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年10月01日──尊重善待人子

假日外勞無錢消費,聚集台北火車站大廳,影響旅客動線,鐵路局拉起紅線限制外勞活動範圍,引發諸多討論。常有外國人盛讚台灣人民友善、有人情味,事實是歐美白種人最受歡迎,日韓次之……。大陸、東南亞配偶與外勞受到的待遇,我們心知肚明,陶淵明告誡其子:「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值得我們學習將心比心,台灣之子之女至他鄉可願意被限制行動?被另眼相看?借幾篇論文與一篇懷恩文學獎的社會組首獎,請同學思索、學習如何尊重善待「人」。                 徐茂瑋

1.外勞不在這裡聚會 該在哪?陳長文

2.原來它薄得像張紙   蔡惠萍

3.善待外勞,都是一等人 聖嚴法師

4.外勞與黑奴     張淑英

5.給台灣的判決書   吳典蓉 

6.懷恩文學獎/社會組首獎:梭羅河畔     蔡怡

1.外勞不在這裡聚會 該在哪? 聯合報陳長文/律師(台北市)2012.09.11

台鐵為避免外勞集聚台北火車站影響旅客動線,特地拉起紅線限制活動範圍,以及「禁止組織型集會活動」等告示。從表面看來,這似乎是單純的法益對立,旅客出入的權利相抗於外勞「聚」會的權利,但實際上,是考驗著台灣社會是否真的「富而好禮」。

台灣在經濟起飛之後,辛苦、汙穢、危險的職缺,已多由外勞來替補。可以說,沒有外勞的離鄉背井,就沒有今天的高鐵、捷運以及長期照顧的協助等等。

然而,號稱富人情味的台灣,卻不見得人人都感謝外勞的付出。控制行動、不尊重信仰,苛扣工資等,時有所聞。二○○五年的高捷外勞暴動,更是歷史上可恥的一頁,在公權力縱容之下,廠商集體性的虐待外勞,讓台灣人民感到羞愧。

七年之後,我們進步了多少?對於台北車站的處理,一個晉惠帝式的問題是:為什麼外勞不去其他地方,非要在台北車站阻礙大眾不可呢?

台灣人在假日可在家休閒,或出遊聚會。但對收入微薄的外勞來說,省一塊錢就可以多一塊錢寄回家裡,只好選擇交通便利、又不受天候影響的台北車站「聚」會。甚至有在不同縣市工作的外勞夫妻,假日時也選擇在台北車站碰面,這是多麼卑微的心願?

當然,台鐵並沒有禁止外勞在台北車站聚會,但從告示中所流露的心態很明顯是不歡迎,而這個心態反而是最核心的問題。「被趕走」的感覺,換成你我都不會舒服的。

就這個議題,正確的問法不該是「外勞與旅客誰比較重要」,而是「如果台北車站不適合,我們應該提供那裡來滿足外勞的休閒生活?」這個地點需要一些條件,包括交通便利、價格低廉、不受天氣影響等等,這當然不是台鐵可以負起的責任。

台北市政府設有外勞文化中心,可惜交通不便利,使用率不高,財力稍遜的其他縣市更不足論;這表示外勞的權益還是在施政順位的後端。這不該是進步的民主社會所表現的態度。

假日能夠自由行動的外勞,已經是比下有餘。在近二十萬的看護工中,有許多人是全年全職的。而尚在審議中的《家事勞工保障法》草案,雖規定每七日可休假一日。但就算規定要放假,又怎麼讓外勞去享受放假呢?

其他包括高額的仲介費、不能自由轉換雇主、工作年限的上限等等不合理的現象,不及備載,但追根究柢,還是心態問題。如果我們能夠真正以「推己及人」的態度去思考外勞的處境,很多現象是可以避免的。

要說政府對外勞人權漠不關心,是過於苛責,但做得是否夠多夠快夠好,也是政府應當自省的。由台北車站事件見微知著,我們能改善的,還有很多。加油! §§

2.聯合筆記/原來它薄得像張紙   蔡惠萍 2012.09.16

生活中很多歧視與偏見,往往習焉不察或隱而未現,一旦被具象化,就顯得鮮明無比。例如,假日出現在台北車站大廳防止外勞「組織性集會」的紅線,就成了一道再清楚不過的標記。

這個問題的核心,不是台鐵為什麼要這麼做,而是時至今日,一般民眾與電子媒體對大批聚集的外勞依舊存在不自覺的距離感?試想,若當時在大廳席地而坐的是金髮碧眼的西方人,還會出現相同的反應嗎?

