的,裝進有蓋的塑膠盒,然後冰入冰箱,如此要吃時,便面前已是切好的成品。這固然是對家的謳歌(媽媽事先做好,下午小孩放學回來,自行開冰箱便吃到媽媽的愛心),享受家園之象徵溫暖,卻不免拋忘了新鮮所在的自然。

有朋友家的菲傭不知從哪兒學來聰明的方法,她把蔥、薑、蒜切成小丁,裝進分格的盒中,冰入冰箱,每次炒菜要投佐料,似乎就很便利。哇塞,她以為她在開餐館啊!

她已到了「自製冷凍備用食品」的先進工業程度,就好像許多人慣買的超市之冷凍剝切好的玉米、青豆、紅蘿蔔丁這種三色豆。

你且去看,坊間的餃子店或包子店,很少不是把餡調製成一大桶一大桶的,再全數冰進冰箱(往往是冷凍庫),如此可供十天、十五天所用,然後每隔幾小時,要包了,取出一桶,舀出一盆,以之來包。我自沉吟:既然肉皆是肉舖絞好送來,他為何不每日製新餡(或每兩日),快包完時,新的肉又送來呢?他絕不是懶(且看他刷油漬牆壁是每晚之必),是他太信賴冰箱了,太習於服從工業文明便利此一俗尚也。

不喝白開水 不想爬樓梯

誤將冰箱當成萬能。譬似凡冰過便進入永恆?

於是有人的冰箱有冰了二十年的東西。並且我說這話,相信你還不見得驚訝。

積習,陋習,惡習。習之久也,便成了俗;豈不聞「約定俗成」?習之久也,亦也成了文化。

人類懂得耕作、收成、儲存、慢慢享用,便因循成化勞為逸。好逸不好勞,則有電梯後,習慣性的認為不想爬樓梯矣。

近十數年,放眼望去,小孩已不喝白開水矣。凡喝,必是工廠製的、封過瓶的、調味的、有顏色的、自冰箱取出的、甚至是購自商店的、那種叫做飲料的東西。此何者,習也。此他受潛移默化、所視為當然、操習慣矣之文化也。

習慣亦有地域性。他們說,在香港,人人皆懂shopping,皆深諳都會之穿戴打扮。謂東京亦是。確然,乃這兩處是東亞最早浸潤西方禮儀之地,又最早都市化。

事實上,跟著購物而來的生活習尚,往往發展成太多太多的人生外圍項目,如選餐館、選酒、選旅店、選車子房子,甚至選夫婿,亦即,離本質內心將愈來愈遠。

長待冷氣房 失出汗快感

欲改積習,如今日製餡今日包,少用冰箱;如爬樓梯少乘電梯;如鼓勵夏天自然流汗,少進冷氣房;說來容易,然在現代積習極深社會,已是思想之革新;亦即,他若思想猶未達臻痛定思痛這高點,幾乎不可能做到。

這就像在夏天享受出汗,已是一樁思想的造詣。我們原本活在一個痛恨出汗的社會,而現在要將自己從這樣的社會中拯救出來,怎麼不是一件思想革命呢? §§

4.別檢討缺錢,檢討生活 舒國治 2009/01/15 聯合報

近來人人在討論缺錢,進而研究節儉。既然沒什麼錢了,便只好少花了。

主要在於以前花錢的習慣太糟了。現下不但要少花錢,更需用心實踐簡樸的生活。

我們忘了簡樸的生活

什麼是簡樸的生活?四十年前大夥皆自然而然都在過的,只是近二十年來一下子富出一絲假象便霎時忘記了。

譬如家裡用空的玻璃瓶(如雀巢即溶咖啡),洗淨,留著裝酸梅;或只是留著不丟,當有三、兩朋友同乘火車出遊,你自袋中掏出此種有蓋瓶罐,擱茶葉,倒熱水,便是一杯好茶矣。

喝過的茶葉渣,曬乾了,有些包入紗布,置冰箱,可除臭。亦有置衣櫥,除味也吸潮。更有放進枕頭裡,據說可除煩助眠。至於茶葉水,洗碗盤亦能除油膩,可取代化學洗潔精。更了不起的,是以之抹拭塗上新油漆的門板、窗框等,可除卻這惱人的油漆味。

