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9颱風日思索「死亡是什麼?」

 

1.民權東路的話          趙寧

2.致吾愛         劉茵茵

3.送行──給趙寧老友            曉風  

4.我的告別式  禁「憂頭結面」  聯合報/記者柯佩君

5.江洋波瀾  永遠可以給予安慰    楊育正  

6.難題     楊育正

7.江洋波瀾  回家的路     楊育正

 

 

我一直以為我在學習生活,原來不是,我是在學習死亡。 ── 達文西

 

×     ×      ×      ×     ×     ×

 

把癌症交給醫師,將調養交給自己,把遺體交還大地,將財寶留給心愛的朋友,將靈魂交給天主。──單國璽樞機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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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思考「死亡是什麼?」時,其實更應該問自己:「怎樣才算是活著?」~台大外科加護病房主任 柯文哲

 

×     ×      ×      ×     ×     ×

 

起初,我想進大學想得要死;

隨後,我巴不得趕快大學畢業好開始工作;

接著,我想結婚,想有小孩又想得要命;

再來,我又巴望小孩快點長大去上學,好讓我回去上班;

之後,我每天想退休想得要死;

現在,我真的快死了……,

忽然間,我明白了,我一直忘了真正去活。

──無名氏

摘自《活在當下.第一章你快樂嗎?》

 

 

1.民權東路的話          趙寧

 

有一個夏天的晚上

我聽見榮星花園

擠滿了愛的神話

松山機場重複著

遺忘的淚光

凌雲壯志在

景行廳默默無語

行天宮燃不盡

千千萬喋喋心香

我看見

生命的櫥窗活生生在展覽

愛情離別希望和死亡

日落月升塵緣迷茫

願聚多離少

大家健康

情有歸宿

夢都變成力量

別忘了

愛有多深 路就有多長

只要有一個明天

就會有無窮的希望

 

凌晨時分,林森北路的聲色犬馬已是強弩之末。天濛濛的亮了,月牙兒還來不及急流勇退。民權東路的恩主宮廟前已經蜂擁著一片人潮,地下道入口處站著一名老太太在向行人兜售香火。四面八方趕來的善男信女揉著惺松的睡眼,虔誠的在向神前焚香合什,跪拜許願。活著活著,人漸漸的發現自己能主宰的事情好像很有限,逝去的歲月裏,冥冥之中似乎命運曾經代替自己做了許多決定。懷抱著又敬又畏的心情,面對著茫然不可知的未來,香火縈繞,梵唱木魚中,多少人多少個心頭願望,夜以繼日的在神案前傾訴。大腹便便的該是錙銖必較的商賈?濃裝艷抹的許是誤入風月的村姑?人是為希望而活的,只要有明天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會有力量。不停的祈禱,不停的許願,更要鍥而不捨的努力,神永遠幫助自助的人,只要肯付出代價,夢想一定會有實現的一天。不要做壞人,不要做壞事,神無所不在,無微不至。不是嗎?在不同的角落,與不同的廟前,爺爺對父親,兒子對孫子,淳厚的老中用不同的方言,一代一代忠實的在傳遞萬世不變神的旨意:善惡終有報,天道本輪迴,不信抬頭看哪,蒼天饒過誰?

恩主宮廟隔壁是市立殯儀館。人生旅程的終點站,一個誰也不願多提,但誰也逃脫不了的所在。權要財門之親貴過去的時候,冠蓋雲集,車水馬龍,民權東路途為之塞。人在人情在,人去兩分開,權要財門自己過去的時候,盛況便大不如前。等到權落財空,過氣退休以後再過去的話,就落得個館前冷落車馬稀了。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白紙黑字,歷歷如繪地寫在民權東路上。富甲一方,權傾天下,春夢南柯,鏡花水月,人人看得懂。雞飛狗跳,鑽營傾軋,看不穿而已。