一直以來,火車站除了乘車,也是約會碰面的處所。在物質不豐的年代,很多人都有過相約在老台北車站見面的共同記憶。收入不多又想省錢的外勞,會選擇在車站聚會,既合情且合理;若聚會過程有踰矩行為,自有相關法令可加以管理;不能只是看到外勞群集就感到「礙眼」,或覺得「會有治安問題」,甚至違反比例原則加以驅離。

有人說,外勞不該選擇行旅繁忙的台北車站聚會。事實上,台北車站之所以逐漸成為外勞約會見面的首選,就是因為大廳人不多,空間相對開闊。若哪天台北車站像東京地鐵車站般時時都有川流不息的人潮,他們自然就會另覓他處。

平心而論,絕大多數時間,外勞在車站大廳的聚會並未嚴重到影響通行。人真多到會給旅客帶來不便的,幾乎也就只有上月十九日的開齋節。而開齋節如同伊斯蘭世界的過年,一年就那麼一天;對這些遠渡重洋來台工作的遊子,身為主人,我們難道不能多點體貼與寬容?

台灣自許的多元、民主、包容,在外勞聚會事件上,卻讓人驚覺,原來薄得像張紙,一撕就破。多麼脆弱! §§

3.善待外勞,都是一等人     聖嚴法師 2006/01/29 聯合報.繽紛版

問:台灣引進許多外勞,他們的數目已經比台灣原住民人數還多了;但近來許多新聞都是台灣雇主苛刻外勞,甚至毆打他們的事,因為覺得他們便宜,又人生地不熟,權利也不對等。許多人對自己人很客氣,面對外來的人卻是一副壞老闆嘴臉,這不是很矛盾嗎?

答:我到過世界許多不同的地方,凡是道德修養或宗教信仰薄弱的地區,多多少少會顯露這樣的心態,歧視外來的人,或歧視和自己不同種族的人,也歧視弱小的人。

某些國家對本國人特別好,很多場合本國人免費,外國人得雙倍或多倍的價錢。

問原因,他們說這是合理的呀,因為本國人經過許多努力才能享受成果,外國人沒有付出,所以沒辦法享受相同的權利。我想,這也是合理的。

然而在美國,只要成了美國的公民,不論是新來的或後到的移民,任何福利一律平等,對新移民還有特別輔導,比如教授英文課,這不容易呀。

就台灣來講,雖然我們看來似乎人人都有宗教信仰,常常到廟裡拜拜,但是許多人只有拜的動作,內心卻沒有宗教情操、缺乏宗教的修養;到廟裡拿著香拜,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還願、為自己人祈求平安,卻沒有把慈悲的教義應用到待人接物上。

比如,很多台灣人自認為是主人,那外來的人都是「番仔」,都是落後的鄉下人,沒有文明,是「地球邊緣人」,以為我們才是很有文化、很有水準。

還有,會自認我們給錢比較多,或認為外勞是用錢雇來的,就算出事,花錢解決就好,一點也不在乎外勞的待遇和感受。

其實,我們台灣雖然經濟比東南亞這些國家好一些,但是精神文化、道德修養、對人和人平等的觀念,還是很缺乏,這很可悲啊。我們要尊重所有的人,不分貴賤。

當然,也有雇主對外勞非常好,把他當作自己的家人,這樣的家庭是有修養的。凡是苛待外勞的人,他們以為自己高人一等,但我們看來卻是可悲的:他們不懂做人的道理,是道德文化的邊緣人啊。

我們要加強對外來人口的尊重,否則在國際,台灣寶島會變成惡魔島。 §§

4.外勞與黑奴     張淑英 2005/09/19 聯合報.副刊

負笈伊比利的歲月裡,兩年半的時間在奴隸文學和黑人族群間漫遊。

美國作家哈利(Alex Haley)的《根》和影集曾經轟動一時,描述黑人祖先歷經百年奴隸,終獲自由的過程。比起《根》的家族史,非洲黑奴在拉丁美洲四百年的奴隸史則更漫長了。

十九世紀拉丁美洲逐漸豐富的書寫創作中,奴隸題材十分豐富。史料記載,美洲役奴史從一五一年第一批黑奴到安地列斯群島,延展到一九二年終止。一五一七年到一八二年是仲介領敕書販賣期,一八二一年到一八八年禁賣不禁奴,仍有非法走私。三百年法定期間,約有一千兩百萬非洲黑奴被販賣到美洲,未計入旅途中病死、被推下海、失蹤、逃離後被逮捕致死等諸多不幸。奴隸文學有些是恢復自由身的黑奴自傳,也有白人知識分子呼應解奴運動之作。二十世紀不乏作家追本溯源,把祖先的悽惻寄語文字發聲。

