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0408日閱讀補充──閱讀夏曼‧藍波安

夏曼‧藍波安蘭嶼達悟族人,其散文平實近人,且承載悟族人的風俗、文化與價值觀,讀來親切有趣又耐人尋味。 徐茂瑋

1.大海浮夢/丁字褲的禮物   夏曼藍波安 聯合報 99.01.05.

2.大海浮夢/第一粒米飯   夏曼‧藍波安 2010/01/19 聯合報

3.大海浮夢/開始的地方  夏曼‧藍波安 2009/10/27 聯合報

4.大海浮夢/追浪的男人 夏曼藍波安 2009/10/13 聯合報

5.千禧年的浪濤聲  夏曼.藍波安

1.大海浮夢/丁字褲的禮物   夏曼藍波安 聯合報 99.01.05.

196391日,我與卡斯瓦勒走到吉吉米特的家,希望一起去上學,展開我們學習華語的里程碑。這一天是我們人生拐彎的第一天,從達悟語拐彎到華語,所以我們希望在吉吉米特的家,三小男孩共同許願的小儀式,學習如同我們的父親站在船上高舉銀帽,帽口向海,祈求海神、黑翅飛魚神實現願望的儀式。

不料,吉吉米特正在哽咽流鼻涕的抱著涼台柱腳,這是因為他沒有褲子穿,也不想穿丁字褲上學。他看見我們立刻嘎住哽咽的窘相,我與卡斯瓦勒穿著屁股破洞的短褲,那是中美合作的麵粉袋,媽媽把雙角剪裁的短褲,然後拿父親製作的麻繩繫在腰間。

「媽媽,麵粉袋在哪裡呢?」吉吉米特說。「在這裡!」原來他的母親已把麵粉袋裁成丁字褲,而不是短褲。卡斯瓦勒眼看吉吉米特就要哭的時候,說:「切格努,我們回去穿丁字褲。」就這樣在上學的第一天,我們穿著丁字褲,對我們來說,那是最自然不過的,也是我們平日的穿著。結果到了學校,同時期上學的男同學,有四、五位也穿丁字褲,這時才讓我們心安。

到了學校,學長依據校規要我們在教室前的國父遺像,以及當時的總統蔣公肖像行三鞠躬禮(我們以為,這個鞠躬的儀式是合理的),然後等著分班,等著升旗的典禮。

「這是什麼時代,穿丁字褲的小鬼站出來。」一位老師如此命令我們這些穿丁字褲的小孩站在同學們前面、校長後邊,舉行升旗典禮。

升旗典禮儀式之後,值周老師拿著椅子站上去,說:

「這是什麼時代啊,同學們。居然還有人穿古時候的丁字褲上學……這是對我們國家的領導人,最大的不敬。對不對!對!穿丁字褲的同學把屁股給同學們看。」於是七位男同學向後轉把屁股給同學們看,彼時我相信我們的臀部絕對比那位老師的漂亮,而且膚色均勻又結實。

我們立正的排排站,那位老師重重的用椅子的板子,在我們美麗的臀部,ㄆㄧㄚ……ㄆㄧㄚ……每個人的屁股無辜的挨兩下鞭打。上學的第一天,穿丁字褲的禮物是臀部挨了兩下的鞭打。

皮肉的痛是瞬間的,然而這個「禮物」暴露了學校老師(漢族)一元化的標準,說不出合理的理由,也不從我們當時的環境時空思考,達悟人的傳統服飾,就是富有到只剩丁字褲。

我們從歷史展演的視角來論,殖民者永恆苛求被殖民者的眼球以跟他們一樣的標竿看世界,卻刻意忽視環境生態、人文生態的各自獨立存在的本質。 §§

2.大海浮夢/第一粒米飯   夏曼‧藍波安 2010/01/19 聯合報

當近午時分送飯的囚犯經過我們身邊好幾天後,卡斯瓦勒俏皮站立的對那人高喊說:「殺朱拔毛,消滅共匪!」……

1964年我進入蘭嶼國小念書,對我們來說,「上學」是新鮮的儀式,是把我們遊戲、學習的環境空間的山與海濃縮為學校的教室,這個是二次戰後全球弱勢民族完全難以抵抗的趨勢。