衣服穿舊了,或取來縫縫補補。真破得嚴重了,將鈕扣除下,備用,再將袖子領子等各部分解,有些片面大而方正的,可縫成包便當的方巾,有些細長成條的,可多縫幾層,將之製成布袋的提手。有些質地柔軟如汗衫者,可製成嬰兒的床布。最不濟的,才取來做抹布用。

真正的問題是不生活

真正的問題是「生活」以上所說這些,不是談「省錢的秘訣」,甚至還不是談「簡樸的生活」,而是根本就談生活本身。現在的人,不是不會過簡樸生活,而是,不會生活。

把破舊衣服轉用成別物,不只是圖省錢,亦不是追求簡樸,實在它就是生活原就該是的情態。假如你真正在過日子,你看待茶葉,看待空瓶空罐,看待紙張(還記得大夥把日曆的背面拿來當計算紙嗎?)與看待破衣服(它豈不就是一件另類的布料嗎)等等,必然會呈現真實活用的形樣。

我們的問題,其實就是不生活。

為了逃避生活,我們索性消費。桌上灑出了幾滴水,堂倌居然抽出幾張面紙拭它,而不是以抹布來擦。椅腳有些鬆動,我們不修它、釘它,只是想到換一張新的。刀鈍了,竟然不磨,只想弄一把新的。鞋底有一點脫膠了,不去修鞋攤黏一下,心裏自道:「該換新鞋了吧!」

我們不生活,故而發展出許多「交換」的價值法則。

就像花一點錢,使我們離開現下的不滿狀態。花一點錢,離開舊衣舊鞋包覆下的舊日之我。花一點錢,令我的家變新;君不見,台灣人是最喜歡裝潢的人。

曾經聽過一則很高明的家事心得:極重的硬木櫃子,主婦無法搬得動,便將破舊未丟的拖鞋,墊在櫃子的四隻腳下,如此來拖,便能移位,她也就可以打掃了。這個故事,和前述多例一樣,說的是生活,而不是省錢。

錢少了,固然苦惱;但若只是取錢來完成形式上的一種空泛人生,那麼即使連柴米油鹽這種真實之極的切身每日感受也將得不到矣,其不悲乎。 §§

5.舒國治:如何修煉快樂 2008/12/26 聯合報

他們說,有太多的人不快樂。於是四處尋覓法門;或是參與修行,或是投身教派。也有的或只是穿上寬鬆手工染布衣袍,或開始吃素、吃生機飲食。也有的將主題放在練氣功上,如打拳,如站樁,如靜坐。

這個社會人人皆有一些責任,教自己或別人更快樂些。我的觀察是,那些覺得不夠快樂的人,有一通象,便是對人生有一片被教育過的期待;當這期待不夠完滿時,他便開始滋生不快樂的念頭。最顯著之例是:對金錢之期待。當金錢之獲取不那麼容易時,他便有一種稱為「貧」的苦惱。另就是,對情感的期待;當愛受到挫折,人便完全萎頓了,怨也出來了,恨也出來了。

追求快樂 先改掉舊習慣

故要追求快樂,首先必須離開這類諸多的「教育」。

但這種離開,談何容易。像父母要你嫁給門當戶對的某個家庭,像小孩應考上醫科或攻讀某些將來賺錢的科系,等等皆是常見的「教育」。

正因為這種離開不容易,許多人參加心靈營,至少暫時拋卻平日的那一套。我常說,參與心靈體驗,並不是來練一套功法,而是來換一套習慣。尤其是你已經專注了幾十年的堅固習慣,最好全盤改掉。燒什麼菜都必定放醬油,把它改改掉。時間到了,便打開電視看連續劇或是新聞,把它改改掉。吃完飯,必定點上一根菸,改改掉。路上看到一雙鞋子漂亮,一定想買回家,改改掉。菜沒吃完,便冰進冰箱,五天後或五十天後再將它自冰箱臭兮兮的取出扔掉,這習慣也改掉。

因為你若不痛定思痛的的去做,那麼你一早起來便又是先往你最習慣的沙發上坐一下,垂頭喪腦,接著很無精打采的拿起茶几上的報紙,很沒氣力的、卻又似乎不能不的,去翻看一下。然而經過你心底深處的挑選,或許你根本連沙發也不需備上。或許客廳根本應該一物也不備,全部空著,這樣你可以在上面打滾(或許你已有三十年沒打滾了),也可以在上面跳舞,更可以在上面吼叫、唱歌劇,在上面打太極拳或自己發明的任何拳。你且想一想,你已有多久沒自己發明東西了?