景行廳外群賢備至,八方好友許久不見,寒暄問候,談笑風生,配上景行廳內喪家的椎心泣血,哀哀悲鳴為背景音樂,真乃世界第八大奇景,是我禮義之邦,泱泱大國的專利品,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呢!洋鬼子源近流短,道德文章,不及中華文化遠甚,大家十分清楚不必細表,然禮失則求諸野,野蠻的洋人喪禮簡單隆重,喪家固無呼天搶地的悲慘場面,但是與悼人士個個肅穆莊嚴,更不可能有嘻笑喧嘩情況,靈車開赴墓地,沿途警察脫帽致哀,如為鄉野小鎮路人肅立注目,向一個生命的最後一個句點表示敬意。其實慎終追遠是龍的傳人一大美德,把景行廳誤作咖啡廳真是絕大的諷刺。不如乾脆在街對面開一家「極樂咖啡廳」,公祭完畢,意猶未盡,三朋四友赴咖啡廳蓋棺論定,嬉笑怒罵,悉聽尊便,豈不是兩相適宜?死亡是一樁最神聖不過的事情,阿拉伯人過去的時候聽說要裸體淨身白布一纏,真是赤裸裸的來,赤裸裸的去,身外之物,一介不取。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清清白白,了無瓜葛。生命正是如此,哀樂人間,苦海浮沉至此一筆勾銷。花開花謝,日落月升,路既然一定有盡頭,那麼在旅途中何者當為,何者不當為,何者該取,何者不可取,心中都要做一個明智的抉擇,不然的話又何苦來哉呢?

市立殯儀館的緊鄰是榮星花園。夏天的良宵,情侶們三三兩兩,攜手漫步,說不完的夢話和對人生的嚮往。失戀和離婚還是以後的事。尤其是週末的早晨,一部接一部的喜車接踵而來,美麗的新娘穿著禮服依偎在英俊的新郎懷裡,用萬紫千紅做背景拍攝結婚的紀念照。有時候掛紅結綵的喜車與隔壁的靈車在慢車道上並肩而停,拍一張照片,題名「紅與黑」一定是一張攝影傑作,愛情與死亡是人生的調色盤裡最強烈的兩個顏色,在此地卻巧合的做了鄰居。到榮星花園來的情侶應該有兩種情形,一是初識未久的,第二就是來拍結婚照的。無論初戀或者蜜月都是人生最甜美的時刻,一個人活一輩子,很嚴格的加減乘除一番,真正快樂的時間也許有限,所以快樂的時光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狠狠的把握住,不可以輕易的浪費掉。時空無情,風吹雨打,山盟海誓,煙消雲散,都是日日在發生的事,既然月正圓花正好便要盡情的享受,至於何時月缺花殘就不必去管那麼多了。週末的早上,看到一對對新人,一張張笑靨,裡面包含著多少的幸福、滿足和希望。覺得這個世界真美麗,活在世界上真是快樂,心裡頭會反反覆覆的叨唸著,願天下有情人皆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

榮星花園再往下走就是松山機場了,二十年來五萬兩千六百一十三名留學生,回國的總共六千兩百多人。大部分的莘莘學子是從此地搭生了「單程機」,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了。松山機場曾經是一個處處恭喜聲,卻人人傷感的地方,尤其是每有留學生團體包機時,更是笑容與淚痕齊飛,場面悲壯感人。年華似水流,少年子弟江湖老。在父母淚光與親友叮嚀中負笈異域的小平頭早已是霜鬢斑斑,多少倚閭望兒歸的皤皤白髮,在郵簡、淚眼,和照相簿的等待裡,心不甘情不願的被抬進了景行廳。有多少從民權東路踏出國門的青年,再回來就是趕赴景行廳哀泣,而再一出去,歲歲年年,子子孫孫,歸來更渺不可期了。臺大近十年來有兩萬七千八百七十名畢業生,其中有七千三百六十人出國,佔留學生總數的四分之一,有人嘆息就算是千秋萬歲名,也不過是寂寞異域事。站在父母親的立場來想,兒女考取臺大,或者出國留學,一定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喜事嗎?也許只有松山機場才知道答案吧!記憶中的松山機場充滿了淚水、期待、傷情和失望。往日許多同窗的音容笑貌只有在畢業紀念冊裡依稀追尋。事實上,生離與死別往往也只是一個人類對於時間與空間詮釋的觀念問題而已。