上學的第一天,因為穿丁字褲而被打,埋下我們對老師產生某種難喻的負面印象,然後逃學一星期,直到我那小叔糾察隊隊長洛馬比克把我們捉回學校後,才在恐懼學校老師的情境下上學。

我的同學男女大約有三十幾位,是蘭嶼國小創校以來新生最多的那一屆,但是學校教室不夠用,椅子不夠多,所以我們被分為早上班(優秀班)與下午班(低等班)。

吉吉米特、卡斯瓦勒與我被分到低等班,我們三位都很高興,理由是,學校司令台有國父遺像與蔣公像,我們早上進教室前,先向他們行三鞠躬的儀式,我們骨子裡討厭這個低頭三次的動作,我們模糊的理解,他們不是我們祖先的親戚。

吉吉米特與卡斯瓦勒從現代的醫學常識來說的話,算是過動兒。吉吉米特屬於機敏的小孩,卡斯瓦勒是調皮搗蛋,喜愛捉弄他人來取悅自己的人。

一、二年級我們對學校的種種近乎沒有記憶,這是逃學到海邊迎送父祖輩出海的關係,也是我們最重要的成長記憶,影響我最深。

1959年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進駐我部落邊的空地,簡稱蘭嶼指揮部,在我們進入小學念書時,台灣來的現行囚犯多於軍官士兵,那時蘭嶼指揮部也從台灣引進黃牛。當我們坐在山頭觀賞海面在漁獵的船隻時,有兩位囚犯在早上固定的時間趕牛上山吃草,每天在我們眼前經過。

有天,吉吉米特告訴我們說:「放牛的那兩個人中午一定有飯吃。」所以那天我們就在山頭等著送飯給放牛的人。我們以樹影移動的位置來替代手錶時間,送飯的囚犯經過時,我們就在樹影作送飯時間的記號。

當近午時分送飯的囚犯經過我們身邊好幾天後,卡斯瓦勒俏皮站立的對那人高喊說:「殺朱拔毛,消滅共匪!」(我的記憶,我們第一次跟囚犯說話,這八個字,也是我們最先認識、會念的漢字。)作為我們首次對話的禮貌語言,他回頭看看我們,說:

「拔你媽個頭!」我們不知道這個意義是什麼!我們只是傻笑。幾次碰面後,我們成了他的好小弟,開始以扁擔幫他扛竹籃裡的菜肴與米飯。那一年的秋天,一個溫暖的中午在樹蔭下隱藏我們對漢人的恐懼,有了生平第一次吃米飯的成長記憶。 §§

3.大海浮夢/開始的地方  夏曼‧藍波安 2009/10/27 聯合報

我不知道小叔公為何喜歡跟我說故事,我也不知道從小為何喜歡聽他說故事,我也不理解在paneneb月(飛魚汛期的首月)的午夜,小叔公沒有出海夜航時如何把我喚醒,跟他坐在涼台上望著漆黑的大海。

部落前的午夜汪洋,在冬末春初經常出現七、八個火炬,每個火炬代表一個魚團家族,在海上使用掬網撈飛魚,他們都在雞鳴的時候回航,小叔公說:你的身體要剛硬,將來在海上,暴風雨才不會咬傷你。

「咬傷你」,那是不可讓自然環境的穢氣侵入體內,要有硬朗的體質。這個時候我還沒有進入漢語學校,小叔公卻把我潔白的記憶領向黑色、很浪漫的大海。很遙遠的大海上也有許多的燈光,那是在很外海的海域下錨的機械船,小叔公說:那是遙遠的人類的船,在海上捕魚的男人。