快樂之道 回歸自然本質

如何過全新的每一天,且要做到快樂,這其實已經是一種修煉。譬似呼吸,有的人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好好呼吸了。須知人心中一逕有事,連綿長的大口氣也好久沒吸過了。永遠緊張的人當然也是。

快樂之訣無它,只不過是要常做很簡單卻又最本質的小事。像每晚十一點睡覺。像洗玻璃杯,要不必用洗潔精便能將杯子洗得淨亮無瑕,且絕無怪味(如肥皂味)。

這洗杯子之例,道出了人的獨具慧眼。人要去做你的慧眼一眼便瞧見而別人怎麼盯看也看不見的那種事。要獲得快樂,也在於應去做自己獨擅或才氣所鍾之事。

要在做喜歡做的事中獲得瘋迷、獲得歡笑,也同時獲得如勞力般的累,然後在一天之終睡一個好覺。睡覺,為了迎接一個很新很不同的明天。這是距離的了不起之處。如此起床後,世界又像是新的了。

最好的,是要同令你舒服的人接近。人,或說朋友,才是我們開心的最大來源。當然,拿捏不好,它也是怨恨的最大來源。但看我們如何處理人我的關係。培育朋友,亦是需下過深心的。怎樣找尋朋友外,亦要打造你的四周朋友;逐而漸之,他也潛移默化了,不那麼勢利了,不那麼好物質追逐了,懂得對人用上真心深情了… …等等。

人能善待別的人,能善待大自然;放眼而去何處不是風光明媚?又焉得會不快樂呢? §§

6.舒國治:太極拳詠懷 2009/10/17 聯合報

四十年前我做高中生時,在學校的國術社裡學了太極拳,也看似頗有興味的打過幾個月。然後就丟下了。但不知為何每十年八年總會興起再打的念頭。卻也沒真實踐。

這幾年想得更頻了。並且經過這漫長的四十年,我發現它有更趨流行之勢。甚至它一逕是最有魅力、最具美感、最富心靈享受的一種運動。

所有的拳術皆迷人,但太極拳是其中最教人會全神盯著看、似又不全看懂、卻最沒法不一直往下研看細探的一種「類舞蹈」。即使不談內力、不談氣,有運動細胞的人打它,依然很美。動作鈍愚、或龍鍾老態的人,打了幾十年,亦有照樣很不富美感者。然兩者同樣的,皆於身心極好。

最有美感的「類舞蹈」

或許它的這種深蘊之美,這種柔軟又似波浪的飄搖招式,委實太不同於任何運動,也太不同於其他拳術,故有人在最著迷的當兒,即起床見窗外陽光清朗、花紅鳥叫,早已忍不住立即要打。甚至已成了一種癮頭。

搖滾歌手Lou Reed,六十年代創辦「絲絨地下室」(Velvet Underground)樂團,前幾年也迷上了太極拳,甚至在演唱會上找了他的中國師傅,自河南陳家溝學藝有成的任廣義,也上場隨著音樂演打拳式。事實上,搖滾樂還頗適合襯配太極拳呢。另就是,看老外打,常有教你更眼睛一亮之驚艷。乃他們有屬於所謂西洋肉體上的自然詮釋,往往是另一番的異曲同工。且說一事,廿多年前在美國,驅車遊經佛蒙特(Vermont)州的一個嬉皮小城Brattleboro,當晚一小咖啡館有音樂跳舞活動,我去參加,其間見一黑人隨音樂彈動身體,此上彼下,煞是好看;再一細看,原來是他快速的在打「倒攆猴」招式,哇,怎能不好看呢?

