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年04月02日──不忍見他下車

作家兼美食家韓良露女士的尊翁過世,以〈不忍見他下車〉、〈缺憾還諸天地〉、〈寧可信其有〉三文抒發她的不捨、哀痛、思念,文中由對父親必然有下車的時刻的認知、送醫、過世到喪葬,讀者隨著為人女兒內心的點滴伏起、委婉曲折,時而當下、時而回憶,「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喪親之痛誰能免?而韓女士在喪禮後走出悲傷,她說:「除了淡淡的哀傷外,只剩下奇異的平靜,也許爸爸真的放心走了,去到了另一個我感覺不到的次元了,這麼想著,我終於高興地淚水盈滿雙眼。」此外〈清明傷感〉是韓女士悼念舞蹈家曼菲女士,〈東正教的神聖與救贖生命之歌〉則為韓女士介紹東正教的文章,簡潔易懂,死亡是人類的共同焦慮,東正教的復活觀 (死亡觀) 影響大文豪托爾斯泰與俄羅斯人民,由文化、宗教背景認識其他民族,才容易進入他們的情境感同身受,此文值得耐心細讀。 徐茂瑋誌101.04.01.

1.不忍見他下車 韓良露  

2.缺憾還諸天地 韓良露 

3.寧可信其有 韓良露

4.東正教的神聖與救贖生命之歌 韓良露

5.清明傷感  韓良露  

 

1.不忍見他下車 2012-02-21

雖然知道這一天總要來到,我也有自己必須下車的日子,爸爸只是比我早離去,而我對他生命的不捨,是否也是對自己同樣脆弱的生命的眷戀?

爸爸的身體,彷彿一台即將宣告廢棄的車子,在過去兩年間,幾乎每隔半年就要進場大維修,但每次入院兩三禮拜後,也都奇蹟式恢復。去年夏天,父親又入院了,醫生告知父親的心臟衰竭已十分嚴重,唯一解救之道是再做一次心臟手術,我和父親商量了許久,父親並未有信心能在八十八歲高齡,身體又十分虛弱的情況下,接受開心手術的風險與術後感染與復原的各種問題,父親說他活到了這樣的歲數,老天待他也不薄了,他得的病又沒有慢性病的苦痛或癌症的煎熬,他決定要聽天由命,不想冒死在手術檯上的風險,更不想接受侵入式的醫療急救而變成植物人。

父親預先簽下了放棄切除氣管的急救治療後出院,在家靜養了一個月之後,雖然還是不良於行,但精力卻日漸恢復,說話的聲音也恢復宏亮,去年暑假,旅居美國的弟弟良愷帶太太、小孩回台過暑假,十歲的小姪子幾乎每天都陪爸爸打撲克,弟弟回美後,旅居荷蘭的妹妹良憶又返台探父,近一個月的時間和爸爸朝夕相處,妹妹走後,上海的良雲姐姐,金榮姊夫、雅明外甥女又接著來台,之後旅居休士頓的阿姨、姨丈也返台,住在爸爸家一陣子,再來旅居溫哥華的舅舅也回台過耶誕節,去年下半年,爸爸跟他這一生最密切的親友大都見面了,這是不是一種告別呢?我不禁又高興又哀傷的看著爸爸和不同的親友相聚,也開始偷偷地在準備萬一發生了什麼事,我可不想驚慌失措。

過去好幾年,尤其是過去一年,每次想到父親虛弱的身體,可能隨時會撒手離世,我都會掉下淚來,有好幾次半夜突然醒來,想到那一天終要來臨,就會無聲地痛哭,好幾次為了不想吵醒身邊的人,都會起身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掉淚,但我也會同時反省自己對父親生命的執著。相比於六十六歲就過世的母親,父親已經多活二十多歲了,雖說生命不能用數字衡量,而死亡之前也不是人人平等的,母親死前飽受癌末的煎熬,天天打嗎啡止痛,她自己及子女都希望她能早日解脫,但父親雖虛弱,仍充滿求生慾望,對我買回去的好吃東西仍有期待,也還期待和同鄉打如皋土牌,父親就像在人生火車上還不想下車的旅客,而我和他是暫時坐在同一列車上的旅人,我不忍見他下車,雖然知道這一天總要來到,我也有自己必須下車的日子,他只是比我早離去,而我對他生命的不捨,是否也是對自己同樣脆弱的生命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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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缺憾還諸天地 2012-03-13