十六世紀,西班牙卡薩斯宣教士(Bartolome de las Casas)抵達古巴與墨西哥後,先後上書國王卡洛斯一世,建議引進非洲黑奴,取代印第安原住民,被稱為「原住民守護者」。據各方說法,黑奴耐勞耐熱,一人可抵四人用,尤能適應十六小時無休的蔗糖廠、咖啡、煙草等工作。自此,卡薩斯神父的歷史評價在原住民和黑人的論述間擺盪爭議,在西班牙和拉美學者的觀點間拔河抗拒,背負永遠的十字架。

殖民時期黑奴被當貨品販賣:非洲批貨,歐洲裝櫃,美洲差役。層層利益跨三地剝數層。殖民總督、地主、權貴,或多或少都涉足交易、蓄奴,賺取暴利。西班牙文說一個人做牛做馬、刻苦耐勞,叫做「工作得跟黑人一樣」。廢奴主張高漲後,一八四五年開始(鴉片戰爭後),中國苦力到了拉美各國,逐漸取代黑奴變成勞力來源。西班牙文有了類比說法:「工作得跟中國人一樣」,彷彿中國人更勝黑人一籌。爾後衍生多重釋義,有讚賞有貶抑。耐人尋味的是,「中國人」(chino/china)這個字,演變成黑白混血筄黑人的子女的稱呼,接近褐黑或棕黑。

在上位者,把族群當調色盤,依自己喜好認知調色分級。勞力也分膚色、品種、年齡和性別;本土或進口的;新品或庫存的;駑鈍或靈巧的。膚色依深黑、淺黑、淡黑區別身分階級。只是啊,經過數世紀的混血,誰能判斷黑色基因的色調與純度呢?如此世代混血,依彼時的蓄奴制,黑奴想翻身猶冀天佑與雇主意願。有的女黑奴被白人雇主欺負了,生出個漂白卻父不詳的嬰兒,有機會改變宿命,也可能萬劫不復。看那十九世紀一次次黑人暴動或革命的宣言:「白人男人格殺勿論,留下白人女人」,除了政治意圖,亦想擦拭黑色淚痕,讓後代美白展顏。

過去的帝國殖民與今日民主國家的機制不可同日而語;黑奴在美洲與外勞幫傭在台灣的社會成因也大相逕庭;外勞的工作權和回饋與黑奴的境遇亦迥然不同。但是,細看那隱藏其間的層層問題,微妙細處多麼相仿類似。古巴作家薩爾度(Severo Sarduy)寫出《歌手來時路》,艾南德茲‧卡大(Hernandez Cata)的〈中國人〉指涉中國苦力在古巴的酸嘶;解奴文學道出黑奴受剝削壓榨的坎坷命運。二十一世紀或是下一輪盛世的備忘錄中,外勞是否也會成為文學創作的主題?是否構築台灣史的一部分?或者,(東)南亞國家將如何書寫他們的苦力在福爾摩沙?那將會是他們難忘的異地鄉愁,抑或美麗島另類悲情? §§

5.給台灣的判決書   吳典蓉 中國時報 2012-04-27

這可不是旅遊節目限時找景點遊戲,我那天碰到一個女孩,神色倉皇的拿著一張紙條,請我幫她找一家排骨店,我盯著紙條想,能寫出這樣一手漂亮字的頭家,為何會給他的外傭這麼大的壓力?

後來有一點擔心,沒有雞婆一點陪她找到那家店;我衷心相信,很多台灣人,會比我做得更多;但是,這麼友善的台灣,為何會讓許多外勞置身於地獄之中;最近一本由署名為「逃跑外勞」所集體寫作的《逃我們的寶島,他們的牢》,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台灣的兩面性。

《逃》書中每一個故事,都是原來刊登在台灣唯一的移工報紙《四方報》的真實個案,這些外勞為什麼要逃?雇主剋扣、動輒打罵、限制人身自由……這都是媒體報導過、而大家視而不見的新聞,好像只要冠上「外勞」兩個字,似乎就理所當然處於灰色的治外法權。