內氣鼓盪的心靈享受

便因這好看是有來由的,以是最耐咀嚼。所謂有來由,是它的手足在空氣中游動,而這慢慢的游、慢慢的移,是在體內的氣的引導下而去的;當氣升時,手足往上往外;氣呼出時,則手與足飄飄落下。

我看了幾十年的這種飄飄落下,至今猶不膩,便因這種舞蹈是發自內裡,發自人的體內之氣流。也難怪,即使無法以氣鍛鍊到貫串全身,我仍要說太極拳是最值得練的一項運動。打它的架式,便已是至高的美感、至高的心靈享受。每隔一段時間你想到打它一趟,便是最好的沒有舞蹈編排(choreography)的自然隨心所欲之舞蹈。有時這種招式演練,比練氣更益於身心,乃它的美感之沁入深心,教人更如同要歌讚天地大美一般怡情悅心。

有人打了多年,感到無啥氣動效果,似乎興致低落。其實應以「上癮」的方法來求。如何上癮?便是要不就為它的內氣鼓盪上癮,要不就索性為它的迷人極矣之舞蹈美感上癮。兩者皆讓人受用無窮也。§§

舒國治:在台灣做人之價值 聯合報2012.07.25

一大早,我家對面的小學門口,擠滿了送小孩上學的人與車,蔚為奇觀。有幾個家長與小孩,我常見到,已然眼熟了。孩子們一波波進校後,大人逐漸的離開,有的趕著去上班。而這些小孩,放了學,有的再進安親班,有的還補些英文。等他們長到了十多歲,在炎熱的台灣夏天,懂得買些五十嵐或清心福全的冰茶,知道在最快時間趕緊消暑之重要。到了二十多歲,懂得逛逛夜市,吃些過癮的炸雞排,吃蔥油餅或水煎包還要抹辣椒醬,知道濃鹹口味有麻醉口舌之功效,也藉此消解功課繁重與社會或家庭加諸自己重擔的煩悶。

這些孩子,學校畢業後開始找工作。有些任公職,有些到銀行,有些進入私人企業。也有的自己開業,不管是餐廳,是咖啡館,是服飾店,或是牙醫診所。

上班到了中午,大夥分頭找自己的午餐,有的吃家中帶來的便當,這已是最好的午飯;有的買外頭的便當。有的吃一碗麵,燙一碟青菜。有的吃漢堡。有的不怎麼吃得下正餐,索性吃一碗蚵仔麵線。也有的,三五個人,一邊像是繼續原先的開會,一邊也喝杯咖啡吃塊蛋糕趁機抽根菸什麼的,便在路口的85度C坐了下來。

當他們一個月一個月領了薪水,不久考慮要不要買房子,這便是有時報上的房地產廣告突然多了起來的原因,而太多的奇形異狀樣品屋便在城鎮各處蹦了出來,也於是每隔八年十年,突然在城市的周邊發現大樓蓋滿了山坡。

到了周末,上班的人可以娛樂了。有些家庭發展出逛「好事多」,既可以手挑挑、眼看看,算是增廣眼界,也能添些家中用品,於是這樣的賣場擠滿了人。確實,城市太擁擠了,許多人寄情於山林,「民宿」便這麼幾百家幾千家的開在台灣各處原本人跡罕至的山野裡了。

有些人不過上上班、賺錢買房子,竟已弄到身心俱疲,在不甚老邁的中年已罹患了重病如腫瘤什麼的。看一眼諸多大醫院等待看病的人潮,便讓人感嘆生活之不易。有的人感到了人生多苦,只好一心依歸宗教,或是常走寺廟,或是常參與道場。甚而有運道不佳者,常遭遇上所謂神棍,弄得人財兩失。他們說,宗教之盛行,但看電視頻道有好多台可知。

生命之無常,與身心之脆弱,也顯現多家傳銷公司所販售之健康保養食品可知。

有些年輕人,只不過想擁有自己喜歡的手機、擁有自己埋頭手機裡他日日夜夜原本熟悉的要收要發的信息與心聲吐露之自由、以及擁有他想要親近的女同學之主導權,結果竟然在對方拒絕下做出了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狠毒舉動,殺了人。有的人,自己的心思與外在處境總是格格不入,心灰意冷,跳樓了,燒炭了。