「很久以前,在日本時代,在莉杜蘭(地名)有一艘遇到風暴巨浪而罹難的美國船,島上某個部落的人搶了那些人的財物,船員們大都溺死,當我的父親,也就是你的曾祖父抵達時,一位還有呼吸的白人父親緊抱著他的女兒,好像要求我們的族人抱走他的女兒,養育小女兒,可是我們沒有一位聽得懂他說的話,許多武裝的族人圍繞他們父女。那是我第一次遇見皮膚白色的人,當白人父親斷了氣之後,你的曾祖父要帶走那個小女孩,她驚嚇得流著淚,緊緊抱著已斷氣的父親屍體,但是小女孩給了我父親幾枚硬幣。第二天清晨,你的曾祖父又帶我划船去探望那位小女孩,還帶了一些地瓜與魚乾,當我們抵達的時候,三個日本軍人已在那兒很大聲的對我們部落其他的族人喊話,原來那位小女孩也死了,要我們的族人土埋他們父女的屍體,但沒有一個人敢埋葬與自己靈魂沒有親屬關係的外人,最後我父親和親戚們埋葬了那兩位讓人飛灑淚水的屍體(將來你的靈魂必須在海上剛強。他對我說)。

「日本軍人給我父親一把刀(武士刀),以及三個斧頭。斧頭讓我們建造數艘有雕刻紋飾的十人大船,用武士刀殺了很多的豬(這是1907年的故事)。」

這是我從小叔公口中初次聽聞這個星球有白種人,初次聽聞船隻在海上罹難的故事。

「小女孩」從哪裡來的呢?她在海上不害怕嗎?我說。然而小叔公的口氣,他似乎很在意小女孩纖弱的生命在海上是如何度過的。如果她會怕,就不會跟著父親航海啊!他是個靈魂凶悍的小女孩,也許比我們更堅強,他說。

夜深濕氣重,幽魂很多,我們進屋吧,好讓屋內的柴光給你溫度。 §§

4.大海浮夢/追浪的男人 夏曼藍波安 2009/10/13 聯合報

我成長的小島一到晚上就進入完全是黑的景象,所以我一直以為沒有燈害的成長空間環境,是幸福與幸運最美的圖案,可以任你在這個天然的畫布裡彩繪你夢想中的圖騰。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十六歲之前一直住在我們達悟人的島嶼,是個單一民族世居的小島,是個單純的小島。即使我十六歲離開蘭嶼的時候,我們的島嶼還是沒有電燈,為此我的記憶裡永恆存在著沒有燈害的美麗記憶。「黑夜」與「黑色」,在我孩提時期豐富了我的想像,任我在這張廣袤的畫布築起兒時的夢的色彩,許多我民族傳說的故事,讓我一直相信數不清的天空的眼睛彷彿都在每個夜晚跟我說話。

小叔公是我學齡前在黑夜跟我說故事的人,在這張黑色的畫布彩繪我的夢的長輩,他的家就在水芋田的旁邊,每到飛魚汛期田蛙求偶的蛙鳴不僅不絕於耳,還特別的大聲,也困擾夜色的寧靜;除蛙鳴外,在那沒有雜音的成長歲月,他喜歡跟我說故事,我也熱愛聽他說古早的傳說。我問小叔公說:「我們達悟人為什麼不吃就在身邊的田蛙?」

她長得非常的醜,只有低等的人類才吃那種動物,他說。

傳說「她長得非常的醜」,不僅說明陸地動物形體長相醜陋怪異的,如蛇類科的,都被歸類為狐疑心機重,天生就是壞蛋的胎記、靈魂;海裡的魚類也是如此,不俊美的、體型龐大的魚類,如旗魚、鯊魚、各種海鰻、綠蠵龜等等的,都不可以吃。以至於,我到現在還是不吃田蛙,不吃長相醜陋怪異的魚類;又說,海鮮魚貝非常的豐富,來不及吃那些長相醜陋的動物。就這樣,與我年紀相仿的達悟人似乎都不太吃祖先不吃的食物,就是到了台灣謀生也是如此。