即使如此,很多人大概無法想像,飢餓是《逃》一書中普遍的主題,「我家裡工廠兩頭跑、兩頭燒,吃的東西更糟糕,有時僅是一碗剩麵,我餓得全身無力。」「老闆娘一天只給我吃兩碗飯,中午、晚上各一碗,早上就任由我餓肚子,吃的也全是她從公司打包回來的剩菜剩飯。」

台灣之前才為了外勞、本勞基本工資脫不脫鉤引發一場論辯,只是,我們號稱有亞洲最高的基本工資,但很多外勞一到台灣,就重簽契約,基本工資再高對他們都毫無意義;有人也許會說,為何不打外籍勞工諮詢專線、或向勞委會申訴,但當抗爭行動失敗,被遣返時,他們當初揹債繳納的十幾萬仲介費,只怕就此血本無歸,難怪逃會成為一種宿命!

其實,《逃》書中的惡行並不真正令人意外,比較引人注目的反而是,這些逃跑外勞眼中、竟還有那麼多樂於助人的台灣人;當外勞不得不跑,有許多非親非故的台灣人幫助他們,有不收車錢、還自掏腰包的計程車司機,有幫忙掩護的工廠宿舍警衛伯伯,有路人主動提供便車,有一起工作的老先生、老太太願意幫忙送信。

這些是「陌生人的善意」,如果說,台灣對外勞的規範,無形中就是剝削的共犯,那麼這些沒有面孔的援助者,其實才是真正盡到公民的義務,即使法律上看起來,他們是在協助逃犯。

真正令人困擾的是,當這些陌生人變成外勞的雇主時,他們友善的面孔之後,會露出什麼樣的面目?當外勞的工作條件普遍是:願意周末不休假,兩年不拿手機時,台灣人的善良還禁得起考驗嗎?

比較根本的問題可能不在於人的善惡,而在於我們的制度,當我們的制度偽善的號稱要保障本勞,對外勞的工作年限、雇主轉換處處設限,行政立法都忽視外勞人權時,我們的道德標準簡直就可以隨時流動,在台灣,你可能既是友善的陌生人,也是刻薄的雇主;《逃》這一本書為我們的台灣,下了這樣一個不太光彩的評語。 §§

6.懷恩文學獎/社會組首獎:梭羅河畔     蔡怡 聯合報2011.12.02

在台灣,外勞已成為許多被照護者精神的支柱。本文寫照護父親的外勞將離去,父親雖失智,仍感到好像失去了親人一般,令人動容。 ──陳昌明

"Bengawan Solo, Riwayatmu ini......"

正在替爸爸洗臉、梳頭的印尼看護阿尼,迎著朝陽輕輕哼著歌,這旋律似曾聽過,對了,不就是已翻譯成中文的印尼民歌〈梭羅河畔〉?

梭羅河畔,月色正朦朧,無論離你多遠,總令人顛倒魂夢……

阿尼的矮小身材,甜美歌聲及臉上的青春線條,搭配爸爸那滿頭銀髮與憨憨的笑容,刻畫出一幅令我心醉的「祖孫圖」。

自從媽媽住進天國,爸爸失智情況越來越嚴重,來自中爪哇的阿尼就成了家中重要的一員,照顧爸爸的起居。

為了刺激爸爸的語言能力,我找出多年前爸媽去教會常用的詩歌本,準備和爸爸一起唱。歌本裡都是爸爸作的記號,可惜他卻想不起這些符號的意義。我只有從爸爸打著三顆星的〈榮耀主〉著手練習。沒想到才唱幾遍,廚房裡忙著炊事的阿尼,竟然跟著哼了起來,而且音調奇準。我興奮的跑進廚房:「阿尼,妳有驚人的音樂細胞耶!以後我不在家時,妳可以陪爺爺唱囉!」

阿尼靦腆的回答:「那妳要教我歌詞,我得用印尼拼音拼出來。」

就這樣,虔誠信奉回教、從不吃豬肉、每晚拜阿拉的阿尼,用她美妙的歌聲和我們一起讚美主耶穌基督的恩典,她還安慰我說:「為了救爺爺的頭腦,我唱唱耶穌歌沒有關係,阿拉會原諒我的。」

從此以後,阿尼經常在我要出門時追出來問:「太太,你昨天和爺爺唱的詩歌還沒教我呢,待會我怎麼陪爺爺唱?這樣爺爺會很無聊喔!」

雇主不在家,看護不是正好可以少做點事,輕鬆一下?老實的阿尼卻追出來討工作!看著她滿臉的真誠與關愛,我感動得抱著她說:「謝謝妳那麼愛爺爺,阿尼,等我辦完事回家後馬上教妳。」