我們永遠對上一代知道的太少,像我這種看過無數故事小說的人,卻無法好好看分明爸爸和媽媽的生命故事,這份缺憾只好還諸天地了。

爸爸走後,有一天才突然想起自己竟然未曾用攝影機或手機或錄音機等等現代科技收藏住爸爸的聲影,當下我立刻放聲大哭,怎麼回事?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我會忘了做呢?如今我除了一張又一張不會說話的照片外,什麼都沒有了,連以前在手機中、電話答錄機中留下的聲音,都早已被我刪除了,當初我怎麼沒想到,會有一天渴望再聽到爸爸的聲音卻不可復得,現在,再多的時間、金錢都換不回爸爸的聲音和身影,只剩下冷冰冰的照片。當然,我仍然擁有許多關於爸爸的記憶,但我真怕記憶會越來越模糊,我明明可以輕而易舉地為爸爸拍一些生活紀錄片的,為什麼沒做?我到底在忙些什麼?我是有忙著為爸爸買吃的東西回家,是有陪他聊天、看電視,是有帶他去散心,說得好聽,我是活在當下,以和爸爸相處的時光為重,不曾想到未來當爸爸走了,我會需要有些爸爸實體的存在如聲音留給我當撫慰,讓我思念他時聽到他的隻字片語,例如叫我女兒的聲音。

爸爸活著的時候,我只記著不可有子欲養而親不在的遺憾,從爸爸的立場來看,他沒有留下聲音對他的生前或死後也許並不重要,爸爸在時,我的思考都是做些什麼對爸爸是好的,卻忽略了為自己的未來想,忘了有一天爸爸不在了,是我需要再聽到他的聲音,而不是他需要我要懷念他,就算他去了西方淨土什麼都不掛念了,但記得這一生父女緣的我,卻怎麼能連聲音都沒留下呢?

原本以為不會有太多遺憾的我,還是在忙完父親後事不久,就遭受了椎心之痛。尤其想到這世界上在乎還可不可以重聽父親聲音或重看父親活動影像紀錄的人也許不到二十人,但對我自己或其他這些人而言,擁有這樣的私藏記憶的意義,當然比電視上一再播放的鳳飛飛身影更重要,鳳飛飛是屬於她家人的也屬於大家的,但我爸爸只屬於很少數人,即是如此,為什麼我不能像看鳳飛飛般的再看他一眼、再聽他一下呢?一般人家裡的家庭紀錄片都在拍小孩,其實拍老人更重要,老人走了就拍不到了。

過去幾年,我雖然早有意識父親不久就會離開,每個星期去看他兩三次時,都想抽空問他一些從前的事,也不時問過一些,像他童年時在家鄉的情景,吃些什麼?做些什麼?也問他後來去上海時住在那裡?對南市、外灘有什麼記憶?也問了日本人攻打上海後他逃去了哪?但東問西問,爸爸的回答也是支離破碎的,我這個渴望重建爸爸還不是我爸爸前的歲月故事的女兒,因為沒有受過口述歷史的訓練或說也不太認真執意問出個所以然,使得我們的對談始終散漫飄忽,很難建構出爸爸清楚的生命小史,最多只留下些跳動破碎的故事,例如爸爸在上海公路上騎德式摩托車出了車禍送進了醫院等等,但誰在照顧他呢?我當然猜得出是爸爸當時在上海的妻子,但只要回憶裡有她,爸爸都不想跟我提,爸爸是老一輩的人,自然沒法和女兒共同面對他的一些過去,所以說,口述歷史由外人來做較好,生命中有許多事,常常對親人反而無法坦白。爸爸不跟我談一些事,我明白,因為我也會忍著不問他媽媽的事,我也想知道他們當年認識及結婚的經過,媽媽告訴過我一些,像爸爸去西藥房時看見了暑假正在那打工的師範高材生,但我沒問過爸爸記憶的版本,是因為怕觸及他的傷痛,我不想因為要滿足自己想擁有父母親的故事,而挑起年老的爸爸去碰觸記憶的傷口,於是,關於爸爸和媽媽的許多故事,我都無法好好地收集。