從小就在小叔公身邊長大,他跟我說有關海洋淹沒我們島嶼的故事,說,淹沒到第九天的時候,一位耆老抓了一隻老鼠,切斷尾巴,然後念咒,海水才慢慢的退到現在島嶼的形貌。魚精靈娶真人的童話故事,說,si mavtazaw(魚精靈)為了達悟人的後裔不要懼怕si zukang(西.洛槓),要親近游姿曼妙底棲魚,認清海洋的脾氣,還有si paluy(西.巴瑞),他重複口述這些故事,讓我記得清楚。小叔公也喜歡在這張白紙上口譜他的歌聲樂府,口述這個小島島民認識的世界,還有許多許多的鬼故事,於是我開始在黑色的夜慢慢勾勒未來的夢。

我家族裡的勇士出海,在漆黑的海上持火炬夜航捕撈飛魚時,小叔公經常低聲吟唱他創作的一首歌〈追浪的男人〉,這是一首影響我個人與海洋情感很深的歌,宰制了我小時候的思路,如一艘拼板船乘載著浪濤彩紋,孕儲了我個人的中心思想。

風浪平靜湛藍的大海

我的船不怎麼熱愛

駭浪沖天的巨浪海震

我欣賞他的野性

不大不小澎湃的風聲濤波

是天神的女兒──仙女在歌唱

請我出海 在海浪的脊椎

在大海追逐浪頭

唱著航海家獵魚的歌詞

等著黑色翅膀的飛魚回家

〈追浪的男人〉這首歌詞就這樣在我的記憶封存了快五十年。我封存這個故事的理由是很單純的,除了我島嶼的男人以外,我從還是個小孩,沒有來到台灣之前,在海平線上就看過許多的機械船隻經過我達悟人的島嶼。我想,每一艘船都有男人在駕馭她,於是從小就敬重那些在大海漂泊的男人,而我的夢也告訴我,在這個星球還有許多的男人是屬於〈追浪的男人〉的命格的。 §§

5.千禧年的浪濤聲  夏曼.藍波安

二○○○年零時的鐘聲,我的心像一般人一樣,燃起對未來的幻想,如一波即將形成的波浪逐漸逼近心坎。我拉著兒子的手,走向清大鴻齋頂樓,風,時強時弱地吹,涼意甚濃,我抱著他的肩,父子倆面向太陽昇起的地方準備用我們的語言祈禱,我知道,我的祈禱是為了迎接千禧年與為全家人祈福而為。我靜靜地等待校鐘的響聲,敲響一個世紀最後一年的結束和邁向一個世紀的開始。兒子的肉軀在顫抖,我的心臟在戰鬥,兒子的腦紋在幻想,我的腦海在回憶,此刻,我的心彷彿盪在海上的船,遙遠地看見有個形單影隻的人坐在部落港澳岸邊的沙灘上。

記得小時候的飛魚季節,父親經常越過黑夜的門檻,在清晨返航。睡在沙灘上的我始終被父親溫暖的語氣喚醒,說:「兒子,我們的飛魚在這兒,我們回家吧!天已經亮了。」我走在父親的前面扛著一網袋的飛魚,彼時部落的人都在看我們父子倆,我感到非常地驕傲,因為父親是個很會捕魚的人,又時常漂在海上過夜,我是羨慕極了。將來我也要用同樣的勞動方法,同樣的船在海上過夜,體驗被海浪洗禮,被星辰天宇熱擁的感覺,我那時的想法。