走在民權東路上,愛情、離別、死亡和希望很具體的並列在一起,人生的得失成敗,悲歡離合,一一活生生的在眼前經過。尤其是在夏日繁星滿天、萬籟俱寂的子夜。車聲人潮都已安靜下來了,曉風徐徐,耳邊聽到的是自己踏在馬路上的腳步聲,彷彿是民權東路在自顧自的喃喃低禱,路人呵,願你們父慈子孝,聚多離少,海枯石爛,愛情不移,人人康樂,福壽全歸,心願都得償,希望無窮盡。    §

取自趙寧《為人生畫一個美麗的圓》p168,九歌出版

 

2.致吾愛         劉茵茵(趙博士遺孀)

親愛的老公,你到哪兒去了呢?這半年來,每天早晨我為你洗臉、梳頭、刮鬍子,再備上一碗溫熱細柔的蛋花湯做為一天的序幕。而今,刮鬍刀靜靜地躺在角落,梳子不再忙碌穿梭,連溫熱的蛋花湯也無措地涼了下來。到底你到哪兒去了呢?

他們說,你未曾遠離,就佇在我身旁不遠處。於是我費力地、仔細地找尋蛛絲馬跡:風兒翻飛窗簾,我急急倚在窗前;電梯叮噹作響,我匆匆候在門邊;午夜夢迴,我睜亮雙眼,是你嗎?是你前來撫慰我的悲淒嗎?

他們說,頭七當日,你會回家探視親人,於是我把菜餚、點心、熱茶佈上餐桌,和孩子們畫一張歡迎海報,並清理書桌,留燈方便你尋路,孩子們也早早上床,盼你入夢。可是你終究沒來,是你對我們太放心?是極樂世界太美妙,讓你流連忘返?還是你不願我們牽掛太多?

感謝上天,也感謝親朋的協助,讓我們擁有數月珍貴的獨處時光。俗務、孩子都卸下、捨下了,身體舒適時,我們唱唱歌、談談心、聊聊過往,偶爾提及孩子們的趣事,你竟笑出淚來,連眼睛、鼻子也皺在一塊兒,那是我最安慰、最開心的時刻。你可知道,你的快樂是我最大的喜悅?當疼痛來襲,日子最是難捱,無論我多麼努力,也難以分擔你的一絲一毫,只能無助地握著你的手,默默流淚。你對我說:「妳的握手擁抱,比止痛針還有效。」我聽了心如刀割:你是如何堅強的忍耐身心的疼痛啊!回首這六個月,猶如夢境一場,而你的離去,卻是再難甦醒的惡夢。

難忘每回週末,是我最煎熬的日子,孩子等我回家,對你又割捨不下。是啊!即使你病痛纏身,一星期只給孩子一晚,也是應該的,所以我終究回家陪孩子了。你嘴上不說,內心卻極不安穩,有一天終於鬧起脾氣,家人束手,催我速速返院,而每次返院,又必先經歷佑佑的落寞、小小的牽纏和元元的淚水。當時我真是既生氣又傷心,大家都為你著想,我們還有孩子呢!你得學著堅強點啊!而今回首,悔恨不已,早知如此短促,我當無時無刻守候、讓你安心、讓你快樂、讓你一睜眼就能見到我。

還記得某一天,我倆在病榻前閒話家常,一向木訥的你,突然對我說:「我這輩子最好的事就是娶到妳。」「謝謝妳對我這麼好。」當時內心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回應,只能無言擁抱。其實,我也同樣感謝你,感謝你豐富了我的生命,留下無盡善緣與無窮回憶,供我來日細細品味。

當然,你留下的不僅是這些,孩子是我們留給彼此最好的禮物,他們擁有你的血脈,承襲你的基因,各個貼心、乖巧懂事,他們將盡力傳承,也是我活下去的最大動力。感謝你為孩子們留下無數典範,你樸實而努力的生活:寫作、演講、主持、教書、畫漫畫、做公益,甚至還當了兩任大學校長,各個領域都表現傑出,獲奬無數、影響深遠,你活的真精采,是孩子們最好的榜樣!