人生或許就是這樣,我們永遠對上一代知道的太少,像我這種看過無數故事小說的人,卻無法好好看分明爸爸和媽媽的生命故事,這份缺憾只好還諸天地了。

3.寧可信其有 2012-02-28

除了淡淡的哀傷外,只剩下奇異的平靜,也許爸爸真的放心走了,去到了另一個我感覺不到的次元了,這麼想著,我終於高興地淚水盈滿雙眼。

終於要真實地面對父親的死亡,奇怪的是,我反而不若過去幾年想像著父親臨終般的那麼悲傷,我看著弟弟對著已無氣息的父親放聲大哭,我心中只有哀傷,卻無巨大的悲痛了,竟然還有奇怪的平靜之感。

我注視著父親漸無氣色的身體,真的覺得這已是被父親遺棄的身體了,父親的魂靈已經脫離了這一具他使用了八十九年的舊車,主人與車伕都離開了,車子遺體也將要進入廢車場了。

父親的後事其實在我心中早已預演過不知多少回,我曾多次用平淡的方式和他討論過他對後事安排的喜好,而八年前父親為母親安排的葬禮也是我的參考,雖然我相信父親的魂靈已不在他的大體內,但父親一生是愛面子愛熱鬧的人,為他好好辦一場告別的派對,不知是否真能讓死後的他開心,但一定能撫慰我自己。

於是,平生不愛繁文縟節的我,認真地辦起父親的後事,請道士招魂、豎靈堂祭拜、做頭七、滿七、舉行彌陀經、金剛經法會、訂下防邪的桃花心木棺、選用真絲壽衣壽被、送發訃聞給各方親友、辦理體面但不收奠儀的家祭、公祭葬禮。

我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如此遵從舊禮辦父親的喪事,卻又一點都不覺得這一切是荒謬的,年輕時讀卡謬小說異鄉人的我,怎麼會知道有一天我竟然會從俗民的生命禮俗之中找到某種意義,因為有這些儀式,各地飛返台北的親友才會相聚一堂,才會在死亡之中找到生命力量的聯結。

父親走後,我反而放下了多年對死亡的恐懼,我真心相信他的靈魂脫離人世後更自由,當我們在為他念經、上香、磕頭、燒紙時,這一切只是我們和父親一起玩的人間遊戲,遊戲總要動作和道具,我們曾和父親一起玩過不少遊戲,最後這次的遊戲我可要玩得真一點。也要謝謝送給父親輓聯、花圈與來參加公祭的親朋好友們,你們也讓這一場告別遊戲更豐富。

父親走後,除了辦後事外,我還帶著父親的外孫女及外曾孫女到處遊覽,去故宮看展、去北投洗溫泉、去陽明山看花等等,我記著父親在離世前兩天掛念的都是不能帶她們四處玩,我相信父親看到我替他當地陪,一定比看我每天哀悼更高興。

等到送走了上海的親戚,後事也辦的差不多時,哀傷也慢慢變成輕微的憂鬱的海潮般無邊地湧來,年節期間我遵守著百日內喪家不上門的禮俗,躲在家裡看起一本又一本的小說,從瑞蒙卡佛看到宮登美尾子再看帕穆克和張經宏;天氣一直濕冷著,有幾日清晨醒來第一個念頭是「這麼冷,今天要告訴爸爸小心身體」,接著才想到爸爸已經不在了,不用我提醒了,但過去幾年的生活習慣卻仍深植在意識底層。