十年前,當父親為我的回家定居做了一條船當禮物給我之後,我開始實踐兒時的願望「在海上捕飛魚、釣大魚過夜」。前兩年實習,熟悉海的律動、脾氣及觀測天候。當我進入狀況,可獨當一面的時候,在三年前飛魚季期間的某夜,我在清晨返航,近八十高齡的父親在海邊等了我一夜,他默默地守著夜的浪濤、夜的海風與天空的眼睛,然而,我的豐收並未燃起他一絲絲的亢奮。父子倆坐在鵝卵石上,父親邊刮魚鱗,邊看潮間帶宣洩的微浪,過了一會兒後,在我耳朵能聽到最低分貝的音度說:「夏曼,從我膝蓋出生的兒子,海,還不認識你很深,你還不了解她很多,你還無法體會海流與天候的個性,你在台灣太久了,孩子。在我仍活在世上的最後的兩、三年,渴望你不要燃燒老人恐懼惡靈的心。」這般的話,雖然我聽起來心有不服,藐視我在海上的機制,但比起父親,部落的老人,我絕對遜色很多。

尤其是我,這個戰後出生的中年人,曾經在台灣虛度十六年的光陰,父親藐視我在海上的機制弱化是理所當然的。從那個時候,深夜凌晨上下便是我返航的時段,不能再燃燒父親恐懼惡靈的心了。但此一時,彼一時,歲月的痕跡鐵一般地烙印在父親深深的面頰皺紋及被抹平的與海浪搏鬥的鬥志,也暴露在他無助的眼神。當時氣宇非凡的走姿如今早已轉換成踉蹌的背影,蹣跚的步履,枯瘦的身子如蘆葦般地隨風飄動。年輕時的自信,勞動填滿的氣魄,也被太陽和月亮啃蝕得一無是處。

那一夜,父親走在我前頭,眼睛看著路小心翼翼地移動雙腳,我的感觸宛如汪洋般的深邃,難於斗量。父親真的老了,不僅如此,時代變遷的迅速,令他失去了老人該有的尊嚴在部落,我想。

校鐘終於響了,正式宣告二十世紀最後一年的倒數計時,時鐘將慢慢地帶領人類走向這個世紀結束的盡頭。這一刻,千千萬萬的人用數不清的語言,數不清的信仰在祈福;高漲而複雜的祈福情緒又如波浪般的奇妙,起起又落落,落落又起起,波峰與波谷不停地輪替,正反應著千千萬萬人複雜的心思禱聲。世紀末最後一年的第一秒到第一道光的乍現,是上帝、阿拉、菩薩及所有的神祇百年來最忙碌、最傷腦筋的時段,但願祂們有比人類更先進的科技過濾人類最複雜的祈禱。

然而,也有很多的人不知如何祈禱,因為他們不知道何謂二○○○年?不知道是否有上帝、阿拉、菩薩?只明白日落和日出,月圓和月缺,潮起潮落大自然不變的定理,而父親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有信仰的,只是沒有人信的教派──崇拜海洋。此刻的我,在太陽升起的東邊抱著兒子,在夕陽的西邊用心抱著父親,我誠懇地向天上的神祈禱﹔我喜悅的心如我身邊的兒子出世時的那一秒,腦海塞滿了所有祈福的、祝福的詞語;我凝聚精神,平靜心思,全心全意投入禱聲的漩渦。

然而,巧妙的事發生了,在我潛入祈禱的漩渦,約走三步路的時間,我的手機響了,遠在故鄉的兩個女兒來了電話說:

「爸爸,二○○○年快樂。」

「妳們也二○○○年快樂。」我說。接著大女兒音量放小的又說:

「阿公在門外哭呢!爸爸。」

「為什麼呢?」我說。

「不知道呢,爸爸。阿公一面哭一面叫你和哥哥的名字呢!」

「Matnaw,妳把電話聽筒放在門縫,給爸爸聽阿公在說什麼?」

「就給阿公聽嘛。」小女兒說。

「可是阿公重聽啊。」大女兒說。

「就給阿公聽嘛。」小女兒又說。

「可是阿公重聽啊。」大女兒又說。

「妳們把電話筒貼在門縫。」我說。

孱弱的聲音宛如來自遙遠的海平線,隨著海浪一波一波地飄進我的耳膜,闖入我的腦海。哽咽的聲音說:

從我膝蓋出生的兒子呀!

我唯一的兒子啊!