如今你卸下重擔、無有病苦、功德圓滿,我雖難捨,也當祝福。祝你在西方極樂世界擁抱更美好的生命,或者乘願歸來,再度相逢。而我,也將盡力作好老天交付的人生功課,即使艱難,也要全力以赴。親愛的老公,請你安息,我們有緣再聚!

 

 

  3.三少四壯集  送行──給趙寧老友            曉風  (20080929)人間

 

1

人都會死,你是人,所以你也會死──這道理如此簡單明瞭,可是我想來想去,偏偏就是不能把你和「死」字放在一齊。

弔者滿堂,你卻不在。你藏身於滿案刻意佈置的香花裡,用一個小缽盛裝。那曾經昂藏的籃球員的身架,何竟此刻在一把劫火之後,化做這小小一撮灰燼,安靜凝止。

想起最後一次同席吃飯,已是十年前事了,而且既不是我請你,也不是你請我,而是已經作古的劉俠請我們。劉俠的身體病成那樣,卻不忘隨時跟朋友聚一聚,樂一樂。劉俠走後,我們竟只通過電話。如果早知道你會力瘁先走,無論如何也要找機會來敘一敘──可是,能「早知道」,那豈不等於神仙?「千金難買早知道」,這是多麼好的一句話啊!

會場裡懸著照片,算是玉樹臨風的好照片啊!就是放在魏晉人物裡也不輸風采,何況古人或拘謹或放誕,卻不太懂幽默自嘲,沒有你的器宇。

但是你卻執意移民,前往遙遠的國度,留下妻子和幼小的兒女,想起這些,怎能不慟!

2

說起移民,倒想起一則跟你有關的小趣事──唉,在喪禮上,我都會強迫自己想些故人趣事,否則,失去朋友的悲傷和怨怒要怎麼承受呢?

有一次,你陪朋友去辦紐西蘭移民,朋友要填表格,要被詢問,你等得不耐煩,就在一旁畫起漫畫來了。不意移民官巡過來,看了一眼,忽然說:

「你是漫畫家呀!──紐西蘭需要漫畫家,你來移民紐西蘭吧!」

這移民官是誰?我不知道,但真是個厲害角色!才看一分鐘,他居然就下手挖角。你朋友的案件還遲遲掛在那裡未決,他卻當機立斷給了你移民證件──好在你也只是隨緣接受一份好意,並不打算跑去遙遠的南半球。

可是,這一次,不知又是那個多事的移民官,看上你的某項長才,於是自作主張,把你強攜而去。

3

「哀榮」兩字令人咀嚼低迴,不知如何解析。

身後,有人有哀榮,有人沒有。但對作古的人而言,有哀榮和沒哀榮有差別嗎?死而無知,有哀榮何益?死而有知,還會在乎哀榮嗎?──當我們不再在乎春花的繁盛零落或秋月的陰晴盈虛,誰會管那些哀榮不哀榮呢?

如果可能,朋友啊,我願以今朝靈堂上的萬分哀榮,換取你平日燕居時的一聲朗笑。然而,這又如何可得呢?

4

有人以錦袋,背著你一生焚餘的情灰,走向基隆某一佛剎,基隆,是你民國三十八年初履這塊島嶼的地方吧!