年節過後,出門吃飯,看到漂亮的叉燒肉也是忍不住想待會要不要外帶,就是這樣要不斷點醒自己,不用買燒得爛爛的牛筋了,不用買小籠包了,不用買生魚片了,都不用再買吃的東西給爸爸了,還好過去幾年我一直都買著食物給他,一月八日星期天我還特別去天母買軟軟的小牛肉腸、燻鮭魚和馬鈴薯沙拉、南瓜湯,那一天晚上他吃得很開心,我一直堅持要做採買食物這些事,就是要避免有一天會後悔自己「子欲養而親不在」,現在,我終於可以在外吃飯時放下心,不用老記掛待會要買什麼外帶了,老爸,未來我能為你做的事就是燒些紙錢給你了,我還記得媽媽離世後,你告訴我們你燒紙錢給媽媽是寧可信其有。

媽媽走後,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我一直可以感覺到她以某種方式存在空間裡,晚上起來如廁時,會覺得客廳裡彷彿有她的意識在那,媽媽也曾多次入夢,有一回還提醒我要回家過母親節,但爸爸走後,我都感覺不到他,也不曾夢到他,

除了淡淡的哀傷外,只剩下奇異的平靜,也許爸爸真的放心走了,去到了另一個我感覺不到的次元了,這麼想著,我終於高興地淚水盈滿雙眼。

4.東正教的神聖與救贖生命之歌 (20070201)

西元八六三年,拜占廷帝國的教會(東正教)學者希利爾和他的哥哥墨多德斯,應摩拉維亞大公之請,前往該公國傳教。摩拉維亞大公國是由斯拉夫人建立的國家。當時的斯拉夫人文化十分低落,只有語言而沒有文字,拜占廷帝國代表了先進的文化,因此摩拉維亞大公國大量學習拜占廷文化,包括政治法律禮儀用品等等,邀請希利爾兄弟去傳教,也為了開化人民。

為了便於傳教,希利爾兄弟用拜占廷帝國的文字(希臘文字),把斯拉夫方言的拚音轉化成希利爾字母,進行聖經新約和古希臘作品的翻譯,而希利爾字母也成為斯拉夫各民族文字的來源,而東正教也因此傳入斯拉夫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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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九八八年,古俄羅斯人建立的基輔公國的大公強迫全民受洗,接受東正教為國教,從此東正教的信仰成為俄國人民的信仰,東正教的建築風格、繪畫藝術、音樂聖禮、宗教思想都成為俄羅斯文化的一部份。

從猶太人的早期基督教會到非猶太人的早期基督教會,再到羅馬的基督教會、拜占廷的基督教會,基督教會的基督信仰一直在不同的分裂狀態,爭論的核心有基督的神性、人性之分、三位一體(聖父、聖子、聖靈)的定義、基督之母瑪莉亞的屬性、贖罪的方式等等,基督教會的分裂是長期的現象,不是單一的歷史事件造成,但是西元一

東正教與拉丁基督教雖然同源,卻有各自不同面向的基督信仰,拜占廷教會雖是東正教的正宗,但自十五世紀拜占廷(君士坦丁堡落入伊斯蘭教徒手中),以及希臘也被鄂圖曼帝國佔領長達五百年,東正教的信仰反而在俄羅斯大地上成了流傳千年的輓歌,成為俄羅斯人民的靈魂之歌。

我從十七八歲時,狂讀俄國作家的作品,例如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托爾斯泰的小說「復活」、果戈里的小說「死魂靈」、基列耶夫斯基的哲學作品(有關斯拉夫主義與東正教);在這些俄羅斯作品中,我一直發現信仰的主題,也促使我開始對俄羅斯東正教產生興趣,之後再進而對拜占廷神學有所好奇。

拜占廷的神學理論來自原始的基督教義、古典希臘哲學(柏拉圖主義)和猶太宗教的神秘思想。猶太哲學家在西元一世紀時提出logos

拜占廷教會強調基督信仰的神祕性(Myster

拜占庭的東正教信仰從建立者君士坦丁大帝開始,即採行教俗合一的制度,這也造成了東正教在世俗政治上的保守性,俄羅斯的沙皇同時兼有上帝的光芒,(皇帝是上帝在人間的代表)只有主張無神論的共產主義者才會推翻沙皇制度,這也是為什麼俄國大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與托爾斯泰在身為堅定的東正教信徒的同時不會主張罷黜沙皇了。