你很輕了在我心中,

家似是沒有根的樹林,

我以為那一片雲不再飄失了。

你知道嗎?兒子,

我的身體很靠近鬼的家,

惡靈不斷地在我眼前顯影,

雖然我的靈魂很悍。

從我膝蓋出生的兒子呀!

你和孫子何時回來啊?

每天的雲沒有一片停留,

當我每天起來的時候,

我眼前的海是一片片掉落的葉子,

我坐在你天天看海的椅子上,

我是個夕陽的人了,

你要我等你到何時的太陽呢?

月亮在我眼裡很清澈,

夜就快要變成我的白天了,

夜.....

「阿公一直在哭呢,爸爸。」女兒們又說。

「就讓他哭吧,哭到他忘了說思念我們的話。」我告訴孩子們,也告訴我自己。

爸爸在哽咽,起伏震盪的哭泣聲,逐漸嵌入我的胸膛,挖出我企圖遺忘的對他思念的情愫。

海像一張張無情的黑影日日淹沒感情的足跡,又像一波波的浪不歇息地翻開每天的思念在腦海。

「爸,我們下去吧,我很冷。」兒子說。

「爸,你很冷嗎?」我說,在心裡。

「爸,阿公說什麼?」

「阿公說:『很冷。』」我說。

「你就回去射魚給阿公吃啊!」兒子說。

三個月了,父親沒看見我,想來該回去探望他老人家。

二○○○年的一月二日,我回到了家,自己親手建立的家,心中是倍感溫暖。女兒們尚末放學,孩子們的母親也不在。父親的門半開,柴房緊閉,父親上山工作嘛,我想。我於是往二樓走,赫然發現父親正坐在水泥地上,他脫去上身算得上是衣服的布、讓冬天午後的陽光直接照射背脊。

父親彎著身子,雙手抱著雙膝,臉部貼著,正在小睡享受陽光的溫暖。背部有些黑斑,肌肉表皮似是一張紙的薄,但擴背肌、二頭肌的肌肉線條顯著,可是後腦勺的頭髮雜亂,腰部繫著丁字帶,瘦瘦的臀部貼在水泥地上。讓陽光溫暖你吧!明天幫你理髮,我說在心裡。

我很快地脫去掩飾自己不結實的肌肉之外衣,換上潛水衣,備妥魚槍、潛具,靜悄悄地走出屋外。我輕聲柔語地說﹕「Yama?我去海裡玩一玩,等我回來。」

海,是否對我陌生?秋季的浪,我亂喜歡的,不溫不慍、柔柔的、灰灰的,像是沉著穩重的老舵手,表倩貼著永無失敗的氣質;不規則的波紋強烈地藐視我就要弱化的徒手潛泳之鬥志,而父親極度渴求吃魚的細胞正在刺激我的孝心;海,是否對我陌生?抑或是我,對她是陌生?

我坐在微浪拍礁岸的上方抽菸,想著海平線上以外的世界,看著腳下的我深愛的海的世界,一切的一切在眼前盡是海的律動。想著、看著眼前所有的景致都是在考驗自己的膽怯與隱埋自己退化的生產技能而遲遲不敢下海潛水,同時,也在編織美麗的謊言。畢竟,此刻的我,離開海已有四個多月了,沒有很大的信心能射到族人眼中高級的、聰明的魚,唯恐被部落的人說:「夏曼,你不行了,海,不認識你了……」等等,很多不利於我的身分、能力的諷語。

父親曾經說過:「不規則的微浪有時是眾仙女的微笑,有時是眾惡靈帶有咒語的嫉妒眼神。可是,無論如何,達悟男人就是要在這樣的冥想背景下潛泳生產啊,否則就做陸地上女人圈裡的男人算了。」是的,我是男人,是海裡的男人,我說。