人人從小被教育一步步向有利的路上走,上學、補習、考試、出國深造、擔任高位階……便大夥成形了太多教人努力求好坑的模式,早非一朝一夕可以看出其弊端之深沉矣。於是有的人在自己工作崗位上待了多年,覺得錢再怎麼也只能這麼多,實心有未甘,終於在某些不尋常的時刻,找到了可令自己一夕之間增加更多財富之機,如何可失,此種時候,便成了新聞大篇幅報導的所謂貪汙情節。

臆,在台灣,做人確實不易。但若能看得清事物的本相,看得透人生的幾縷原委,看得淡過日子的難度,則萬事其實一點也不複雜。 §§

舒國治:我生活在台北這村莊上 2009/03/06 聯合報

在台北這村莊上,每日起床後,只在直直橫橫十幾二十條街巷穿梭,吃餛飩的攤子、買燒餅的小舖、喝甘蔗汁的店家皆相距不遠。雜誌社要交大開本刊物給我,皆麻煩他們留置某幾個咖啡店,我隨後步經手取便是。每年秋天,好友相贈的一大箱老欉白柚,亦是煩請寄至近處朋友公司,固然一來有樓下管理老伯收件,我不用候家等門;二來我提貨時,也自此地開始分贈,廿分鐘散步下來,將八九顆碩大白柚分贈將盡,自留一個擱家中,香上一個月,再切食之。流出去的那些,我往往在串門子時東吃到一瓣,西吃到一瓣,欣喜莫名。

隨意冶遊 粗茶淡飯俱是珍饈

我生活在台北這村莊上,每日走路的路線皆頗接近,許多門牆經過多次,亦未必留意及之;不少樹花看過多次,亦未必有所膩厭。停下歇腳的定點,常是那幾家熟悉之店,有時佇足,不過說幾句笑話,有時一坐,賴上好幾小時。然則會去上那裏,主要為了出門;而出門,為了四處巡巡看看。便因巡看,很容易誘於舊書店,一下子鑽了進去,竟埋首好幾小時才能脫身,這又很諷刺的違背了巡遊泛看的本意。

我生活在台北這村莊上,報紙已一二十年沒看,而世上發生事也竟可自左近遇上的人聽獲。茶已有同樣長的時段沒在家泡過,皆在店面櫃上或人家客廳喝到。此種福份,彌足珍惜。又吃飯,亦在村上;有時想吃一盤蛋炒飯,竟然不遠處也有,麗水街淡江城區部對面的「小茅屋」,這小廚房竟像是專為我臨時設的,即煩囑飯不用太多、油極少、蛋炒得嫩生些,也皆辦到,就像在家中吃它似的。而它是在人家家,又可付錢。有時搭一碟海帶、一碟乾絲、一碗紅油抄手,更是酣暢。

我生活在台北這村莊上,遇有醫藥疾病的疑問,總有好幾個知識淵博的中醫西醫可以三兩通電話便能解惑。遇有練功行氣的自我保健方式,亦極多同好可以互相授受。遇有自己或別人的心中積悶,我們與太多的朋友皆可做他們傾吐的對象,噫,我生活在何其好的一塊村莊上。

閒步異鄉 山巔海湄皆為我有

或許我太習於過這樣小巧、鄰近的村莊式生活,就連觀光到了德國海德堡(Heidelberg),亦每日在古城近處反覆巡走,時而登上老橋,停步眺觀,或索性過橋向北,登「哲學家步道」(Philosophenweg),南眺古城,美景盡收;但更振奮的,是氧氣與寧靜。時而向南攀爬至城堡(Schloss),驚見高山上有恁大平曠處、有恁大的石材建物。

主街Hauptstrasse與旁街Untere Strasse亦是來回盪步。兩家咖啡館Cafe Weinstube BurkardtCafe Knosel不時坐下,看幾頁書,寫幾行字,餓了,叫一盤簡餐,比目魚簡餐美味極矣。

甚至我到花蓮亦是過村莊生活,太魯閣遊畢,海岸車遊過幾十公里,其餘便皆在市內步行可及處。往往由「舊書舖子」逛到「時光二手書」,由「璞石」的咖啡再吃到「泥巴咖啡」的貝果,而吃飯更貪圖近距,全在大同街解決了,由「四八高地」吃到「三十九號招待所」。其餘無事便隨意瞎走,溪邊也去,小山也爬,清風徐來,中人欲醉,走著走著,竟不覺走往下榻民宿,準備睡一個午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