一個上帝、一個帝國、一種宗教,這是拜占庭信仰的核心。俄羅斯東正教即建立在這樣的基石上。這樣的信仰強調位階,因此在三位一體的基督信仰中,東正教強調聖靈出自於聖父,但羅馬教會的拉丁基督教卻主張聖靈出自於聖父、聖子,東正教認為,這是對上帝的大不敬。聖父、聖子、聖靈是三位一體,只有一個上帝,不是二個上帝。

在東正教信仰,現實世界是罪惡的,人類只有仰賴靈光的救贖,基督降臨人間即帶來聖父的靈光,正教相信,人類的墮落起於靈界的墮落,只有藉著聖靈的聖化,抗拒邪惡,朝向至善,人類才可分享神性。但上帝給予人類自由意志選擇朝向善或惡,在東正教信仰中,人類的自由意志中存有背德、向德的可能性(這即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中一直在探討的主題),因為人類如果一切由上帝安排、決定,那麼朝向至善,實踐美德就成為必盡的義務,那麼向善還有什麼價值而言,就因人類可以選擇,才有救贖的可能,人類不是被迫要住在樂園中,因為吃了善惡之果而離開樂園的人類,要出於自由意志而選擇是否要回歸樂園。

在東正教信仰中,死亡並非人類的懲罰,而是保護,人類難逃一死,因此人類才不敢永遠犯罪。罪帶來肉體與精神的死亡,在死亡中,人類才有復活的可能。復活代表肉體與精神的新生。基督的復活,代表的即是上帝的救贖。但這個永生不會自動發生,必須經由罪與罰的過程洗淨罪惡,上帝的恩典才會降臨。

在東正教國度,復活節是比聖誕節重要的日子,因為基督復活是信仰的核心,因為基督是道成肉身,只有基督肉身的死亡與復活,才可以聯結人類的肉身給予人類復活的神聖救贖。

只有明白了東正教的信仰,我才漸漸明白為什麼托爾斯泰會寫出「復活」這本小說,對於東正教信徒而言,屬靈經驗是必須在現實生活中實踐的,因此東正教教會是基督的身體,教徒要在教會中做聖事,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洗禮(浸在水中三次),這些東正教的新皈依者藉著洗禮而植入基督的身體裡(教會)──

俄羅斯的東正教信徒,以廣大的農民為主,這點和拜占廷的東正教以君士坦丁堡的城市信徒為主有所不同,因此俄羅斯的東正教信仰發展出獨特的憐憫神學,即強調原始早期的基督教義,當時的信徒都是窮苦身份低賤的小人物,而非東、西羅馬帝國的皇帝、高官貴族、城市中產階級,憐憫神學強調貧窮與苦難的神聖性,因為只有身在貧窮與苦難中的人最能領受基督的信仰,因為當耶穌還在世時,圍繞他身邊的人就是這些貧苦大眾。這正是托爾斯泰解放農奴與捐出財產,以及要穿破衣、住茅屋,要生活得像窮人一般的原因,托爾斯泰相信的神聖與救贖,只有窮人才可獲得,就像聖經中所言,富人要進天堂,比駱駝要過針眼還難。這樣的基督信仰,自然有別於拉丁教會在中世紀時大量販賣給富人贖罪券,東正教信徒一向被認為是虔信者或迷信者,也有部份原因來自於此。