清澈的海是我洗滌我污穢肉體的聖地,「朋友,下海潛泳射魚吧。」我告訴我的靈魂。在海裡我開始選擇此較笨的老人魚為首要目標上追是給爸爸吃的,一個鐘頭後有了五條老人魚,接著就是給媽媽、孩子們的母親與女兒們吃的女人魚了。太陽逐漸地往西移,逐漸地移往海平線上方日落的軌道上,我是在注意回家的時間,然而,奇怪的是,女人魚少了,也變得比以前機靈多了,怎麼辦?我想,也許,海神正在考驗我;其次,女兒也交代要吃女人魚,當然她們的母親更想吃,只是不說出來而已,就像天空就要飄來厚實烏雲時,部落的族人自動收拾屋外的乾柴一樣,有許多事情是不說自明的,畢竟在海裡的徒手潛水生產有太多的事是不可預期的。三條小小的鸚哥魚聊表我孝敬家裡的女人的責任,況且在天黑前要煮魚給父親,給他一個驚喜。

父親睡的柴房的門半開,燒柴的煙霧從窗口冒出,很快地被風吹散入父親雙眼直盯著火苗,他正在煮他吃的與豬吃的地瓜。

「Yama,你要吃的魚在這兒,我先把魚殺好煮給你吃。」我全身溼溼的、溫柔的跟父親說。

父親看到我,他慢慢地起身,同時淚水也緩緩地從眼角溢出,他說:「我真的老了,孩子,所以才那樣地思念你和孫子,」

接著又說:「何時回來的?」

「中午回來的。」

父親抓著我的手臂不放且不停地流淚,宛如我小時候抓住他不放,抓住他不要去捕飛魚時的情景。此刻正視著父親模糊的雙眼即刻顯示出我遠離他老人家的罪惡感,於是心虛逃避地說:「爸,我先去煮你要吃的新鮮魚。」

父親不點頭也不示意,只是走進柴房擦掉淚水,調整火勢。之後,在柴房哼著古老的詩歌,好像是唱給自己聽似的,也好像在抱怨自己老而無用,活在世上只是徒增自己對兒孫的思念與依賴。

「爸,你的魚和魚湯。」我端給他說。

父親喝魚湯吃魚配兩個地瓜,我坐在他身邊。熱熱的魚湯蒸氣又再次地蒸騰著父親老邁的淚水與鼻水,同時也在蒸騰我離開他的罪惡感之眼淚,此刻他像是「孤兒」被人救濟的吃相。我看著父親喝魚湯吃魚令我想起小時候他經常在冬天的深夜為我和小妹的早餐捉魚,說:「多喝熱湯就不會感冒。」此刻,我於是對他說:「爸,你慢慢吃把魚湯喝完,對身體的健康是有益處的。」

他一直地在流淚,流的是很久沒吃新鮮魚的淚。我瞭解魚和魚湯是我唯一給父親身體健康的良藥與滅少思念的秘方。

「兒子,謝謝你給我吃的魚。」父親梢有體力地說。

父親為何要謝謝我呢?這是我應該給他的食物,我想。為何要謝謝我呢?我陷入汪洋大海中思考父親的這句話。我的淚悄悄地從眼角流了,別謝謝我,我說在心中。

夜終究替代了白畫,父覲坐在我天天看海的搖椅上,小女兒幫父親拔灰白的鬍鬚,他的「幸福」樣是短暫的。三天後的清晨,我說:「Yama,我要回台灣了。」

父親不說一句話,蹲坐在地上揮揮僵硬乾枯的手掌,說:「我走不到機場,對不起,從我膝蓋出生的兒子。」

我看不到父親的淚水,但我感覺到父親要過好長的時間才能吃新鮮魚、喝熱魚湯的痛苦正在加溫。曲折蜿蜓的沿海礁岸盡是浪濤拍岸之白色浪沫,正是父親日日夜夜的歌聲與哽咽的泣聲。當浪濤歸於平靜的時候,那是汪洋在調節他老人家思念兒孫的心情,這是無關於千禧年的來到。

本文刊載於《人本教育》札記二○○一年一月號摘自《海浪的記憶》夏曼.藍波安著 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