詩歌唱多了,我開始回憶學生時代在音樂課上學的歌,爸爸應該都聽過,總會有些印象;於是我搬出〈滿江紅〉、〈蘇武牧羊〉這些好久都沒有人再唱的古調。沒想到爸爸的腦細胞雖然逐漸死亡,但在阿尼每天飯後一小時的反覆帶動下,居然也能朗朗上口,真是驚喜。

但真正令我紅了眼眶的是看著皮膚黝黑的阿尼,耐心坐在爸爸身旁,拿著她的小筆記本,把詰屈聱牙的歌詞「渴飲血,飢吞氈,野幕夜孤眠」唱成「喝英雪,雞墩蛋,夜母夜古眠」,我總忍不住顫抖著手拿起照相機,捕捉、記錄這份該恆久珍藏、不可忘懷的畫面。

爸爸退化到一個階段之後,嘴裡永遠哼著他自己的調子:ㄉㄦ ㄉㄦ ㄉㄚˋ ㄉㄦ ㄉㄦ ㄉㄚˋ,像是平劇中的二簧快板,除了吃飯、睡覺之外所有時間都停不下來,阿尼擔心他這樣會太累,試了各種方法阻止他都無效後,也就欣然接受。

每天下午,她把睡飽午覺、吃過點心、坐在輪椅上「嗡」個不停的爸爸,推出去兜風、曬太陽。回到家來,她總是抬高下巴,無限驕傲的說:「全公園的人都說我照顧的爺爺最乾淨、最漂亮、最會唱歌!」

他倆每次出門不到二十分鐘一定回家,因為:「爺爺不喜歡我和別人聊天,只要我注意他。」真心在乎爸爸的阿尼,毫不考慮的犧牲自己和同胞敘鄉情的機會。

縱使阿尼悉心照顧,兩年多後爸爸還是出現各種狀況,如每到開飯時他就開始找各種理由,如「我不餓」、「我沒錢」來逃避同桌吃飯,阿尼焦慮的找我商量對策,我思索了好久才恍然大悟,爸爸是忘記怎麼用碗筷吃飯了,為了遮掩挫折與被餵食的羞辱,他寧可不吃。於是我安排他個人獨享的吃飯時間及餐食,讓他就像兩三歲的小娃兒,直接用雙手拿著菜肉包、餡餅、鱈魚堡等,大口大口咬,這樣他可以享受美食,又不必擔心形象。

和我一起躲在廚房裡觀察的阿尼,偷瞄爸爸吃得好香的模樣,糾結的心終於放鬆,脫口而出:「假如爺爺沒有你這女兒,怎麼辦呢?」我緊握住阿尼的手誠摯的說:「假如爸爸沒有阿尼,我才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處處依賴阿尼幫忙的三年時光,在不知不覺中度過了,我接到勞工局一紙通知,阿尼該返國,而且永遠不能再回台灣!

這對我猶如青天霹靂,因為爸爸失智的漫長歲月裡,我的心像是一條驚濤駭浪中失去方向的小船,正橫渡暗無天日的茫茫大海,一路疲憊掙扎,我渴望亮光才甘願再走下去,而阿尼是那唯一的燈塔。

但阿尼在照顧爸爸之前,已經在台灣工作了幾年,按政府的規定她年限已到,我無力和制度抗衡,只有在濕淋淋的黃昏,眼睜睜的看著比至親還親的阿尼打包行李離去,留下愣在一旁的爸爸。我,只覺這個家,是更荒蕪了。

阿尼走後,雖然有位新人來代替,但她的態度大不同,爸爸不能接受,天天躲在床上昏睡逃避她。

第二個禮拜,時空錯亂的爸爸,以為阿尼只是去清真寺拜拜,一會兒就會回來,他堅持坐在客廳的輪椅上,不吃不喝,靜靜的等,等,等到夜幕低垂……

等到第三個禮拜的某一天,爸爸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嚇得我一個箭步上前攙扶,沒想到他力氣大得驚人,拖著我往廚房走。進了廚房,他張望了一會兒,又一瘸一拐的走到阿尼的房門口,望著空蕩蕩的床,呆立良久,似乎停格於某個時光隧道……

然後,他慢慢轉過身來,像迷路的小孩惶恐的懇求我:「小姐,你……你認識我的家人嗎?求你送我回家!求求你!」

我緊緊摟住爸爸,眼淚不停的流著,而阿尼如天使般的歌聲在我耳邊迴旋:"Bengawan Solo, Riwayatmu in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