我只送你到此,這靈堂的門口,下午還有下午要做的事。痛歸痛,人世還有人世的擾攘,例如搶救國文,例如九八課綱。球場風雲萬變,教練沒叫我們下場前,(趙寧愛打籃球)我們還得盡心一搏。  §

 

 

4.我的告別式  禁「憂頭結面」    【聯合報/記者柯佩君/台南市報導】2007.01.07

 

「林牧師,很高興能參加你的歡送會,我有穿衣服喔!」牧師林信堅過世,親友、學生遵照遺囑,穿著鮮豔服裝、露出笑容參加他的「歡送會」,還秀給牧師女兒林頌恩「檢查」,她笑說,大家都很聽話,爸爸一定很開心。

林信堅畢業於台灣成功大學英文系,曾任台南神學院英文教授,退休後移居台東,上月中旬病逝於台東馬偕醫院,親友昨天在台南東寧教會舉辦歡送會。女兒林頌恩說,父親個性幽默樂觀、看破生死,所以要幫他辦一場與眾不同的告別禮拜。

林頌恩遵照父親遺願繪製訃音內容,題為「林牧師生前七大交代」,四不、三叮嚀,「四不」為不發訃聞毛巾、不收奠儀花籃、禁止非黑即白和禁止憂頭結面 (台語,意指憂愁)

「三叮嚀」則為務存歡欣感謝之心、有生之年要關懷弱勢和「英文要好,柯旗化文法從頭到尾認真唸一遍」。林頌恩說,最後一點是妹妹的創意,希望接到這份通知的人,即使心情悲傷,卻能在最後一刻開懷大笑,並想起父親教學不倦的樣子。

「你爸過世,怎麼妳們還那麼開心?」許多人問林家姊妹倆,林頌恩說:「生命原本就是這樣,即使在苦難中,都要能擁有苦中作樂的歡喜承受。」她認為,這也是從父親身上學到的。       §

 

 

 

5.江洋波瀾  永遠可以給予安慰    楊育正      2008-05-20/聯合副刊

 

醫師只能偶爾治癒疾病,經常可以解除痛苦,但永遠可以給予安慰……

 

2000年夏天,我帶著即將完成國家衛生研究院婦癌專科醫師訓練的六個學員,到美國參加美國婦癌醫學會,並參訪美國西岸的幾個主要癌症中心。參訪結束前,訓練計畫的國際老師,著名的婦癌專家里奧‧拉加西(Leo Lagasse)教授在洛杉磯家裡設宴款待我們。拉加西教授年近七十,精神奕奕,臨床上仍極活躍,並積極從事援助第三世界醫療的人道醫療活動,極受人尊敬。晚宴結束,大家閒聊時,我向他請教照顧癌症病人的困境,並舉我照顧過的吳小姐為例。

吳小姐第一次來看我時才三十出頭,在一家大醫院剛開完刀,當時無法切除已經散布在腹腔內的卵巢癌,由於手術時腸子受傷,腹部的引流管還不斷有腸液流出。醫師告訴家人可以開始安排後事。

我在醫院已工作多年,處理這樣的疾病已有相當經驗,更由於醫院裡外科同仁長久以來合作良好,整個手術團隊成績一直不錯。吳小姐轉來不久就再次手術,手術非常成功,術後經過化療,此後又過了健康而快樂的五年,五年之中,她不但恢復工作,生活平順,並常藉著門診返診時和其他病人的互動,鼓勵心理脆弱的新病人。我們在這段期間建立了很深的醫病友誼。

不幸有一天,吳小姐返診時告訴我,她接連咳嗽了幾周,胸部X光檢查,發現肋膜積水及肺部轉移病灶,並進一步確認是卵巢癌復發。她問我還有多少機會。當卵巢癌復發,尤其是已有遠端轉移時,幾乎沒有治癒的機會,我據實以告,並說明我們這時的治療,目標應該在控制病情、延長生命,並改善生活品質。

然而吳小姐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決定去尋求她和家人所要的痊癒機會。她也真的找到幫她「包醫」的中醫。我和我太太都努力的勸她要繼續正規治療,卻無法改變她的決定。有一天她又來到急診,呼吸急促,形銷骨立,經過最後的支持療法,我們都知道時候已近。當天我在門診時,收到病房護士通知,吳小姐想要回家了,我匆匆趕到病房,她已經躺在推車上,就在走廊,用盡最後的力氣,以微弱的喘息聲,在醫師的耳邊說出感謝和道別。

我請教老教授,當我們自己一再重複面對這樣令人心碎的時刻,而無以自處時,如何教導在座的其他年輕醫師,投注感情於工作?