從西元一四五三年拜占廷帝國滅亡之後,俄羅斯的東正教成為東正教世界中最大的教會,從十世紀才開始接受東正教信仰的俄羅斯,卻結合了俄羅斯民間文化發展出具有封建主義色彩的東正教,因為俄羅斯正統教會對統治者的支持,也引發了部份激進信徒的反抗,主張「靈魂得救不需依靠教會」,但這些主張從未獲得廣大虔信(或迷信)的農奴的支持,也導致了歷史的因果引來了俄國無神論共產主義者在執政後對東正教會的打擊,但在蘇聯解體後,去俄國旅行的人不難發現,禁絕了幾十年的俄羅斯東正教信仰又大量復活了。畢竟東正教的信仰是俄羅斯人民的生命之歌。即使世世代代的貧窮與苦難,都不能消滅他們的信仰,反而使他們更親近、更需要基督道成肉身、復活拯救萬民的神聖信仰。

托爾斯泰曾說:「一旦人們相信並履行基督學說,就會天下太平。」俄羅斯從來沒存太平,這究竟是誰的責任?

5.清明傷感       (20060402)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今年清明時節特別殘酷,連續一周我已聽到了身旁友人的三個死訊。兩位五十出頭尚稱壯年者,一位六十多歲也並不老耆。

接到曼菲的死訊時最奇特,當時我才剛踏進大稻埕的媽祖宮(慈聖宮),身上手機響起,心想在廟內聽手機太不禮敬,走出門外的大榕樹下得知了消息後,返身回媽祖宮。突然覺得時機十分巧合,立即在媽祖前為曼菲祈禱,媽祖林默娘離世時才二十九歲,五十一歲的曼菲,離開人間未免太早,返回天上也許正好。

我和曼菲並不熟,卻留下了些印象深刻的記憶,在大家都年輕的時候,去過她和樊的家,當晚樊拿出許多他從小收藏到大的紀念品;讓我記憶最深刻的是五六歲時用的湯匙,當時曼菲還笑著說樊極度戀舊,家裡的垃圾都不准她隨便丟,而她則相反,什麼都捨得丟。當年大家都還二十多,不知道人事多變化,曼菲最終也成了別人不肯丟的紀念品。而年輕時挺瀟灑的曼菲,後來跟我年輕時挺熟識的友人在一塊,也終於懂得她並不是真正什麼都捨得丟的,有些人有些事她也放不下,但最後這些人事紛擾都不重要了,她還是丟下了,只留一把骨灰還諸天地。

曼菲一生就像她那旋轉了十一分鐘的舞蹈,精采仍有結束之時。回想二千年與曼菲姊姊巧遇,她提及她有昏眩的問題,但她的妹妹竟然可以轉個不停,還說人生真奇怪。

哀樂中年,這些年我一點一點地體會人生真滋味。母親在三年前得知自己只剩幾個月可活時,我一直以為愛戀人生的她,一定會痛哭不已,但母親的反應卻只說了一句話,這一切都太傷感了。這一切都太傷感了。這幾年來,我點點滴滴嚐盡這句話的滋味。死亡從未真正發生,也不會真正結束。我走在北投的溫泉路上,想到童年母親伴著我上學的往事,我在西門町、東門町、大稻埕、東區捷運地下街,在每一處地方,我都比母親生前更感覺到她曾經存在的身影,我才懂得這一切都太傷感了。

八十多歲的父親仍然天天為母親的靈位上香,雖然我希望母親的靈魂早就不在那了,但我無法阻止父親為她在家中保留的惟一的位置,母親大部分的衣服都送人了,我留下了幾件不會穿的大衣和裙子,經過了三年,上面仍有不屬於我但不知屬於誰的味道。這一切都太傷感了。

我也無法阻止父親拖著老邁的身體,要去多風的山頭為母親掃墓,那裡也留下了父親的墓穴,刻了父親的名字和生辰,只留下空白的死日等待將來補刻。父親常常上墳,拔拔草,我想他也不希望母親的靈魂還在墳頭徘徊吧!但未經火葬的母親的軀體的確在地底下慢慢腐爛,那個與他同床共眠,那個懷過我十月的軀體靜靜躺在那裡,母親說的對,這一切並不痛苦,只是太傷感了。

一起喝過香檳的好友溺斃在福隆,才剛做完血癌化療的朋友以為逃出了鬼門關後又突然被抓回去,一個久未來往的長輩的死訊突然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