那一刻,我清楚的看到老教授的眼眶瞬間泛紅,眼角有晶瑩的淚珠閃爍,我知道我們有相同的經驗和哀傷。然而我不記得他有答案……

七年後,我參加精神科方俊凱醫師的研究計畫:「以照顧癌末病人之醫學倫理,建構醫師靈性成長課程」,在引導之下,使我可以具體審視自己行醫生涯的成長經驗,並進一步瞭解自己身為醫師的深層意義。醫師只能偶爾治癒疾病,經常可以解除痛苦,但永遠可以給予安慰。遇到困境時,有些人可能選擇只扮演有限的身體醫治的角色,抽離情感;有些人期待隨著時間可以解決一切的問題,然而使人成長的不是時間,是用心,是投入,是痛苦試煉後的反思。經過這樣的過程,我們可以從技術層面的追求,昇華為對全人的關懷;從無力的嘆息,轉變為超越知識和制度障礙的努力,而我們會給所愛的人不拘形式的靈性關懷,就像遠藤周作的小說《深河》中,那位背負著印度教教徒,到恆河中去做臨死前洗滌的天主教神父。

昔日猶太教徒不許在安息日工作,但《聖經‧馬可福音》第三章,記載耶穌在安息日治病,違反了當時的律法,卻是愛的教導。如果我們不懂所有的戒律和律法,也沒有世俗的成就,可以帶著我們豐豐富富的愛心,去面對最後的審判嗎?

我們期待自己終極的生命形式是什麼?

春日已渺,

我在歡樂和痛苦交會的泉源處,

數算

秋天最後的 

落葉。      §

 

 

6.難題  楊育正(馬偕醫院副院長)  2008/09/24 聯合報‧副刊

 

黃先生個子不高,經營一家傳統小餐館,生意還過得去。他語氣一向低沉謙和,我只有一次聽他大聲憤怒的說話,那是當一位外科醫師嘗試向他說明他太太的病情,應該到了考慮如何面對最後危急階段,是否要進行所有的急救措施時。

黃太太即使已年近六十,看來仍極白皙秀氣,還有點憨憨的,對所有周遭事情都不太關心,遇到任何問題,就立即回頭看著先生,由他回答,好像她的一切就全然託付給了先生。她先在一家宗教醫院診斷出子宮內膜癌,並已轉移到陰道下段,所有檢查,包括影像檢查都已在該院完成,然後才轉院過來。據護理人員說,轉院前張先生為了求得太太的康復,在該院虔誠的捐了一大筆錢,希望太太能得人天福報的庇佑。

黃太太經我們手術後,並給予化學治療,手術中發現黃太太除了子宮內膜癌外,還有不同細胞形態的卵巢澄清細胞癌,這是較少見而抗藥性較高的癌症,黃太太術後就在疾病起落之間,經歷了許多次不同的化療,並包括一次腸阻塞嚴重而做了迴腸造口術。

黃太太是一位非常配合的病人,從不訴苦,一切安排都仰賴先生決定,而當經歷多次復發,有一次再住院時,原先的迴腸造口術已不能解除她的腸阻塞,她又腹脹厲害,無法進食。所有的標準化學治療都已嘗試而無效,就是此時,我們善意的外科同仁,提出可能須面對的最後抉擇,是否要簽署最後的時刻,不再勉強加予諸如氣管插管、人工呼吸器,以及心臟電擊等急救方式的「DNR」(Do Not Resuscitate)同意書。黃先生非常憤怒,認為這是醫生不願再盡力救治的意思。他要求我們要盡一切努力醫治,一分鐘也不放棄,我們都深受感動。

黃先生衣著樸素,但總給太太選擇最好的病房,要求使用最好的藥物,包括動輒價以萬計的標靶治療,我們眼看疾病已到了失控的階段,做為醫療人員就當據實以告,請其預先準備,但是我們要怎麼告知真實情況,卻不奪去黃先生的最後一點希望?黃先生心裡一定早已知道疾病的程度,只是期待著奇蹟的眷顧,而我們何忍逼他提早面對他所不願面對的事實?

在教育年輕醫生時,我們總說癌末病人簽署DNR,是為了免於「延長死亡的過程」,卻並未真正「延長生命」。面對活生生重病的摯愛者,我們是否能如此以理性決斷?「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誰來決定死亡過程的長短,誰來決定死亡的過程不是生命的一部分?或許黃先生此時只是一味執著於愛別離苦,誰知道死說不定真是「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

「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回歸」,只要可能,我們都該及早決定並交代如何面對自己的最後時刻,避免讓我們所愛,及愛我們的人,痛苦的處理如此艱難的課題。    §

 

 

      7.江洋波瀾  回家的路     楊育正   2008-07-15聯合副刊

 

她平靜的告訴我二件事,第一件事是如果死後有知,她一定會讓我知道。第二件事就是「回家的路怎麼這麼長」……

 

那一天正是醫院評鑑的日子,我一早到醫院,先到病房去看婉怡,婉怡形容憔悴,但心情平靜,當我握著她的手時,她取下氧氣面罩,露出微笑並告訴我,她的心情就如等待回家的小孩,只是「回家的路怎麼這麼長」!

婉怡罹患較少見的子宮惡性肉瘤,子宮惡性肉瘤的發生率只占所有子宮癌症的百分之一,治療後復發率相當高,常轉移到肺部、肝臟和腹腔內,一旦復發,目前並沒有效果好的治癒方法。我只能盡力提供目前實證醫學的證據為她說明,供作參考,並建議可能的新治療嘗試。婉怡深知目前醫療效果的有限,因此二次復發都僅接受手術切除,卻不接受輔助化學療法。

婉怡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她深信只要信仰堅定,必能往生極樂,在她多次住院期間,我們曾交換不同信仰的觀念。做為一個基督徒,我從不放棄傳揚福音的機會,但我也深信神就是愛,要能把平安寧靜放在我們心裡的愛,才是神的道理的真諦。就像海倫凱勒雖然信仰基督教,但她認為人可能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接觸或接受基督教的福音,但仍可以得著拯救與祝福。她認為地獄只是心靈的地獄,只要人們能夠真誠地遵照理想,好好地生活,賦予生命真正的意義,才是比宗教、宗派更重要的事。當《聖經》上記載耶穌說:「安息日是為人設立的,人不是為安息日設立的。」其實也反應了這樣的觀念。

在婉怡病重的階段,我和她先生討論有否什麼讓婉怡放心不下的事情。婉怡有位七歲的兒子,生病以後,她不願讓小孩看到她生病的樣子,因此刻意和兒子隔離;當媽媽的此時的悲苦豈是旁人可以領會!然而小孩子心靈上,在婉怡生病期間,覺得是被媽媽遺棄,年紀雖小卻已逐漸言行叛逆,婉怡的先生奔波於工作、家庭和醫院之間,焦頭爛額,對於小孩的改變簡直束手無策。醫院的社工和心理師都接受我們的會診,提供意見。當媽媽的卻只願寫下遺言、留下錄音給小孩,希望兒子記憶中留存媽媽美好的形象。

婉怡最後一次住院時體能狀態已經非常不好,腫瘤雖仍局限在腹腔內,但廣泛蔓延,已不適合再次手術。婉怡及先生經過說明後,也接受這樣的事實。我們一起商談最後應如何配合婉怡的要求,留一口氣回家,婉怡有許多師兄師姐也經常來醫院陪伴,並幫忙後事的安排。去世前二天,婉怡終於接受社工人員的建議和小孩見面,告訴他媽媽的病情,告訴他媽媽的愛和遺憾,告訴他媽媽原來的安排,也告訴他媽媽對他將來的期待。

最後一天,她平靜的告訴我二件事,第一件事是如果死後有知,她一定會讓我知道。第二件事就是「回家的路怎麼這麼長」。          §